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韩青心下立刻将此间主人的分量往上提了一些。能够得到贺星回亲笔所题的字,这显然不是一般的关系,想来就是她所说的旧友。他低头思量了片刻,总算想起来,当初的庆州长史,不就是号为“兰泽”吗?
不过这位兰泽先生虽然担了长史的官职,但听说是个读书人,不理庶务的。要不然,当初韩青也不会以为庆州那些政令都是出自庆王,而不去考虑他请了一个高明幕僚的可能。
帝后回京之后,这位长史几乎是踪迹全无,连韩青也没有关注过。没想到他也来了京城,甚至在京郊悄无声息地建起了一座书院吗?
莫非贺星回要请出山的,就是他?
韩青被“兰泽”两个字晃了眼,一时没有想到后面的“书院”二字。
等到进了门,见这里往来都是身着青衫,做一色打扮的年轻士子,才后知后觉地问,“书院……这是给人读书的地方?”
“是。”贺星回道,“世家子弟,家中藏书丰厚,又有长辈手把手教导,想要学习自然很容易。那些寒门士子,却没有这样的条件。之前戴晔在紫宸殿褒贬寒门子弟,不就说过他们出身乡野、粗鄙不堪么?”
“我听人说,如今也有大儒在山中结庐而居,效仿先贤,收几个亲传弟子跟在身边教导,许多寒门士子不远千里前往求学。若是能在京城附近开办一所书院,遍邀名师,广收学子,想来不久之后,天下士子便会云集于此,何愁无人可用?”
韩青今日被她震撼的次数已经够多了,但此刻,他依旧难以掩饰自己心头的震动。
他知道贺星回或许已经做了很多的准备,可是从她回京到现在,这才过去了多长时间?朝堂上又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那么多的奏折要批,怎么想,都觉得她私底下能做的太有限了。
却不想已经有了这样一座书院。
她的科举改革,并不是空中楼阁,也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沽名钓誉,而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让朝中那些老顽固们知道,一定会吓一跳吧?
任何一个读书人,来到这个地方,都不可能会不感到激动。哪怕韩青早已过了需要求学的年纪,哪怕他身为世家子弟根本不需要到书院里求学,但他可以想象到,从现在起,那种在家里由父母长辈教导,或者索性延请名师的做法,已经过时了!
因为书院里有的不仅是名师和书籍,更重要的是同学。
想想看,几十上百个年轻人聚集在一起,每天都有新鲜事、新思想、新理念,每个人都能各抒己见、激烈碰撞,取他人之所长,补自身之所短,那场面该是何等的澎湃!
韩青抬手摸了摸旁边的柱子,忍不住问贺星回,“这里如今收了多少士子?”
“七十二人。”贺星回道。
“是个好兆头。先圣身边,也是七十二贤士。”韩青心里已经在琢磨着把自家还在读书的子弟送过来了,又问,“那收人可有标准?”
“目前应该没有。”贺星回说,“能够收到消息赶来的,都是基础不错,在年轻士子之中颇有名声的,自然来者不拒。之后人多了,或许会有所限制。”
“世家子弟也收吗?”韩青直接问。
贺星回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当然。令公若是舍得,也可以将家中子弟送来。”
韩青这才收敛起心底的激动,低声道,“这个消息传出去,非得惊掉一堆人的下颌不可。但殿下也要做好准备,您这是在掘世家的根基呀!”
世家之所以能数百年屹立不倒,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对知识的垄断。
虽然到了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寒门士子寻访名师,学有所成,但世家的优势一时半会儿无法被超越。就说韩家,家里藏着不少外面根本没有的孤本珍本,有些还是大儒做过注解的。就是交好的世家,有时候也会让子弟过来借阅。寒门士子,恐怕终其一生都碰不到这样一本书。
但书院既然建起来了,自然要广泛搜集天下书籍。而且每延请一位名师,也等于带来了他的思想和理念,只要人数够多,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弥补藏书的不足。更有甚者,书院还可以牵头编撰更多的书籍。
说是在掘世家的根基,毫不夸张。
韩青很紧张,但贺星回听到这句话,却是眉一扬,笑道,“那又如何?”
