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卟许胡来
刚才饭桌上,那个愿意帮司牧吃饭的人是谭母,教他肉汁拌米饭的人是谭母。
可今天早上,以为他被吴思圆为难,主动为他自请上折子背负骂名的人也是谭母。
司牧想,敬茶那日,谭母可能就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司牧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柔柔软软的东西碰了一下又弹开,闪的他鼻尖发酸,脚步就这么停下,落后老太太半步。
“别愣着,快跟上。”老太太回头看他,语气不满,“小小年纪体力跟脚力怎么还不如我一个老太太。”
司牧抿了抿唇,低头小声反驳,“我在努力吃药了。”
“你这身体,光是吃药就能了事?”老太太心里门清着呢。
病由心生,心中忧虑过重事情过多,这病怎么都不好养。
“我之所以跟你说你娘,不是想让你难受,只是为了告诉你,很多事情没必要自己扛着。”
老太太道:“从阿柚毫不犹豫地同意赐婚起,你便是我们谭家的一份子。”
“既然你当初宁愿算计谭橙都要利用谭府势力,怎么如今真嫁进门,反倒是见外了。”
司牧被说的脸颊微热,抬手挠了挠鼻翼,哼哧道:“您看出来了?”
“我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这么大的一座府邸,如何立足在这片土地之上?”
老太太道:“你用难民激吴思圆,让她以为你对秋闱考题放手了,从而先解决赈灾银跟灾民一事。实际上,你背地里已经在物色文采好的大儒,找她们给你写文章。”
好巧不巧,文章名跟司芸那边的考题有个七八分相似。
司牧为何要这么做?
目的显而易见啊。
“你在等,等灾民跟银子前脚离京,你后脚就造谣有人舞弊卖考题。到时候已经临近考试时间,两套卷子有一套已经漏题,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知道该用哪套。”
老太太啧啧摇头,“这卖考题的脏水要是再泼在吴思圆身上,哪怕是皇上,情急愤怒之下,都会冲动的牵连怪罪吴思圆。吴思圆就是个馒头,里头也是有气的。”
到时候这君臣间隙,又大了一点。
新政是一次,今日早朝吴思圆提议出面说服富商时是一次,等考题泄露又是一次。
司芸多疑且自负,若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跟吴思圆之间君臣关系定然融洽至极,吴思圆定会顺着她的想法来,把她想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可如今多了个司牧,吴思圆不得不迂回行事,很多时候在她“迂”的时候,司芸的怀疑跟不满已经悄无声息地滋长出来。
“吴思圆不蠢,你可曾想过她会先你一步用这招以防万一?”老太太饶有兴趣地看向司牧。
吴思圆再谨慎点,肯定是做两手准备,把秋闱这条路给司牧堵死。
“所以要快,”司牧说,“吴思圆这两日被赈灾银一事缠身,马尚书更是恨不得长在她身上,盯着她要钱,吴思圆脱不开身。”
司牧眸光闪烁,“等她忙完,泄题一事已经传遍京城。”
打的就是个时间差。
老太太笑,“你也就是欺负皇上忙着给人题字没时间多想。”
她已经想到司芸知道真相时,得有多跳脚了。
她辛辛苦苦昼夜不停给人题名签字,以为既能守住“粮仓”又有好名声,结果扭头一看,“粮仓”着火了!最气人的是,没题完的字还得继续题。
司牧多少也露出些笑意,只是笑意没停留多久便被夏末夜间晚风吹散。
他轻声道:“我以为祖母知道会生气,泄题一事,对考生来说不算公平。”
很多考生辛辛苦苦背题,脑子空空只有考题,结果开考那天发现卷子跟她背的不一样!可想而知,得多受打击。
“我可没这么想过,”老太太道:“有真凭实学的考生,不管是什么题目都能交出一份好的答卷,而朝廷要的,正是这种人才。”
至于那些偷买考题答案的人,她们做这事时对于其他考生来说已然不公平。可她们犹豫了吗?没有。
这种人,从始至终就不在录用名单里。
“那您今日找我?”司牧舒了口气,白净的小脸露出笑意,“只是问个结果?”
“我找你是因为你找的人不行,她们写完答案,吴思圆打眼一看就知道是谁的风格,事后定是麻烦不断,皇上也怀疑不到吴思圆身上。”
老太太郑重其事地理了理袖筒,一甩袖子双手背在身后,挺起圆肚皮看向司牧,目露谴责,“你怎么舍近求远呢。”
“这事得我来啊,”老太太毛遂自荐,“吴思圆就是我门下一学生,她文章什么风格我可太清楚了,让我来写,比那些什么大儒模仿她的风格有用多了。”
司牧眼睛瞬间亮起来,“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
“只是怕我不答应?”老太太道:“那倒不必,我这肚量,什么容不下?”
