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他虽只是北平知府,所管的却不只是北平的事。
朝中有消息传来,大明要在南京和北京建立“南直隶”“北直隶”两省,朱标很可能会成为“北直隶”主管民事事务的长官,与燕王朱文正同掌燕云十六州。
在地区划分上,朱元璋本想更改元朝的说法,将“行中书省”改成“承宣布政使司”。
他与朱标商量的时候,朱标告诉他,一个拗口复杂的名字,会给公务传递和百姓生活带来很大麻烦,最好越简单越好。
其实宋以前的行政规划就很好,什么刺史、州牧,不比之后一连串拗口的记不住的官名强。
朱元璋想了想自己看宋元官职表脑壳疼的状态,深以为然。
于是,既然百姓们都习惯了“行中书省”,就直接简化为“省”。省下为“府”,府下为“州”,“州”下为“县”,最高行政长官依次为知省、知府、知州和知县,仍旧是省、府、州、县四元行政规划制度。
其他官职也依照汉唐官制,名称能简化的就简化,以免增加“行政成本”。
这“行政成本”也是朱标教朱元璋的。
如果把一个国家当做一个大商业集团,朱元璋许多两眼一抹黑的事,都能依照他给朱标多年打下手的“富商经验”得到解答。
朱元璋天天拿着算盘算着“成本”“支出”,喊着“预算”“赤字”,让朝中除了最先跟着他几位文官都颇为不习惯,还有文官上奏劝诫,说朱元璋如此有辱斯文。
朱元璋骂道:“当皇帝不就是管一个国的老百姓衣食住行?!什么是有辱斯文?!为了大明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抠叫有辱斯文,那你给俺做点斯文的事啊!来,你给俺想想怎么斯文地把北边南边的军费开支和即将治理黄河的开支拿出来!”
把朱皇帝气得都自称“俺”了,劝诫的文官只好败退。
他们找到宋濂等人,希望宋濂能带头再劝诫一次。
道德完人宋濂微笑:“此事简单。只要诸位能把今年的国库开支窟窿补上去,想必皇上也不会为那一个个铜板有辱斯文。”
他们立刻愤怒:“那么多钱,我们怎么补!”
刘基没好气道:“那你们说什么屁话?钱是大风刮下来的?觉得有辱斯文就编书去,这样就不用管军士和百姓是否会饿死,不会用衣食住行来侮辱你们的斯文。”
来人脸气得青紫,拂袖而去,对外只骂刘基和宋濂不知道劝诫君王,是佞臣。
刘基一生气,立刻禀奏朱元璋,又开了一次辩论会,辩论“为了国家百姓对钱斤斤计较算不算有辱斯文”。
刘基开辩论会开上了瘾,据他自己说,开了几次辩论会都没能骂死个人,他心里不舒服。
朱标表示,刘先生这症状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朱元璋和一帮拥有实干思想的文人用有辱斯文的方式,将大明之初这个到处都是破窟窿的国家勉强运行起来,身在北方戍边的朱标就轻松了许多。
南边运来的钱粮充足,朱标又可以在改建大元皇宫的时候搞“以工代赈”那一套,接纳许多农闲时的百姓,让他们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得一口饭吃。
朱标虽又是先斩后奏,但颁布的官府公告都是说“洪武皇帝亲自下令”,让百姓们每次领饭前,都先对南方拜一拜。
朱元璋背着手在北京城微服私访的时候,就听见自己的名声节节攀升,才登基两年不到,就成了百姓口中的“百年难得一见大明君”,哭笑不得又不由叹气。
“只是让百姓短暂的吃饱肚子,就能成为千古明君,这明君当得多容易。”朱元璋自嘲。
旁边一衣衫褴褛的老人道:“确实如此。但看似容易,却为何那么多帝王做不到?”
朱元璋听着身旁那老人的感慨,疑惑地看过去。
那老人望着巍峨的皇宫,神色十分复杂,虽接了朱元璋的话,却没有看着朱元璋。
朱元璋有一双慧眼,立刻就看出眼前老人可能是有才华的人,立刻邀请老人喝茶吃饭。
老人摇摇头,面色凄苦地向官衙走去。
朱元璋十分好奇,便跟随老人一路护送。
碰巧朱标正在官衙门口跳来跳去,不知道干什么。朱元璋拦住跳跳标,疑惑道:“标儿,你在干什么?”
