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落无行
一道接近墨色的倩影从楼梯上徐徐走下来,墨绿色的旗袍裙蕴含着沉静清雅的美感,纤细的竹枝点缀在锦面上,令人仿佛置身于料峭清寒的晚冬夜雨中。
而那穿着这身旗袍的女郎,也是腰身挺拔,恰似不为风寒所动的青竹翠松,随着高跟鞋的敲击声走到了刘长官面前站定,笑语盈盈。
吴晦月扭头看向了那帘子后边没来得及拦住人的萧柔,眼神一时间有些恼怒。
方才她提早得了驻兵那边的信儿,吩咐了萧柔一定要把孙姝宁藏好或者送出去,却没想到拦人都拦不住。
见人还算配合的刘长官收起了武器和抓捕令,手掌往门边一指“孙小姐,请吧,我们有事要找你谈谈。”
冷汗自脊背沁出,散发出点点凉意,齐璨脚下走出来的步伐却越发镇定平稳起来。
里弄那间房子里头的报纸和纸笔都被陆明笙帮着处理掉了,不可能会出端倪,在众人眼中看来,孙姝宁就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小小年纪就被卖去了花汇厅,根本不可能识字,花汇厅的那些人和孙姝宁过往的客人都可以作证。
只要自己咬定自己不认字这点,就没有理由抓自己毙了。
只是被带进那阴暗潮湿的牢房里,说心里不安那是假的。
更何况这刘长官还特地带着她路过了关着文报创刊人的那间牢房。
烧红的烙铁烫在肌肤上发出刺啦一声响,还有铁链因为抽搐的动作敲击的声响,加上人的痛呼和烧焦的臭味,更让人胆战心惊。
“马主编,死活不肯交代是吧?”那执着烙铁的人,狰狞地笑着又将烙铁往下按了几分“你地下线人的身份早就被我们的情报组调查出来了,若是将那些反动文人的信息披露出来,说不定还能留一命。”
口中早就鲜血淋漓的马先生明明都奄奄一息了,听到这句话抬起头,往人脸上吐了一口血沫,放肆地大笑道“以为杀了我们,就能掩盖你们不抵抗的事实?”
“死了我一个,死了这批先生,还会有千千万万的青年文人醒过来,痛斥你们的作为!”
“堵我们的口,哈哈哈哈!堵不住的!”
齐璨移开了目光,心下有些不忍和沉痛,但思及那个从出了花汇厅就一直观察自己的刘长官,从包中抽出锦帕,目露嫌弃厌恶,拿帕子遮住了自己的口鼻,嘴上还刻薄地骂道“这儿的血腥臭味真是难闻死了,刘长官问完话我就该出去了吧?”
刘长官不动声色地收回阴冷的观察目光,皮笑肉不笑道“孙小姐忍耐一下,我们问完马上送您出去。”
花汇厅那边已经乱作一团了,看着把人带走了的吴晦月再没了那妩媚成熟的模样,眉头紧皱,啐了一口上楼找来了自己带的丫头“赶紧去近些的月楼传消息,就告诉柳老板说初阳先生被抓去了。”
吴晦月烦躁地将手里的烟斗往地上一扔,在房中急躁地踱步。
之前柳恨雪这家伙不顾被情报组发现的危险找到她这来,说是让她看着点孙姝宁,说什么她就极有可能是最近在全国文人报刊界掀出轩然大波的初阳先生。
明明组织里说了尽量不要私下会面,但能让柳恨雪不顾危险干出这种事来,可见组织对初阳先生的重视了。
吴晦月也看了那几篇名为十二名花芬芳系列的文章,光是前两篇读起来就足以让人心中愤怒烧到心痛了,现在一想到写出这些文章的人也要遭到迫害,她就觉得烦闷。
一下子思及陆明笙和驻兵军团的关系,以及对孙姝宁最近时日的关照,吴晦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顺气,又叫来萧柔。
“快,赶紧去陆公馆找陆明笙!就说他养的雀儿被上头抓走了!”
