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庄周
罢了,她正好也有话要和他说。
许芊芊从未觉得一首曲儿能唱那么久,让人抓心挠肝,终于,半个时辰后,一曲闭。许芊芊拿出绢帕擦掉了自己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
戏台上唱曲的人依次有序的离开,整个院子里只剩下晏呈和许芊芊两人。院落上方有琉璃瓦台,两侧放置了冰块降温,两边都有九曲回廊的风灌入,将盆中的冰块吹起凉气,倒是一点儿也不热。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
院落里,却响起了晏呈低声的询问:“芊芊可喜欢这首曲子?”
那首曲子,她看的心不在焉,但对里面的一些情节倒是深有感触,好比如小青看见陷害自己的仇人和自己最亲近的丈夫结为了夫妻,丈夫也从一个小侍郎一跃成了驸马,光宗耀祖,直到有一日,小昭发现了公主谋害小青的毒药,但小照却早已忘记初心,从简入奢易,从奢入简难,小照选择当作看不见,并把和小青的爱意,用巧嘴变成了彼此是青梅竹马的亲情。
让她深受感触的是小青怨气太重,含恨魂飞魄散时,呐喊的那句话
——“如果官人分不清楚,你对我是青梅竹马的亲情,还是情人之间的爱意,那么当初又为何说非我不可,又为何要许诺于我,若官人没有许诺,没有来撩拨,我又不至于因官人而丧命,也不会对官人百般信任,落到如此下场。”
不喜欢就不要撩拨,坦率拒绝,免得将真心交付后,却落得一个含恨而终的下场。
“臣女不才,说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只觉得小青是个可怜人,若是没有小照,小青可以嫁给另一个男子,过着另一种人生,而不是死后,还得不到善终,成了孤魂野鬼。”
许芊芊说这话时,感触颇深,心疼小青亦是心疼前世的自己。她眼尾微微泛红,像是小兽受了委屈卷缩在角落舔舐伤口一般,娇弱的惹人怜惜。
虽说戏曲是假,但是她却能明白小青最后的那声嘶吼和无助。她从小无父无母,性子也随之有些俱外,但是晏呈出现的时候,祖母同她说,这是未来的夫君,是她一生的依靠,后来,她就把他视为自己的所有。
他是她的依靠,所以她必须要处处想着他。后来,她渐渐变得胆大,让自己变得得体,才能配得上他
——季朝未来的天子。
因为她怕这个依靠也和父母一样,有一天突然消失了。
她也曾混淆过他对晏呈的究竟是青梅竹马的意,还是想要相伴一生的情,但当情窦初开时,她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对他不是亲情,她就是爱这个人,她相信这个不善言辞的人,也是爱她的。
直到那日含恨而终,看见他连信封都懒得拆开看时,她便觉得自己一味的付出,却忘记了,或许他根本不想要。她把他的没拒绝,当成是也喜欢她。但如果真的喜欢,又怎会如此懈怠对待。
前世的错,前世偿还了,可如今她清醒了远离了,他却又屡次三番的追来,究竟是为何。
穿堂风轻吹过芙蓉面,她轻颤眼眸。
“臣女觉得,人还是坦率些好,不喜欢又为何要耽误,误了一桩好姻缘。”许芊芊的一双桃花眼,眼波潋滟,那卷翘的眼睫亦像挥动翅膀的蝴蝶,震着便要飞走,那不饶人的檀口又道:“殿下,你说,臣女说的对吗?”
一个戏曲,她都能借机说出这样的话,真真是胆子大了。
晏呈转动着玉扳指的手一顿,复而抬眸,一双眼清冷平静,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特别是如今,自己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于是直戳了断的道:“孤不是小照,你亦不是小青,你不要胡思乱想。”
气氛随着他的这句话,瞬间坠入了冰点。晏呈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他鲜少有这般直来直往不过脑的时候,从出生开始便众心捧月,拉不下这张脸去求她一句好话,但这剑拔弩张的氛围显然是在驱赶人。
晏呈眼皮一掀,看见她低着头不言语,那微微有些泛红的眼尾,倏地像是被人捂着他的心口,怪异难受的紧。
修长的五指微微一屈,那支一直藏在袖口处的玉佩,被他拿了出来,放置在了桌案上。
旋即,是他低沉的嗓音响起,言语外,有些生硬的哄道:“孤,那日去道观,听说这玉佩可以保平安顺遂,便替你拿了一个。”
“你且拿着,日日戴着对你有好处。”
黑色的桌面上,一块泛着翠绿的玉,两端编织了金丝线,只是这金丝线编的歪七扭八,看上去有些怪,但却不是美感,若是其他人编织的,定然手不会生成如此,毕竟是太子爷用的东西,哪一件不是尽心尽力,再差也不会如此。
除非......
