作者:檐上春
书房的幔帘被拉上,亮光全被挡在屋外,屋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微弱的光在一片漆黑中无济于事。
谢殊坐在书桌前,看着摇曳的烛火,桀骜的面容隐在昏暗之中晦暗不明。
他身前摆放着一只做工精致的耳坠,这是戚秋的。
或许是她手边的首饰多,这只耳坠掉了这么长时间戚秋也没有发现。
这只耳坠还是他从蓉娘客栈里捡来的。
蓉娘的景悦客栈牵连太深,有京官相护,所产生的冤情还没来得及上报就被人给压下来了。
谁也想不到在天子脚下竟还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惨案接连发生,等案情摆放在谢殊桌子上的时候景悦客栈已经将相关踪迹毁尸灭迹个干净,锦衣卫几次暗中探访却是无疾而终。
谢殊不甘心,派了人各种伪装,从平民百姓到落难的土匪,最终进到景悦客栈潜伏的也只有两人而已。
只是当时临近花灯节,京城治安严格,蓉娘等人有分寸便想关门避一段时间的风头。
等不到好的时机,谢殊又被委派了别的差事,魏安王要他七日后去安州押送要犯进京受审,来回至少需要几日的功夫。
无奈之下,景悦客栈的事只能暂时搁浅,好在因着蓉娘要关门,客栈里并没有客人。
谢殊从王府回来,也是在那日,他见到了戚秋。
谢殊其实不是下午回来的,晌午时分他便回了府上。那几日谢夫人正在兴头上,非要帮他物色亲事,他在外面躲了两日,怕一回来又被逮着看画像,所以避开了人翻墙进来的。
快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他看见了被迎进来的戚秋。一身华裙流光溢彩,鬓边的蝴蝶栩栩如生,她眉目浅笑着和李嬷嬷说话,笑得恬静。
谢殊躲了身,这才没被瞧见。
谢殊本并没有把这段插曲放在心上,谁知七日后他收拾好了行囊,领着暗卫冒雨出城时,险些撞上了下马车的戚秋。
戚秋身侧的丫鬟手里还打着谢府的伞,在泼天的雨幕中她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如同被雨水打落的残花,格外显眼。
瞧她柔柔弱弱的身段被人扶着,马车又停在了凝晖堂门口,想来是染疾了。
谢殊这样想着,策马出了京城。
一整日的赶程,他却在快到安州城门口时猛然勒了马。
他曾经去过蓉娘客栈暗访,对堂内的小二也略有眼熟,突然便回想起戚秋身边的小厮,分明就是蓉娘客栈里的跑堂小二!
想起近来两日都没有传出过信来的内应,谢殊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蓉娘又盯上了人,所以严守客栈。
谢殊来不及多想,掉转马头,让随行的另一位锦衣卫通知曹屯来接手安州的差事后,他策马就往京城里赶。
他一刻未歇的赶路,终于在翌日天亮之时赶回了京城,来不及通派人手,谢殊只身潜进了蓉娘客栈。
本想直接将人救出来,却没想到自己竟然看到了一场大戏。
景悦客栈浓烟滚滚,他一面之缘,自以为柔弱恬静的表妹把蓉娘骗过来之后一脚踢倒她,手叉着腰,指着她鼻子就开始骂。口齿之伶俐,便是外头的说书先生都不一定能比得过她。
那一声声掷地有声的训斥更是仿佛现在还在耳边回荡,至今让他记忆犹新。
蓉娘叫她说的脸红脖子粗,险些没气晕过去,可等他母亲来了之后,他又亲眼瞧着戚秋是怎么泫然欲泣,是怎么嘤嘤流泪,是怎么倒打一耙。
那是谢殊头一次这么生动形象的领会到了什么叫做变脸如翻书,那一刻,谢殊还记得自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满心茫然,慌神之中险些就从房梁之上跌倒下来。
眼见戚秋已经得救,他充斥着满腔无法平静的心态回去通知了锦衣卫,那两天他都没有睡好觉。
每当他一合眼,戚秋掷地有声的训斥就和她的嘤嘤哭声一起贯穿他的大脑,让他根本难以入眠。
回想着从前,谢殊拿起摆放在桌子上的耳坠摆弄,上面镶嵌的玉石冰凉。
谢殊忽而失笑。
当时怒骂蓉娘的戚秋慷慨激昂,连自己的耳饰甩飞了出去都不知道。
