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他们南派在西北没有根基,也从不掺和打仗的事,当年就是铁杆的主和派,毕竟只有安稳的世道,世家才能在朝中纵横捭阖,不断坐大。所以那什么封赏之事,张本中其实并不在意。国库的事已经彻底了结,眼下最紧要的,自然还是科举。
陆裴应了一声,问,“叔父,此事咱们还是依计划行事吗?”
“这是自然。”张本中道,“虽然未必有用,但这一步不能省。”说到这里,他又不免可惜,“原本戴晔应该也是有些打算的,正好替我们探探路,可惜了。”
这人一走,自然什么打算都成了空,不能再为他们所用。
陆裴笑道,“叔父想差了,正是因为戴尚书不在朝堂上,他的人才更好替咱们探路。”
张本中一愣,继而也反应过来。这倒也是,戴晔这些年来,在朝堂上也经营起了一小股势力。这是他自己的人手,跟北地和勋贵都没有关系的那种。如今他倒了,这些人自是心下惶惶,这时若是有人替他们指点一下方向,想来他们定会不遗余力。
确实是比之前更好的探路人选,毕竟以前有戴晔做主,未必会如他们所愿,如今嘛……
叔侄二人对视一眼,都笑得十分满意。
第036章 书院
大越朝的皇宫, 是传统的前殿后寝格局。除了前殿三座处在轴对称中心的大殿之外,剩下的所有建筑,都沿着中轴线一一对称。
帝王平日理政的紫宸殿, 位于金銮殿后方、中轴线以西。东边是章华殿,是皇子们经筵、观政和理事的地方。
当初皇帝和贺星回成亲之后,就在这里待过几个月。不过太宗皇帝因为自己身体不好,才早早给两个儿子指了婚事,立长子为储君, 封次子为庆王,之后不久他就病逝, 先帝继位, 作为兄弟的庆王在葬礼过后就匆匆就藩了。
紫宸殿后面是帝王更衣小憩的省身殿, 再往后,就是通往后宫,守卫森严的左承天门了。
韩青才绕过省身殿下方的回廊,就远远地就看到了在此值守的禁卫。
其实原本这里没有那么多人,因为皇帝虽然通常在紫宸殿理政, 但寝宫也是重臣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只不过现在天元宫的那位形同虚设, 为了避免有人进去打扰,就在这里增加了更多的守卫。
在他看到禁卫们的时候,对面的人也看见了他,纷纷站得更加笔直。等他走近了, 才问,“韩公可是要求见殿下?”
“正是。”韩青很客气地道, “有紧急政事要禀奏, 有劳诸位通传。”
这一班值守的队率指了一个禁卫过去传信, 自己把韩青迎进了后面的值房, 给他上了茶水,就又出去站岗了。
韩青等了一会儿,才有小太监跟着禁卫过来,请他前去陛见。
贺星回今日很早就回了凤仪宫,这倒不是因为她懈怠政务,而是因为如今还在假期,朝廷不早朝、衙门不办公,需要处理的奏折自然就少了很多,除了需要加急的部分,剩下的都可以推到节后。
没想到韩青竟会单独求见。
朝臣单独面见帝王的事,当然是不少见的,但贺星回是女子,大臣们在这方面就很避讳。别说是在凤仪宫,就是紫宸殿,他们通常也是结伴而来。
韩青此时求见,让贺星回产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预感。
本来在凤仪宫,她日常的穿着会随意一些,如今已经不用靠这些来增加在朝臣面前的威信,也没必要特意去更衣。但趁着下头的人前去通传时,她还是叫人给自己换了一身衣服。
冬天的衣服更加厚重,玄黑的颜色更容易彰显气势,韩青走入殿内,见到端坐在上首的贺星回时,竟不由得为她的气势所慑。
他顺势低下头去,“臣中书令韩青,拜见殿下。”
“爱卿不必多礼。”贺星回道,“不知此时前来,有何要事?”