吩咐完的吴晦月不时站起来走来走去,不时又颓然地坐到了椅子上。
那头被丫头找到了的柳恨雪正要往头上戴凤冠,一听到吴晦月叫来丫头递的信儿,差点把手上名贵的凤冠摔在了地上。
连戏服都来不及换下的柳恨雪翻出了抽屉中的一大包银元,吩咐柳幼月告诉台下的戏迷们稍等片刻,叫了辆黄包车就直冲军统府上去了。
这是要出大事了!
坐在黄包车上的柳恨雪捏了捏额角,果然他没猜错,孙姝宁就是那语言犀利冷酷的初阳先生。
那日他的直觉没有错。
第63章 佛面杀心贵少爷15
◎贵妃醉酒,醉卧花谷◎
牢房里很安静, 不时传来老鼠在干草底下飞窜的声响,还有刚受过刑的犯人,血液滴答掉落在草上面的微弱声音, 总而言之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
齐璨下意识地搓了两下有些寒毛竖起来的胳膊,抬头就发现刘长官把自己领到了一间刑房里头。
心里的不详之感渐渐弥漫开来。
刘长如在桌旁坐了下来,双手合拢放置在桌上,阴郁的一双三白眼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女人, 那目光看得人头皮发麻, 最后他却笑起来“孙小姐,坐。”
齐璨顺着他话, 安静地坐下来了“刘长官, 您想问什么直接问就是了。”
“不知道孙小姐最近有没有听说过初阳先生啊?”刘长如还悠哉游哉地倒了杯茶自己喝。
环境越是安静恐怖,齐璨心下反而越发镇定下来,她摇了摇头。
“初阳先生最近的文章可出名了, 你没有看过。”刘长如目光阴冷起来。
齐璨照旧摇了摇头,还补充了一句“刘长官,我们花汇厅的姐儿,都没几个识字的, 我平日里连报纸都不曾见过, 哪里会听过这号大人物啊。”
噼啪一声。
刘长如将手里的茶杯猛地摔到了地上,瓷杯子霎时碎裂开来,茶水濡湿了一片地面,而那炸开的瓷片,还划过了齐璨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顿时鲜血冒了出来。
被划破手的齐璨嘶了一声, 连忙抬起手看什么情况, 看到自己白皙光洁的手背划拉开了一条三四厘米的口子, 血顺着肌肤纹理往下落,在旗袍上染出了一片深色。
就在齐璨抽出手帕准备把手包起来时,自己的一头长卷发突然被人用极大的力道扯起来,被扯得险些摔在地上的齐璨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开来。
刘长如轻飘飘地松开手里挣扎的人,把她甩到桌边跪坐在了地上,将纸和笔扔在了她面前的地上,穿着长筒皮靴的脚踩上了齐璨刚划伤的右手,居高临下地看她“不识字啊,来,写几个字我看看!”
话音落下,他将脚抬开,让齐璨可以去拿起笔。
齐璨疼到哆哆嗦嗦的手,颤抖着拿起了笔,即使疼痛难忍,但齐璨还不忘在细节处注意着些,正确的握笔姿势是笔靠在中指处,她却将笔靠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被踩了一脚,尘土和鲜血混杂在一起的手,拿笔都拿不稳,在纸上照着那几个字,像在描图画一样,寻常人写字那叫写,但齐璨写起字来一看就是在照着画,凑笔画硬生生凑出一个字来。
等到写完了,刘长如蹲下身拿起她写的纸,仔细观察着那几个硕大丑陋的字体,然后揉作一团扔到了一旁“可是孙小姐啊,之前可是有黄包车夫指认说是你去过文报的报社,你这是去做什么呢?”