他回府之后本想还给她,那日家宴散了之后叫住她就是想归还耳饰,可看着她柔柔弱弱的样子,他突然起了逗弄之心,结果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被反将一军,还挨了一顿训斥。
烛火摇晃,昏昏沉沉,映在窗下的白梅宛如檐上雪。
谢殊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这数月来的事情一幕幕映在他的脑海里,像是水中落月一般涟漪不断,他不禁自嘲地勾了勾唇,身子朝后靠去。
起初他关注戚秋不过是为了试探和好奇,可他也不知从何时起这种试探便变了味道,他竟有些克制不住自己,在纷纷扰扰之中,他无暇其他,就像是个贪心的酒客,在清醒与醉梦之中,唯一的心思也只是想靠近戚秋。
多一点,再多一点。
他从未体会过情爱的滋味,也不知道什么是爱,他活着的数载,好似没有被赋予爱的能力,生活就好像是幅用黑墨勾勒出来的水墨画,除了黑白没有任何色彩,也就只有锦衣卫府、皇宫和自家府上算是这幅画上最浓重的几笔,而他像是一只被提着线的木偶一般在这三个地方穿梭往来,看似忙碌,实则茫然。
直到戚秋的到来。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感觉,只知道属于他的这幅水墨画终于不再单调,她像是春日的娇花,夏日的青雨,秋日的黄叶,冬日的落雪,在他的水墨画上落下了最鲜明浓烈的色彩。
于是,她变成了心尖的一点红。
他生来桀骜尊贵,有着属于自己的凌云志,仗剑便敢指天涯,心中自有乾坤向,他原以为自己会傲气向君,肝胆为国一生,从未想过有一日也会被儿女情长牵绕,会对一个人溃不成军,千思百念,甘愿做她的裙下之臣。
这份沉甸甸的心思,他自己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生根发芽的,或许是初见时她的唇边浅笑,或许是她笑语盈盈时的那一声声表哥,又许是那份雪天送来的那份生辰礼,也可能是潋滟河水下的那个回眸……
谢殊自己都说不上来。
可世间很多事不就是这样,来的没头没脑,毫无端由,让你连个琢磨的开端都找不到,回过神之后却发现早已经牵肠挂肚。
他落入俗套,变得越发多思,想知道她今日是否过得开心,想知道她晚上是否好梦,想知道她垂眸时在想什么,想知道她是否也存着满腔心思。
理智早已消失不见,他已经无法再克制自己。
这世间的情爱真的很奇怪,爱一个人好似真的很不容易,它会激起你所有的负面情绪,让你变得敏感,多疑,憔悴,卑微,懦弱,歇斯底里,爱又好像很简单,只要你一个眼神,我就能重振旗鼓。
只是……
握着耳饰的手渐渐收紧,谢殊缓缓吐出一口气。
耳饰被磨得尖锐,陷入手心里,便是一阵刺痛。
她不说实话。
谢殊缓缓地低下了头。
戚秋总是骗他。
他调查蓉娘这么久都不知道她是关家后人的事,戚秋却是能够脱口而出,景悦客栈的火灾是郑朝放的他心知肚明,戚宅着火的事,霍娉跟她的打斗,生辰礼上发生的事,还有许许多多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她身上有许多事有许多谜团都是他无法探知的。
先开始不揭穿不过是为了想知道她这么千方百计想要做什么,到了后来,谢殊自己都说不上来了。
但他清楚的知道,戚秋对他说的话总是半真半假,总是挑好听的话来哄他。
就像是她像他哭诉戚家出事一样。
明知她的说辞半真半假,信不得,可看着她红着眼眶的样子,他却又依旧甘愿上当。
谢殊又想到了韩言。
自嘲一笑,谢殊低下头,纵使之前戚秋说过她对韩言并无情谊,只是为了敷衍母亲,他现在依然还是怕戚秋那是为了哄他所以故意找的说辞。
屋内烛火摇曳,昏暗的光亮斜映在谢殊棱角分明的侧颜上,如同黑白画上的一道橘黄色的色彩。
谢殊静坐了一小会,抬手将耳饰放进了手边的扁匣里。他站起身,披上大氅走了出去。
胡同巷子里的都是些小酒楼,酒都是些便宜货,宁和立却最爱坐在那里头喝酒。
这道胡同都是土路,混杂着雪水,抬步下去便是满脚泥。
谢殊到的时候,宁和立已经喝的醉醺醺的了,好在神志还算清醒,知道给自己找个没人的房间里躺着。
他指了指床前的长板凳,示意谢殊坐下。
看着桌子上的酒坛,谢殊皱起眉头,“你怎么喝这么多烈酒?”