“臣这些时日,整理了一些与科举相关的条目,谨呈殿下御览。”韩青说着,从袖子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奏折。
春来上前接过,送到贺星回手边。
贺星回低头,瞧见奏折的封面,还没看见内容,就先笑了。这奏折写成应该有一段时间了,而且被主人反复翻阅、揣摩,所以边角都已经有了痕迹。但韩青却没有再誊抄一份,可见决心。
她已经猜到这封奏折里会有什么东西了。
虽是如此,但贺星回展开奏折,看到韩青写下的内容时,脸上还是不自禁地露出笑意。
她细细读完,抬起头,先吩咐道,“春来,给令公搬一把椅子过来。”
这殿里本来就有女官们办公时用的椅子,春来亲自搬了一把过来。韩青道了谢,并不敢坐,又向贺星回道,“臣惶恐。”
“令公无需如此。”贺星回笑道,“我栽了这么久的梧桐木,今日终于引来真凤凰,着实是喜不自胜哪!令公一片拳拳爱护之意、耿耿报国之心,我都已经知晓了。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慢慢说。”
韩青闻言心下一定,暗暗吐出了一口气,这才回身落座,“是臣倚老卖老了。殿下圣明烛照,想来不会为这等雕虫小技所惑,是臣心中有诸多疑问,若是不能求个解答,只怕要夜不能寐了。”
“令公过谦了。”贺星回道,“我年纪轻,经的事不够多,许多时候心里也难免惴惴呢。这些事,咱们一同参详便是。”
“是。”
贺星回这才重新低头看向手中的奏折。
韩青在这封奏折里,全面分析了科举改革可能会遭遇的种种反对,失败后可能导致的结果,成功后会遭遇的阻挠……事无巨细,说得十分清楚,没有半点隐匿。就连许多世家的私心,他也毫不避讳地写出来了。
这并不是一封议事的奏折,而是他给贺星回的投名状。
这位中书令大人,在长达数月的观察之后,终于决定站在她这一边了!
今日之前,贺星回虽然也会跟重臣们议事,政令也可以得到推行,可是在朝堂上是没有自己人的,所以很多事她只能自己在心里盘算,没有人能商量。身边的女官们倒是忠心,又差一点远见,如今才刚开始接触政事,尚在学习之中,想要重用,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但今日之后,她在朝堂上的任何布置和落子,都有人可以商量,也有人会去配合。如此上下呼应,才算是真正在世家编织出的这张网中撕出了一道口子。
既然是自己人,这紫宸殿中当然就有了他的一席之地,贺星回才会直接赐坐。
其实贺星回也没有想到,让韩青做出决定的,竟然是科举改革。
在这份奏折之中,他对这项举措大加赞赏,也写出了自己的担忧:如今的朝堂,已经有了后继无人的迹象。放眼下一辈中,目前看来最出色的就是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除此之外,名气最大的竟是尚未出仕的陆裴。
韩青出身世家,自然明白养望这回事。但他认为,此人或许有才华,但没有经历过任何庶务,就凭借出身和名气骤居高位,不是什么好事。等他们这一代人老去,说不得掌控朝堂的人就会是他,朝政如今已经这般艰难,到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改革势在必行。
至于贺星回能不能做成这件事,韩青是不怀疑的。就算失败了,顶多也就是回到原样,朝政继续把持在世家手中,让陆裴这样的人轻松上位。
但成功却分为很多种。
也是韩青这份奏折的重点。
他认为,世家只是假意接受改革,实则必然会上下其手,加入一些对他们自己有利的条款,让结果变得不可预料,所以希望贺星回能够始终保持警惕,甚至提前做好应对的准备。
但更具体的内容,他没有写出来。很明显,这就是今天的戏肉了。韩青独自前来,当然不可能只请她看一份奏折,那直接递上来就行了。他想要的,是一个能够面陈自己的政治理想、向贺星回展现自身才能的机会。
贺星回放下奏折,笑着问道,“令公深谋远虑,不过这奏折之中,似乎还有未尽之意?这里没有外人,还请先生畅所欲言。”
她说着以眼神示意,春来便带着其他人退下去了。
殿内一时寂静之极,只剩下炭火燃烧时发出的“哔啵”声。
韩青站起身道,“世家想要在这件事里动手,臣以为,只有两个方向:一是压制录取的寒门士子的人数,只要人少,就难以成事;二是压制这些寒门士子所能获得的职位,若官卑职小,自然也办不了大事。”
“令公这是老成之言,的确值得警惕。”贺星回微微点头,“可还有别的?”
韩青眉梢微微一动,心下有了计较,继续道,“之前所说的是硬的,还有一种做法是软的,那便是趁势收拢人心,妻以族女、许以厚利,让这些寒门士子为他们所用。”
贺星回稍稍坐直了一些,若有所思道,“若是双管齐下,效果岂不更好?”
世人汲汲营营,所为者不过功名利禄。若这些世家一边打压,一边拉拢,当寒门士子们意识到,跟世家对着干什么好处都没有,而顺着他们的意思来,功成名就、平步青云指日可待,那大部分人都知道该怎么选了。
“好一个慷他人之慨,这是用朝廷的资源和官职,养自己的人啊!”