她会从世家手中夺取权力,世家也会暗地里谋算她,这已经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了,既然如此,也不在乎多加一桩。
第037章 瞿英
自从书院建起来之后, 庾兰泽就给自己认识的朋友们都写了信,让他们推荐学生过来。这个时代的士子们,出门游学往往一去就是几年, 年节也不会回家。所以尽管最近正是新年,但从远处赶来求学的士子,还是每天都有好几拨。
所以贺星回在门房那里说自己来拜访庾先生,对方就直接让他们进来了。
——能找到这里来的,谁不是为了拜访庾先生?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 一直走到山长所在的院落。中间碰到的学子们都会好奇地看他们一眼,但眼神很友善, 像是在猜测他们的身份, 毕竟两人一个女子, 一个老头,身后还跟着人,绝不会是新来的学子。
所以一见庾兰泽,贺星回第一句话就是向他道喜,“先生这里的氛围, 真叫人喜欢。”
庾兰泽抬头看见她, 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迎上来,“殿下怎么来了?应该让人通传一声,我们也好接待。”
“我怕动静闹得太大, 惊动了学子们。”贺星回含笑道,“我喜欢这种浓厚的学习氛围, 就叫他们好生读几年书吧, 暂时不要为外头的事情分心。”
虽然这个时代, 还没有“学成文武艺, 货与帝王家”的说法,可是先圣早就说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哪个读书人的心里,又没有这样一个理想呢?
但贺星回觉得,学校里的氛围还是纯粹一些更好,可以安下心来做学问。所以当初她才没有考虑以朝廷的名义开设书院,而是将此事交给了庾兰泽,避免这边与朝廷联系得太紧密。
庾兰泽闻言,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殿下有心了。”
又看向旁边的韩青,不等介绍,便笑道,“久仰令公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惭愧,我却是今日才知道,这里竟开了一家书院。”韩青道。
庾兰泽笑了,“这是因为我刻意避开了京城。书院里的学子,也大都是从别处赶来的。这些都是寒门士子,世家想必尚未得到消息。”
贺星回能把人带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所以他也没有避讳韩青,说得很直白。
韩青有些明白为什么传闻之中的庾兰泽是个不通庶务的书生了。他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同流俗的气质,再加上这种什么话都敢说的胆色,在一般人看来,岂不正像是读书读傻了?
但在韩青眼中,这是历经沧桑之后的返璞归真。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阴谋算计,只不过心无挂碍,就不会被这些东西牵绊了。
有贺星回这样的恩主,他只要入朝,必定平步青云,可他却主动在这里开了一家书院,显然是没有入仕的想法。别人汲汲营营所求,于他都是过眼云烟,自然可以超然脱俗,埋头读书。
这一点,实在令人不能不佩服。
他之前猜测贺星回是要请此间主人出山,倒是浅薄了。
这时庾兰泽又说,“今日贵客临门,真是蓬荜生辉啊!我们这里简素了些,还请勿怪,进屋说话吧。”
“先不急吧。”贺星回却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先生给我传信说,我要请的人已经到了。我这不是一得了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还请先生为我引荐。”
说着,对庾兰泽行了一礼。
庾兰泽脸上笑意更深,“殿下求贤若渴,那咱们就先去见一见客人吧。”
之前庾兰泽答应帮贺星回引荐几位贤士入朝,后来他自己留在了京城,考虑到这些人身无官职,也难以见到贺星回,索性就先让人到书院这边安顿下来,他再派人去请贺星回。
这是正事,想必也是两边心里的急事,自然不能耽误。
果然,到了客院一看,这几人也都正聚在院子里说话,想是也等得有些焦急。
庾兰泽扬声招呼,众人一抬头,看见众人,面上就先是一松。贺星回实在是太好认了,能被这么多人簇拥着,就连庾兰泽在她身后半步的女子,世间仅有一人。
他们料到她如今求贤若渴,得知消息之后恐怕立刻就会召见,却没想到,她会主动到书院来。
能被庾兰泽请来的,显然都有出仕的想法,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蹉跎。既然到了这里,对待贺星回的态度不说热切,至少是很有礼的,纷纷上前拜见。
贺星回一一回礼,与他们寒暄,态度从容自若,倒是一旁的韩青,心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以为书院已经是贺星回的底牌了,不想她还有更令人吃惊的。
眼前这五个人,哪一个的名字说出去都会令人大吃一惊,竟然全都聚集在了这处小院里。以他们的身份、名望、学识,只要入朝为官,必然能居高位,朝堂的格局恐怕就要为之一变了。
特别是为首的那一位,韩青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几乎掩饰不住自己面上的惊愕。