默默收回手,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护住它,齐璨真假参半地说出来自己应该经历过的真相。
“之前听花汇厅的姐儿告诉我,之前在南城和我交好过的姐儿上报纸了,我就想着去文报,叫人读文章给我听。”齐璨的嗓音顿了顿,低垂着头,一副示弱的姿态“但文报的人,都瞧不上我是花汇厅出来的歌女,没人理会我。”
“我也就只能悻悻地离开了。”
刘长如目光落在了齐璨那截雪白的脖颈上,还有她耳垂上摇晃的红玛瑙耳坠,白的纯粹,红的明艳。
叙述完的齐璨抬眼去看他,却看到了刘长如那双三白眼里不该有的情绪,那种有如毒蛇盯上猎物的贪念。
齐璨心道不好了。
这家伙已然伸出了手过来,正要按住她的肩膀。
齐璨反应极快,刷地一下站起来,巧笑嫣然“刘长官,如今该问的都已经问完了,我能走了吗?”
刘长如目露不悦,站起身,一双手扣住了她的肩膀,把人按到了桌子上“不过是个姐儿,在我这故作矜持什么?”
肩膀被碰到了的齐璨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这刘长如还抓起了她的头发,凑过去道“真以为你这番说辞你说可以我就放你走?你若是不老实点,只怕是不止我一个人要来了。”
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别的刑房里的负责罚人的官员。
腿微微蜷缩,脚上的高跟鞋褪下落到了齐璨手心里。
就在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即将触碰到齐璨脖子时,她一咬牙,手上将高跟鞋的鞋跟对着刘长如的脑袋就是狠狠地一砸,还用力地咬了他耳朵一口,险些把人的耳朵撕扯下来。
他痛呼一声,钳制齐璨的力道顿时小了不少,齐璨连忙挣脱开来,赤足站在石子磨砺的地面上,吐出了口中的血,手上的高跟鞋也是刘长如脑袋上沾染的鲜血。
捂着伤口的刘长如怒不可遏,就在刑房其他人冲过来,要把齐璨按在地上时,从军统府里出来的柳恨雪一身戏服,气喘吁吁地来到了牢房。
映入眼帘的就是头发散乱的旗袍女郎,手里握着个全是血的高跟鞋,盘扣也是开了三两个,正警惕而绝望地看着那些穿着驻兵军团服饰的人。
“孙小姐!”柳恨雪高声呼唤了一声。
发丝沾染了几缕在脸颊上的齐璨抬头看去,对上了他那担忧焦虑的目光,心中顿时松了口气,赤足跑到了他身后,小心地拿没沾血的左手捏了一小片他的戏服,嗓音也是颤巍巍的“救救我,柳先生,求您了。”
柳恨雪将人护在身后,高大的身形把娇小的人遮盖住了,明明面上油彩和装扮上都是千娇百媚的贵妃扮相,但那中气十足的说话声,却有如霸王一样的正气。
“刘长官,这就是你们审问人的方式,还真是有礼啊!孙小姐可是我的知心好友,你们这番作为,是不是不太给我面子了?”柳恨雪手中将银元荡然一空了的红布往地上一扔,怒斥道。
后面跟过来的张参谋连忙赔笑“柳老板,别同这些人生气啊,局座可是老喜欢听您唱戏了。”
说着张参谋注意到满身狼狈不堪,目露惊惧的孙姝宁,再看到柳恨雪那面无表情的冷肃模样,心道这刘长如真是办的什么破事“柳老板您赶紧将孙小姐带回去吧,实在是我们怠慢了,我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柳恨雪到底是戏台子里混出来的,人情世故懂的很,听到张参谋那么说,也就顺着台阶往下走了,抱拳道“那就麻烦张参谋了,人我带走了。”
看着高大的贵妃把狼狈的孙小姐带走了,他转过头来,张参谋就直接往刘长如心窝踹了一脚,眉头皱紧“局座若是听不到了柳老板唱的戏,发起火来你们都得完蛋!还有不知道孙姝宁小姐和陆家大少爷的交情是吧?人家那都快被陆明笙这佛面罗刹宠上天了,你们吃了狗胆了,敢碰陆明笙的雀儿?!”