贺星回都忍不住想为他们鼓掌了。
这就是世家。
他们是生长在朝廷这株大树上的寄生物,汲取属于大树的营养,才能将己身滋养得越来越强大,最后连大树都奈何他们不得。
“殿下如今最大的难处,在于手中无人。”韩青道,“庙堂之上再好的决策,也终究是需要人去执行的。如今朝堂上遍地都是世家子弟,由他们来完成这项科举改革,最终的结果如何,殿下想来已经预料到了。”
所以别看贺星回咄咄逼人,好像已经震慑住了群臣。可是实际上,真正的交锋,还远未开始呢。
之前碰撞都发生在朝堂上,在其他人有所忌惮的情况下,才显得她似乎占据了优势。但这科举改革,却是要落实到地方上去的。下面的情形具体如何,贺星回看不到,只能听他们说。
当她耳朵里充斥着的都是世家想让她听到的声音,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世家想给她看的内容,又要如何掌控局面呢?
韩青选择在这个时候倒向贺星回这一边,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他会成为贺星回在朝野之中的耳目。
但是……韩青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不过现在看来,殿下恐怕早已胸有成竹,有了解决的办法,只是暂时没有行动,只等着那些人跳出来了。”
贺星回并没有否认,“令公谬赞了,我只是运气比较好。时来天地皆同力,我想,这或许就是大势吧。顺势而为,总比逆势而行更容易。”
“时来天地皆同力吗?”韩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句子,一面觉得心下震动,一面又不得不承认,或许确实如此。
从古至今,那些曾经庞大到足以影响皇权的势力,最后都会由盛而衰,逐渐消泯。
一个国家不需要两个主人,除非他们推翻皇权,不过,那也只是建立起另一个皇权罢了,到时候,依旧还是会有这些纷争,依旧还是这般相似的发展。
韩青自觉算是颇有远见,因此常常为朝廷的将来忧虑,然而放眼朝中,却没有一个可以与自己共鸣的人。如今听到贺星回这一番话,振聋发聩之余,又不免庆幸自己并没有做错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将思绪拉回眼前这件事上,不无好奇地问,“不知殿下的后手是什么?”
满朝都没有看出来,藏得实在够深。
贺星回笑了一声,“正好我今日要出宫访友,令公既然感兴趣,不如同去。”
看来答案就在这个“旧友”身上了。
韩青道,“恭敬不如从命。”
……
大越的皇帝们虽然从不懈怠公务,但是在各种福利待遇上却并不苛刻。譬如官员们的假期,除了每旬日休沐之外,正旦、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冬至都有假期。其中正旦假期最长,从腊月二十三朝廷封印,可以一直休到正月初七。
不过朝廷事务繁多,休假期间偶尔也少不得去加个班,另外还有如正旦朝会、太庙祭祀之类的大事须得出席。
朝廷如此,民间自然更加宽松,大概进入腊月里,开门做生意的店铺就越来越少了,背井离乡的商人们会选择赶回去与家人团聚。但街面上并不会因此就冷清下来,因为闲着无事的百姓们,也会走街串巷、呼朋唤友地去找乐子。
这段时间里的京城,是闲适的,懒散的,令人松懈的。
特别是今年,西北大胜,朝堂的风气也与从前不同,百姓们跟着扬眉吐气,连走路说话似乎都更有劲儿了。
韩青一路都在欣赏街上的景象,直到马车出了城门,外面冷清起来,他才对贺星回告罪,“让殿下见笑了。臣喜欢这种市井生活气象,休沐时若无事,也会去街上走走,听听百姓们的声音。”
“朝中有像令公这样的官员,是百姓之福。”贺星回说。
韩青苦笑着摇头,“那是殿下没有见过前些年的京城。百姓们日子过不下去,不知多少人在心里骂我呢。”这种话当然是不可能骂出口的。朝廷虽然不禁言论,可是官员都出身世家,势力甚大,若是被他们听见了,又是一场祸事。
入眼尽是这样的景象,韩青又怎么可能不忧心呢?
贺星回也没有宽慰他,而是笑道,“放心,往后多的是人夸你,把以前骂的都找补回来。”
韩青想想那样的场景,也忍不住笑了。
君臣一路上说着闲话,但觉更加亲近,不一时就到了贺星回的目的地。
韩青下了车,抬头看见大门上写着“兰泽书院”四个大字的匾额,不由有些惊讶,“这是殿下的御笔?”
“献丑了。”贺星回点头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