宁和立不说话,只是笑。
过了半晌,宁和立觉得屋子里太过安静,抬起头说:“谢殊,别不说话呀,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谢殊扬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静了半晌,才开口说:“王严行刺是否与你有关?”
宁和立又笑了,翻身坐起来说:“就知道瞒不过你。”
他从谢殊手里夺过那杯刚倒好的茶水,倒是老实坦白的交代了,“我无意中得知竹芸在追查的王严行踪,只是向她透露了王严所在的地方,这不触犯律法吧。”
宁和立无辜的说:“当时我又不知道她是要刺杀王严。”
谢殊抬眸看着他,“不知道你还帮着灌醉王严?”
王严虽然武艺并不怎么好,但若不是被宁和立灌醉也不至于被竹芸一刀刺中要害,险些就没了命。
宁和立不承认,“那可是他上门来敬我酒的,我事先又不知道,怎么能说是我故意灌醉他的?”
其实谢殊和宁和立心知肚明,就算那日王严不上来敬酒,宁和立也会下去找他。宁和立那么厌恶王严,肯将众人宴请到和王严同一家酒楼本就冲着王严去的。
只是这事根本无法查下去,宁和立只要咬死不认,谁也拿他无法。谢殊他就算因为这事把宁和立抓进牢里,无凭无据也只有放人的份。
谢殊也懒得和他在这件事上掰扯,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归家?”
宁和立和杨彬是一样不着调的,动不动就一连几日不归家,宁家长辈找不到宁和立,又不好大张旗鼓的找,只好来拜托谢殊。
宁和立摆摆手,敷衍道:“再说,再说。”
谢殊便没再问,刚要扬手倒茶却被宁和立拦住。
宁和立摆了摆手,“来到酒楼一直喝茶作甚,就饮一杯暖暖身子。”
说罢,扬手给谢殊倒了一杯酒,酒香溢出来,飘得满屋子都是。
谢殊心里藏着事,闻言便也没有阻止,等宁和立倒完酒之后,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好在他还有分寸,知道这是烈酒,没有一饮而尽。
两人一个灌酒一个抿酒,闷声坐了一会。
听着外面的簌簌风声,宁和立手撑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挥着扇子。已是新年,虽然外面天寒地冻,却也不少出来上街的行人。
这处酒楼位于闹市,如今正是热闹,楼下大堂里更是嘈杂声不断。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不知不觉间谢殊的一碗酒便只剩下了半碗。
“还说不喝。”宁和立小声嘟囔了一句,又抬手给谢殊满上了。
放下酒坛子,宁和立突然说:“我真是羡慕曹屯,下了牢狱也有人记着他。竹姑娘是个重情义的,肯豁出性命替曹屯报仇,够胆量。”
这是烈酒,谢殊半碗下肚呼吸间便都是重重的酒味。
揉着眉心,谢殊缓缓说:“她自小就得过曹屯的恩,一直跟在曹屯身后,受曹屯照料,自然是把曹屯当哥哥一样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