“司牧啊,祖母答应帮你做这事,从公来说,是为了社稷,可从私来说,是为了阿柚。”
谁能没个私心呢。
老太太又把手收回来抄在袖筒中,“你不在府里住的这几日,她白天教苏虞她们功课,晚上回来自己点灯熬油翻医书跟食谱。”
“阿柚一个向来亥时左右就睡的人,自从知道你身体不好后,时常子时末才休息。”
“她话不多,但背地里做的其实不少。”
司牧愣在原地。
“你不止要按时吃药养身体,你这心头积压的事情,也可以往外说说。”老太太道:“左右我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是说不得的呢。”
“就算你娘不顶用,不还有我呢吗。我这把老骨头顶用一日,便能为你,为谭府,为大司,撑起一片地方。”
老太太正经不过一个瞬息,就拍着肚皮道:“你看我这身形,天塌了都是个压不弯的台柱子。”
司牧看着老太太敦实的身体,不由想起上一世。
大司越战越败,被敌军吞噬半个江山,老太太那时候身体就已经不好了。
后来司牧躺在床上知道老太太离世时,曾挣扎着要来吊唁,可惜被太君后拦住。
因为司牧的身体也没好到哪儿去,出宫再折腾一趟,看见谭府满府白绫,可能病情更重。
他那时候被困在沁凤宫,朝上很多消息都听不到。多亏硃砂机灵,才打探到谭府的后续。
老太太离世后,谭府无人能支撑。
谭母远在她省,没有圣旨连回京吊唁的权力都没有。谭橙被守旧求和派打压,在朝上没有能说话的地方。
先是祖母病重离世,后是庶妹意外身亡,双重打击对于肩膀尚且稚嫩的谭橙来说已经够沉重。
家里事情多,朝堂又是那个情况,谭橙空有抱负却像是被困在棉花堆里,施展不开拳脚不说,最可怕的是渐渐沉溺窒息。
司牧没听硃砂说过谭橙最后有没有娶夫,想来是没有。她这个性格,国事面前,哪有心思顾得上自己。
老太太走累了,到底是刚吃饱,走两步还行,再走两步就想歇歇。
她趁司牧发愣时坐在花坛边,伸手整理坛中的花花草草,顺道挽着袖筒,将杂草给拔了。
司牧深呼吸,压下那股窒息压抑的沉沉情绪。
他蹭到老太太身边,挨着她坐下,双手托腮,“祖母,我还有一事很是好奇。”
老太太当了一辈子老师,最是喜欢解惑,“说说。”
司牧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两声,小小声问,“阿柚她当初是怎么毫不犹豫同意赐婚的啊?”
这段他可是头回听,心里痒着呢。
“你要是聊这个,”老太太拍拍手上的泥土,来了兴趣,“我可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赐婚圣旨来那天,我心想,只要阿柚露出不情愿的神色,我也不能逼她。结果,人家就这么一本正经地将圣旨收起来,好好地放在她那个书架上,全程没说一个不字。”
“我当时就知道,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有你。”
司牧锋利的眼尾一下子就笑开了,双手托着脸身体左右扭动,小声的哎呀哎呀,像是羞涩的不能再听。
老太太还想起一事,又跟司牧道:“还有你送她那桃。哎呦,那叫一个难吃哦,光看着就不甜。我俩坐马车上,我说阿柚啊,扔了吧,方正殿下又看不见。”
老太太乐呵呵地看着司牧,精神头十足,没有半步病态,一拍大腿,“你猜怎么着,她说她能瞒过你瞒不过她自己。就这么硬生生啃了一路,撑到中午都没吃饭。”
司牧轻轻“啊”一声,“我以为她会扔掉。”
“何止没扔掉,”老太太左右看了眼,见谭柚不在,放心地抖落起来,“你可能不知道,她把你那桃核还种了起来,花盆都是我给的。”
“那苗至今长得还挺好,我觉得将来说不定真能结个桃出来。”老太太咋舌摇头,“可惜就是不甜。”
谁说不甜了?
司牧被甜到心底,整个人都是软的。
老太太嘴里这些关于谭柚的事情,司牧都是头回听到,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小事,像是一汪清水,不停地冲刷着堆积在他胸口的淤堵压抑,让他干枯许久的心脏,重新得到水分滋养。
“祖母还有吗还有吗?”司牧问。
老太太笑,“喜欢听?”
何止喜欢听,司牧恨不得记下来,回头让硃砂写成本子卖出去。
“喜欢听我就多讲讲。”老太太可喜欢唠这些了,“还有你送书那次……”
两人这边从正经国事,聊到了谭柚八卦,气氛越来越好,司牧后来还把硃砂叫到跟前。
老太太说,硃砂拿笔记。司牧一边听,一边叮嘱硃砂,“细节,这些细节都要写下来。”
他像是掉到了糖罐子里,左一颗糖右一颗糖,每一颗都想细细品尝。
跟这边的氛围比起来,谭橙谭柚那边就略显拘谨很多。
两人走在前头,谭母三人走在后头。
谭母看着前面那姐俩,发出致命一问,“我怎么觉得她俩彼此不熟,像是今天才认识呢?”
谭主君看向谭橙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显然是在犹豫找个什么话题。
“听我的,”谭母手拢在嘴边,“聊聊娶夫。”
谭橙,“……”
“真磨叽。”谭母说,“她娶不着夫郎我都不觉得稀奇。”
谭橙扭头,皱眉道:“娘。”
能不能给她在阿柚面前,稍微留点长姐的面子。
“你喊我有什么用,”谭母摊手,“这事我又不掺和,你得喊你两个爹。”
谭橙沉默,心道既然您不掺和,那您就别跟着搅和了啊!
还是沈氏跟谭主君把谭母拉走,姐妹俩才能坐下好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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