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陆谏闻言,眸光逐渐幽深,“是啊。”
“陆兄且放心,我也会替你盯着的。”高渐行道,“我们这几日不出门,能接触到的人有限,再仔细些,不给那些人机会,自然就无事了。”
“高兄。”陆谏却没有听他说话,而是突然问,“你也是个世家子弟吧?”
高渐行面色骤变。
……
开明元年四月十五日。
烨京已经入了夏,正是一年之中天气最宜人的时候,不太热,也不太冷,人们身上的厚衣服都换成了单衫,轻巧又简便。
礼部试开考这一日,天气晴好,似乎就连天公也在期待士子们的成绩。
新修建的五讲院还散发着木头的香味,干净清爽,同样显出一种新气象。
参加考试的士子们早就听说今年的考试做了许多的改革,但谁都没有想到改得这么彻底,这么严格。检查入场的时候要搜身也就罢了,进去之后也是每人一个号房,考生们坐下之后便看不见彼此,只有巡视的考官可以看到每个人的情况。
这些种种,既让人紧张,又让人兴奋。
每一个细节都在说明,皇后对这场考试有多么重视和期待。这是第一年,只要能够考中,必然就能进入她的视线,从此前程便不同了。但也正因如此,谁都不想落榜。虽然说以后还有机会,但错过了第一次,以后就永远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士子们进入自己的号房,竭力按捺住激动的情绪,等待试题。
等到正式开考,那些纷纭的念头便都暂时消失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题目上,希望自己能作出锦绣文章,一鸣惊人。
三天三场考试,考生们吃住都是在考棚里。纵然准备得再怎么周全,等到考试结束,从考棚里走出来,每个人看起来还是憔悴了许多。既是因为考题的折磨,也是因为考棚里的条件太糟糕,根本没法好好休息。
不过纵然如此,看到有人被直接抬走,大伙儿还是万分震惊。
这身体得多差,才能连三天都坚持不住?
然而很快,更令众人吃惊的消息又传了出来:被抬走的那个,竟然就是寒门士子之中呼声最高的陆谏!
听说他是吃坏了肚子,第一天几乎都在跑茅房,后面两天虽然略好一些,但也只是强撑而已,一考完人就倒下了,连考官都唬了一跳,也是从来没有经过这种事,才叫人直接抬着去看大夫了,否则消息不会传得这样快。
寒门士子们得知这个消息,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茫然。
陆谏可是他们这些人之中最优秀的一个,名声一度可以跟世家的陆裴相比,甚至已经有人暗地里叫出“二陆”的名号了。谁能想到,正式考试的时候,他会出现这种意外?人都是被抬出来的,又一直在拉肚子,那还能顾得上答题吗?就算勉强答了,还能有平时的水准吗?
领头人忽然因为这样的原因被打倒,实在叫人茫然若失,有些难以接受。
与寒门士子们相对的,世家子弟得知这个消息,就差欢声鼓舞了。
他们早看这个陆谏不顺眼,明明就是想踩着陆裴上位,才用出那样下作的手段,叫人撇不开说不清。而今他自己出了岔子,考试没考好,再不可能跟陆裴相提并论,实在是大快人心!
然而他们欢欢喜喜去报信,听到这个消息的陆裴,脸上却一点喜色都没有。
其他人蠢,想不到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想不到?
偏偏就在考试的第一天拉肚子,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科举何等重要,陆谏怎么会不小心再小心?多半是有人对他做了什么,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陆裴甚至能猜到是谁做的。
与众人分散后,他便直奔张本中府上。
张大人今日被叫进宫去了,这时并不在家,他就坐在厅里等。其实考了三天的试,他的精神也已经很疲惫,但这件事,没有得到答案,他就算回家去也睡不安稳。
终于等到张本中回来,陆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陆谏的事,是你做的?”
“是。”房间里没有外人,张本中也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含笑道,“这下你去了一个劲敌,咱们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陆裴的脸色却是难看至极,他看着张本中,觉得这原本很疼爱自己的叔父看起来有些陌生,他脸上的笑容更是刺目。他闭了闭眼,原本咬牙切齿的质问,不知为何没有了底气,就连语气也是轻飘的,“你——你们,不相信我能胜过他。”
张本中闻言,不由微微皱眉。他可以理解陆裴的想法,年轻气盛,总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去获取胜利。可是这件事至关重要,变数又太大,他们根本不可能放任他去跟陆谏比试。
寒门士子需要一个领头人,世家也需要一个领头人。
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陆裴就应该知道,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胜负和得失,又怎可意气用事?
有潜力的敌人,不趁早按死,还给对方出头的机会,搞什么正大光明,那就太可笑了。万一失手,后果谁来承担?反正他陆裴承担不起。
他这么想着,轻轻叹了一口气,“贤侄,非是我们不相信你。你的才华人尽皆知,没有人不相信你。但你也不要忘了,皇后开科取士,就是为了引寒门士子入朝,她心中早就已经有了偏向,你和那陆谏若是都到了御前,你是会吃亏的!”
“那也要彼此实力相差不大,才能偏心。若是实力悬殊,人人都看得出来我更出色,纵然是皇后,也不能无视我。叔父你们也不会让她无视我,不是吗?”陆裴红着眼睛道,“所以,你们也认为,那陆谏的学识不弱于我?”
再多的解释,都只是掩饰,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们觉得他无法胜出,所以才会在背后下黑手,直接废掉了陆谏。
没有了竞争对手,他自然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可是这样的第一,纵然拿到了,又有什么趣味?