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一闪而过,她抿了抿唇,玉指轻轻的拨动了一下金丝线,道:“这金丝线,是殿下编的吗?”
一眼便被看穿了,晏呈也没恼,见她没有直接的拒绝,心中到底是松了口气,晏呈别过了头,轻轻的咳了一声,端起茶杯,道:“孤闲来无事,编着玩的。”
晏呈是个大忙人,哪怕大婚那日亦是抽了时间去处理奏折,何来闲来无事一说,美眸微垂,她的玉指从金丝线上移走,指腹触到了玉佩上,将还带着他温度的玉佩移到了他那侧。
此举,让晏呈握着茶杯的手轻颤了颤,一双剑眉微蹙,望向许芊芊。
“这枚玉佩花费了殿下的心血,还请殿下收好,”她那双眼眸白皙温柔,哪里还见方才一点红,她顿了顿,垂着脑袋,低声道:“臣女来接臣女的弟弟回家,还请殿下通融一下,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帆远这一次的不懂事。”
晏呈却未有说话,院落外的大树上,有蝉鸣的嘶鸣声,那刺眼的阳光也随着疏密的树叶折射进来,那光圈就洒在他的脸上,光影交错,他眼底的情绪不明。
少钦后,空荡的院子里,响起他的声音:“孤说了,这玉佩,你拿着。”
怕她听不懂,他顿了顿,加了句:“送你。”
他亲手编织的金丝线,还有亲自求的玉佩,要送给她。
送你二字,在她的耳边响起。换做是以往或者前世,她只觉得这枚玉佩是老天的恩赐,可如今,她觉得是老天爷在给她添堵,明明,让她体会过前世他的不闻不问,为何这一世,又要让他如此主动。
这不是,命运在捉弄人么?
她目光清明,看着玉佩微微一笑。眼底宛如一潭古老的湖水,平静悠远,声音轻飘飘的,道:“殿下的好意臣女心领了,这枚玉佩臣女不收,但若是殿下执意想送臣女礼物,臣女倒是有一样东西,想向殿下讨要。”
晏呈觉得,他看不透如今的许芊芊。
见她来了,安安静静的一道看曲,他心里头欢喜;
见她心有余悸意有所指,他心里头压抑;
见她指着金丝线,询问是否是他编织的,他那颗心安了,可她却不要了。
他鲜少感受过心七上八下,像是蹴鞠那般,被踢来踢去,滋味很难熬,如今玉佩不收,但却有东西想要。听完她的话,晏呈耐着性子,只盼能从她嘴里听见一些好话,莫要再气他了。
可晏呈忘了,如今的他在许芊芊这里,是求什么,不灵什么。
之间许芊芊抬起眼眸,那双黑亮亮的眼眸凝视着他的那双眼,那瓷白的脸蛋上,嘴角微微一扯,檀口轻启,“臣女想向殿下认认真真的,要一纸退婚书。”
是将两人拆散,转身便形同陌路的那个退婚书。
她不似玩闹,认真的等着他的回答。
晏呈修长的手没有拿好茶杯,一个颤抖茶杯便摔到了地上,茶水洒落了一地,他冷白的皮肤上还有几片茶叶挂在虎口处,那冰凉的茶水沿着垂长的手指,一滴一滴的坠落在地上。
许芊芊眼眸一垂,看着地上散落一片的瓷片,随手拿上一块便可划破人的手,她的确是不想于他有关系,但毕竟身份只差摆在面上,再如何,他也是太子,而她只是他随手可以碾死的一只蚂蚁。
也是他的臣民。
“殿下小心。”
她起身,微微屈膝,蹲地,将距离晏呈最近的那块摔破的瓷片给捡起来,只是手刚触及瓷片的那一瞬,腕口处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狠狠的桎梏住,力道之大,让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少钦,他哑声道:“换一个。”
许芊芊面色一愣,侧眸抬眼望去,只见晏呈那双晦暗的眼底看不清情绪,见她看他,他又复述一遍:“换一个。”
换一个想要的东西。
男人一年四季温度都热,她的腕口处单薄的衣裳感受到了他的温度,灼的吓人,她不免一个哆嗦,玉手像是一条灵活的小蛇,一溜烟便从他手中挣脱开来,蹲地,将地上的摔碎的瓷片一片一片的拾了起来。
而后,将拾起的碎片,全部放在了两人中间的桌案上。
她伫立,站着,垂眸,看着碎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他听,声音一贯的柔腔软调,“可臣女,唯一想要的,就是殿下给的退婚书。”