走出牢狱的齐璨,一下子没适应过来外头明亮的晨光,眼睛被刺激得沁出眼泪花来。
柳恨雪垂眸看了眼她那双被石子磨得通红的赤足,又扫过她手中依旧紧握着的带血的高跟鞋,一手绕到她腿窝处,一手揽过她的背,直接将人抱离了地面。
要不怎么说是多情公子无情戏子呢,就这贵妃模样的柳恨雪,这么温柔体贴待人,谁能不迷糊。
“孙小姐别怕,将那鞋扔了吧,我月楼里头给你换双干净的。”
才回过神来的齐璨怔愣了,抬眼就看到柳恨雪那双含情潋滟桃花眼,柔情似水地看着人,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将手中的鞋子抛落下来。
坐上了黄包车,柳恨雪从暗巷上了月楼,把人抱到了自己化妆间的后台,仔细地放在了幼月铺开的小榻上“孙小姐等会,待我唱完这出戏便送你回去。”
坐在榻上观察着自己伤口的齐璨闻言,轻轻应了声好。
戴好凤冠,拿上贵妃的金玉扇子,柳恨雪就匆匆掀开幕布上了台。
戏台子和化妆间就隔了一扇墙,可以将柳恨雪那婉转的戏腔听得分外清晰。
那娇柔的戏腔一开嗓,宛如天边的云雾散开,灼目的霓光出现。
一出戏唱罢,五彩蟒袍华贵打扮的柳恨雪手执金玉扇,撩开幕布,回到了化妆间,指尖轻叩,却是将门锁上了。
正百无聊赖观察他化妆间摆放装潢的齐璨听到这落锁的声响,警惕地看去,却见柳恨雪踩着贵妃的小步子过来,口中还叼着玉酒杯,粉面香腮分外动人。
“柳先生?”齐璨轻声呼唤了一声,却猝不及防地被一脸醉酒媚态的柳恨雪抵在了墙角,背靠着微凉的墙面。
齐璨抬头望着他,感觉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了,还是一匹极会伪装的狼。
居高临下的柳恨雪饮了一半杯中酒,一个下腰将酒杯搁置在了一旁的木桌上,头上凤冠的玉穗子和珍珠叮当作响,纤细修长的指尖捏着那柄名贵的金玉折扇,挑起了眼前女郎的下巴。
似是梦呓,又似感慨般,柳恨雪感慨道“孙小姐,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呢。”
“哦,不对。”柳恨雪轻笑出声,给她递了杯茶,想让她将口中的血气给漱洗干净,却没想到动作太急把人给呛到了“是该叫你孙小姐,还是叫您初阳先生呢?”
“什么初阳先生,咳咳......”一个不注意呛了一口茶水的齐璨想要推开他,经历一番牢里的遭遇惊吓却根本没什么力气了,只能抓着他戏服剧烈咳嗽。
柳恨雪目露怜爱地将她散乱的发丝整理好,复又蹲下来,牵起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拿来幼月送来的水和帕子,细细地将其擦拭干净,然后拿来了白布动作轻柔地包扎好,那珍爱的姿态,若是外人看了,还以为他在对待什么稀世之宝。
“孙小姐的手,是握笔杆子战斗的,实在是要好好呵护着啊。”
包扎好的柳恨雪展开了手中的折扇,娇颜在扇面下半遮半掩,隐约可见他轻扬的唇角,一时间竟叫人有些看呆了。
齐璨还没从他给自己包扎伤口反应过来,刚刚柳恨雪俯下身,离她耳畔极其近。
贵妃的凤冠银泡子极多,那玉穗子流苏因为柳恨雪的动作,一簇簇地擦过齐璨的耳垂,那有些痒的感觉让齐璨后仰起脑袋,试图躲开这流苏。
柳恨雪发现可能距离过近了,让人不是很舒服,便迅速离开她,拉远了些距离,那只手啪嗒一声收起扇子,敲了敲自己的手心“初阳先生,我这有些南城的照片,您想看看吗?说不定能激发你写作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