第048章 体面
张本中已经走了, 陆裴却始终处在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
他原本踌躇满志,以为自己真的是可以引领世家的那个人,现在却发现, 他们需要的只是他这么一个人,并不在意他引以为傲的才华,因为他们有的是办法,将他包装成所谓的“第一人”。
这样一想,就连自己以前的名声, 似乎也并不那么可靠了。
这其中的落差太大,陆裴完全无法接受。他从房子里走出来, 四顾茫然, 却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找不到。
仆人们纷纷担忧地围拢过来, 陆裴却全然不理会,走出了院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受不了继续留在那个令人憋闷的房间里。但他也知道这时候更不能出门,于是只在家里转。仆人们见状,又各自退开了。
走着走着, 陆裴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院子。
他脚步一顿, 走了过去。
院子里的牡丹花开了,陆裳和陆薇在院子里支了桌子,正在作画,见他来了, 都很吃惊。特别是他脸上的那种表情,是从来没有过的。
进门之后, 他也不说话, 一直站在陆裳身后看她作画。
陆薇下意识地看向陆裳, 陆裳使了个眼色, 示意她先离开,然后才问,“大兄这是怎么了?”
陆裴沉默良久,直到陆裳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却突然问,“你会不甘心吗?”
陆裳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大兄这话从何说起?”
“我现在才想起来,从小你就比我聪明。”陆裴说,“小时候,你还经常在考较上胜过我,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后来……”他的语气忽然飘渺起来,声音也低了下去,“后来父母亲故去后,你的才名就渐渐不如我了……哈,我竟然现在才看出来。”
陆裳终于无法再画下去,她放下画笔,一时却不知道该回什么。
这沉默似乎激怒了陆裴,他咬牙问,“是你在让我,对不对?”
陆裳低下头,试图笑一下,却没能扯出一个像样的笑脸来。她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这一切,心绪不会再因此而有什么波动,可是听到陆裴这个得益者说出这些,心口却还是忍不住一堵。
她盯着面前画了一半的牡丹,“是与不是,又有什么要紧?”
这无疑是承认了,陆裴更觉得自己可笑了,他“哈”了一声,“你也觉得我的才学不过如此,觉得凭我自己的本事不可能胜过那陆谏,是吗?”
“陆谏出事了?”陆裳敏锐地问,她已经找到了陆裴这般失态的原因。
陆谏不但出事了,还是自己人动的手。
这对于骄傲的、以为自己可以凭才学令人心服口服的陆裴而言,无疑是一件非常难以接受的事。如果说,陆裳是在十岁那年,失去父母之后就一夜之间长大,那么直到现在,陆裴才终于长大了,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陆裴没有回答,他无法对这件事发表任何意见。
于是院子里很快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
这沉默同样是一种肯定。
既然陆裴已经看出来了,陆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缓缓抬起头,视线掠过眼前的院子,掠过屋脊的线条,最后定格在渺远的青空之上。她轻声说,“我……每一天都在不甘心。”
陆裴垂在身侧的手神经质地抖了一下。
陆裳又慢慢将视线收了回来,重新落到面前的画上,“但是大兄,遮掩锋芒,不与你争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陆裴追问。
陆裳很淡地笑了一下,“因为陆家需要一个锋芒毕露的你,却护不住一个锋芒毕露的我。”
“那个时候我才十岁,当然不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藏拙。”她闭了闭眼,掩去了眼底的涩然,“我怕……你们会送我入宫。”
陆裴的身体因为这句话猛地一震,就连脸色也苍白了许多。但他站在陆裳身后,所以她什么也看不到。
“……抱歉。”良久,他才艰难地开口。
“大兄不必抱歉。我是陆氏女,就无法拒绝家族安排给我的命运。这种惶恐,除非你站在我这个位置,否则不会懂的。”陆裳微微摇头,又说,“我也是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只不过你比我幸运,排在了最后一个。”
这番话听得陆裴十分难堪。
但是不可否认,他的确找到了一个跟自己处境相似,在这个时候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而且陆裳的处境,只会比他更差。
所以他虽然难堪,但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只是往旁边走了几步,对着花圃里的牡丹沉默片刻,低声问,“世家……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陆裳显然已经想过了无数次。
她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放在手里,对陆裴道,“大兄请看。”
陆裴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手上的簪子,有些不解,“这是何意?”
“这簪子好看吗?”陆裳问。
陆裴点头。这是一根金簪,看起来辉光璀璨,再加上精美的做工,自然是很好看的。
“看起来贵重吗?”
陆裴再次点头,没有比金子更贵重的东西了。
“可是,这其实是一根铜簪。”陆裳把玩着手里的簪子,笑道,“只不过在表面镀了一层金。”
陆裴不懂金银首饰,闻言不免有些吃惊。若是让他上手,应该能察觉到不对,但这样远远地看,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来。
这时他已经被陆裳的话吸引住,几乎忘了自己的问题,但陆裳却又将话题拉了回去,“在我看来,世家就像是这只镀金的簪子,无论内里如何,只要维持好表面的光鲜,那就依然是好看的,贵重的,令人歆羡的。”
这话何等辛辣,又何等嘲讽!
若是之前听到,陆裴少不得会因为自家妹妹说出这种话而愤怒。可是现在,他却根本无法反驳。
是啊,对于世人而言,世家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他们不可能凑近了观察世家究竟是什么样子,就像他现在只能远远地看一眼那根簪子,便不会有机会分辨真假。
只要维持好表面的光鲜亮丽,只要……维持好那一层体面。
这句话让陆裴身体一阵阵地发冷。
所以他的才学并不重要,能不能胜过陆谏其实也不重要,只要最终出彩的人只有他,那就是世人眼中的真相。
其实陆裴自己也不是没有做过类似的事,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在维护世家的荣耀。现在事情轮到自己,撕开那一层伪善的外衣,暴露出内里赤-裸-裸的真相,他才发现,原来一切是这样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