那日,顾欢意同她说了那些话后,她应了,但见面之前,还是得同晏呈拿退婚书,否则对那位关公子也不公平,今日,苏维找上门时,她在马车内,便打定了主意,要把退婚书拿到。
就算拿不到,但她已经开了这个口,后续关公子也好,还是旁人问起也好,她也有权说上一两句话,就说已经是退婚了,旁的,也没必要去解释。
安静的院落内,许久不见晏呈的回应,许芊芊放眼望去,他坐在太师椅上,却罕见的没有洋洋洒洒的靠着椅背,那双狭长的凤眸也垂落,光洒在他的肩膀和鼻骨处,折出一条线。
许久后,才响起他略有些喑哑的嗓音:“给孤一个理由。”
没曾想,他会要一个理由。
理由...她倒是能理解他想要一个理由的念头,前世她被这般冷落对待时,她也一心只想要一个理由,可她不敢开口
——怕听见他的理由是单纯的不爱。
并无其他。
每遭遇一次他的冷落,她便在心里自己哄自己,每次他往她心口上伤一刀,她便会自己乖巧上药,不会让他担心自己的情绪,也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懂事的卑微。
可善良的人把自己保护好,心底也依旧是善良的,她的目光看向了那破碎的杯子,头微垂,檀口微张,道:“若殿下真要一个理由,那臣女只能说。我们不合适,这是臣女,这些年跟在殿下身边得来的总结。”
“若不是那日殿下说退婚,让臣女清醒,臣女估计还会和以前一样,缠着,闹着殿下,”许芊芊的玉指轻轻的拿起了一块碎片,微微笑,但眼里却没有丝毫波动,道:“殿下,我们就如同这个茶杯,碎了,便缝补不回来了。”
“更何况,这个杯子,是殿下亲手打碎的。”
是你不要的。
是你不要这桩婚事,先放弃,先冷落的。
“殿下,看在臣女这些年来对殿下上心,因一纸婚书,耽误了这些年的份上,殿下给臣女一纸退婚书,给臣女自由,”许芊芊忆起前世的那些点滴,涩口道:“臣女不想成为小青。”
因为她前世就是小青。所以她不想再一次含恨而终,人活着,起码得对得起自己。
既然要说,那便摊开了说,她的眼眸看向那枚玉佩,眼底的讽刺愈发的深了,她扯了扯嘴角,道:“这玉佩,殿下的心意臣女心领,但臣女本无心冒犯,可它,就像是一记耳光,打的臣女心口很疼。”
许芊芊忍着心口的不适,前世她的每一次关心和主动换来的是他的冷漠,她想到,便觉可笑,说出来的话,也随了心,“原来殿下并不是一个很冷漠的人,殿下什么都懂,那为何之前,却独独对我这般冷落?”
“为何,不对我好那么一点点?”
这些话才是她埋藏已久的心里话,听的他张了张口,愣是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字字,仿佛浸了毒霜的银针,千千万万根,尽数让他吞。
良久,他终是开了口:“带你弟弟回去罢。”
许芊芊一双桃花眼轻颤,只当他是同意了,轻声道了谢后。
目光又看向了那破碎的杯子。
她抬脚,转身离开。
……
那抹淡绿色的倩影消失在院子里时,午时已然过去,午后的阳光有些暗,原本就没有掌灯的屋内顿时暗沉下来,他瞥见那桌上的玉佩。
原来,被辜负,是这种滋味,他终究是体会到了。
他原以为,她会收了玉佩两人能够把话说开,日子过去便重归于好,但如今只怕是更糟糕,那些他不想去面对,觉得她闹脾气的话,如今被她撕开摊开一件一件一桩一桩的事情丢在他的心口上,砸的疼。
更可笑的是,他竟一句话都反驳不到。
因为的确,都是他的错。
这短短,不足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回头看才知道,以前的他是多么的过分。
不怪她。
终究,是他负了她。
他的目光看向那破碎的茶杯瓷片,冷白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拾起一片,喉结滚动,耳边响起她的话
——“我们就如同这个茶杯,碎了,便缝补不回来了。”
——“更何况,这个杯子,是殿下亲手打碎的。”
但他想试试,想把这个茶杯恢复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