话说如今朝堂上的这些势力,都是当初襄助高祖皇帝定鼎天下的功臣。其中世家们因为观望太久,除了韩家之外,几乎都是见高祖大势已成,这才前来依附。而勋贵却是自草莽之中便一直跟随的旧人,因此在朝堂上的待遇格外不同。
不过细细一查便会发现,这些势力之中,少了一块十分重要的拼图:世家之外的文臣。
从拉起一支队伍到称帝问鼎,高祖皇帝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在世家主动依附之前,打下来的地盘总是需要文官来治理的,而且数量还不少,按理说,他们的功劳不小,建国之后也该在朝堂之中有一席之地。然而如今朝堂之中,却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这里头有个缘故,当年高祖皇帝身边,最有才能也最受宠幸的,是一个叫瞿放的文士。
此人也是个传奇人物,文能治理州县,武能上马征战,尤擅深谋远虑,曾经为高祖皇帝化解过多次危机,甚至曾救驾于乱军之中。高祖皇帝一直尊称他为先生,是正儿八经地将他当成帝师来看待的。
按理说,这样的泼天之功,没有人能比得上,也应该得到最大的一份赏赐。
但大越刚刚建国,他就主动辞官,说是如今大势已定,高祖皇帝身边能人云集,已经不需要他了。
这般视富贵功名如无物,举重若轻,泰然自若,真有几分《道德经》中“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意境。
高祖皇帝苦留不住,只好放人,还比照着亲王的份例给他们家赐了几万顷良田,让他能够富贵终老,不必为俗务所累。
这个故事实在是太有戏剧性,时至今日,依旧是民间口口相传的君臣佳话。
如此一来,瞿家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在整个大越、特别是文人士子之中的影响力,却是无人能及的。只不过人家归隐田园之后低调得很,连家人都不出来走动,渐渐好像真的成了传奇故事中的人物。
韩青这样的年纪,自然是见过瞿放的。因为韩家归附较早的缘故,他还跟瞿放的儿子瞿英做过同僚,有过少年人的意气之争,也一同面对过不少困境,关系还算不错。只是后来瞿英奉父亲回乡,再无消息,便断了联络。
算算时间,瞿放老先生恐怕已经驾鹤西去,而院子里被其他人簇拥在中间,正笑得冲淡平和的人,不是瞿英又是谁?
贺星回竟然把他也请来了!
偶尔有些时候,特别是当韩青感觉到对朝政有心无力时,他会回想起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然后忍不住幻想,若是瞿放没有辞官,瞿英留在朝中,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形?
万万想不到,这个幻想竟然有成真的一日。
韩青今日面见贺星回,除了交出投名状之外,也是想跟她商量一下吏部尚书的人选。这个位置非常重要,既然腾出来的,当然最好是信得过的人上去。可是推上去的人若是不能服众,恐怕又平生波折。
看到瞿英,韩青就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
不要说是吏部尚书,便是自己这个中书令让给他,都没人能挑出什么毛病。
当然了,能凭借名望坐上这个位置是一回事,能不能坐稳,让下面的人信服,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对瞿英来说,当年草创之际,什么样的难题没有遇到过?跟世家出身的韩青比起来,他作风大胆、思绪跳脱,总有意想不到的办法。这也是韩青念念不忘,总是会回忆起他的原因:遇到自己觉得棘手的问题,他会忍不住想,如果是瞿英在这里,他应该有办法吧?
这时,瞿英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笑着走了过来,朝他深深一礼,“一别经年,见韩兄依旧龙马精神,吾心甚慰。”
“瞿兄才是吧。”韩青打量着他,“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两岁,怎么如今看着倒像是小了十岁。”
瞿英开心地笑了起来,“因为我不操心。”
没有一天不在操心的韩青:“……”
贺星回听到这对话,便跟着笑道,“令公为朝事清减憔悴,是我之过。这不是赶紧将诸位都请来,为令公分忧吗?”
“吾等惭愧。”几人连忙说。
借着这个话头,他们便也跟韩青也寒暄起来。韩青知道贺星回这是有意让自己试一试他们的才能,便将话题引导了朝政上,挑一些不太紧要的事务来考察他们。
瞿英当然是不需要考察的,就跟庾兰泽和贺星回到屋里去说话,把外面的地方留给他们。
才一落座,瞿英就道,“殿下行事这般锋芒毕露,难道就不担心吗?”
贺星回反问,“我一个女人,站在朝堂上,什么都不做就很扎眼,还怕锋芒毕露吗?我只怕锋芒不够,震慑不住蠢蠢欲动之人。”
瞿英抚掌大笑,“当年家父也曾问过高祖皇帝同样的问题,殿下可知高祖是如何作答的?”不等贺星回回答,他就迫不及待地揭晓了谜底,“高祖皇帝说,我一个造反的,怕什么锋芒毕露?由此观之,殿下颇有高祖皇帝遗风啊!”
“先生说笑了,我怎敢与高祖皇帝比肩?”贺星回连忙摆手。
她常常觉得现在的局面很难,但其实,她的开局已经很好了。如果是身在乱世,一个女人想要从无到有做成一番事业,必然要历经无数磨难,绝不可能像她这样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