朱标道:“我在试这个水泥板子能承受多大的力度。要是可行,就用水泥替换金砖。”
金砖是永乐建造宫殿的时候,从苏州运来的“贡品地砖”,因有金石之声,又称一块砖一两金子的造价,所以称“金砖”。但永乐建造宫殿的时候,能选用金砖贡品,就说明金砖已经存世很多年。
元皇宫也用了金砖,只是没有特意要求金砖成为唯一的地砖贡品。
一两金子一块砖朱标觉得用不起,朱元璋也认为用不起。他们俩思想合拍,都认为水泥地板就很好,就算坏了也能立刻重新造。
朱标本想尝试用瓷砖。但众所周知,瓷砖不是用传统工艺烧瓷就能得到好用结实的砖。
现代瓷砖工艺都来自西方,他们严格保密生产工艺和瓷砖配方,国内瓷砖厂家要生产高档瓷砖,几乎全靠进口。
不过国内厂家生产不出大小一致、严丝合缝的瓷砖,就在瓷砖出厂后进行一次人工研磨,费用也比国外的高档瓷砖便宜,所以国内装修市场还是大部分用国内厂家生产的瓷砖。
朱标参观过高档瓷砖厂房,但这和他的经商范围不一致。朱标的记忆挂是“存储”挂,只有他前世背诵过的东西,今生才能“取出”。所以他的记忆殿堂并未有瓷砖烧制配方,十分遗憾。
所以朱标只能奢望用水泥代替高贵的一两金子一块的石板。如果嫌弃难看,就在水泥表面镶嵌瓷片等装饰品。
如果“偷工减料”做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皇宫,朱标真是绞尽了脑汁。
朱元璋乐呵呵出谋划策,对这种既有面子,又不耗费太多人力物力的“偷工减料”喜闻乐见。
“让别人试就好,你跳什么跳。”朱元璋说完,自己也上去跳了两下。
朱标道:“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朱元璋点头:“确实很有意思。”
朱元璋身后义子护卫三人组皆很无语。
标儿还说自己和义父一点都不像,其实有些地方还是很相似。
父子俩随便贫嘴了几句,然后朱元璋将身后一直观察他们的老人介绍给朱标。
朱标拱手:“老丈,请问来官衙有何事?若是生活有困难,可先登记,我一定尽力解决。”
老人的声音有些尖锐:“你能解决每个百姓的生活困难?”
朱标愣了一下,心中大约明白老人可能的身份。他板着脸道:“不能,但只要有手有脚肯做事,大约是饿不死的。但我并非神仙,若遇到家中不养,自己也无力的孤老残弱,我也只能眼睁睁任由他们饿死。实在是无法照顾到每一个人。”
老人没想到朱标的回答如此直白。
他环视了一圈官衙附近正在搅拌水泥的百姓。
百姓们听了朱标的话,都对老人怒目而视。好像老人欺负了自家溺爱的孩子似的。
知府是父母官,意思是知府要像父母照看子嗣一样照看百姓。
老人进入北京城的这一路听闻的风声,朱标是一个很好的父母官,沿路村庄都在村祠堂中给朱标放了供奉牌位。
他一直在想,朱标和百姓相处的时候,是何等慈祥又威严的面目。
今日见到朱标,他才记起,朱标是如此年幼。而视朱标为父母官的老百姓,在与朱标当面相处时,倒更像是溺爱朱标的父辈母辈。
老人读懂了百姓的怒气。
我们的标儿已经够努力够厉害,你这个外人在瞎唠叨什么?是不是想挨揍?!
这话真是和他曾经旧友袒护孙儿时一模一样。那时他继续嘲笑,被旧友用扫帚赶出了门。
而他和旧友吵闹的府邸,已经变成了一座书院,里面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居然是女子的声音。
旧友的府邸离后宫就只隔着一面墙和一条街。据说以后大明的后妃会从这里开道门,直接出入女学,教导贵族女子读书。
真是荒诞。
老人突然意兴阑珊,没有了任何和眼前小儿郎争辩的心思。
他对朱标作揖:“老朽……老朽大元中书省参议王亮。”
他身后一像是子辈、又像是护卫的青年男子,一路走来沉默无声的男子也抱拳:“草民大元枢密知院张玉。”
朱元璋眼皮子一跳,立刻把朱标挡在身后。
他三位义子本就站在他身前,闻言手握在了刀柄上。
朱标也吓了一跳:“啊……这……两位快请起,我们进去说……别激动别激动,他们俩肯定是回来投靠咱们大明的好人!”
百姓们举起铁锹木棒,激动道:“知府大人,别被他们骗了,元鞑子没有好人!”
其中一个高高壮壮,一看面目就是蒙古人的汉子嚎得最大声:“元鞑子没好人!他们从来不让俺吃饱!”
朱标苦笑道:“是不是好人,我先问问。放心放心,你们看,我爹和……燕王都在这呢。谁打得过燕王!”
假装自己是护卫,完全没有记起自己是这几人明面上职位最高的“燕王”的朱文正呆愣了一会儿,才帮助朱标安抚百姓。
我是燕王,我是经常去草原抢牛羊的燕王!有我在,不怕元鞑子乱来!
朱文正朴实无华的劝说话语,让王亮和张玉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百姓们却很吃这一套,纷纷安静下来。朱标这才能从百姓们的包围中,把王亮和张玉请进官邸。
朱元璋大摇大摆跟在朱标身后,想看看这两位残元大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两位南归的残元大官没想卖什么药,他们只是很单纯的回来南边而已。
被赶回草原的大元皇帝太子二人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地位,迅速从大元皇帝变回了蒙古王。
残元许多汉人官吏摇身一变,继续成为蒙古王帐中心腹;也有些汉人官吏在忠君思想和爱民思想中左右摇摆,无法对蒙古王重新变回奴隶主之后的残忍视而不见,偷偷南逃。
这些南逃的汉人官吏,大多死在了蒙古人、甚至自己人的屠刀下。王亮与张玉结伴,靠着张玉的勇猛,才能回到大明的土地上。
朱元璋并不在乎那个一脸凄苦,可能是大儒的王亮。他十分好奇那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大元枢密知院。
大元枢密院沿袭自大宋,是名义上最高军事机构,其长官为枢密使。若是身上有其他官职的官员兼任枢密使,便称“知院”。后枢密知院就等同于枢密使。
大元枢密院中高官向来都是蒙古贵族。张玉居然能以汉人出身成为枢密知院,即便现在残元朝廷无人,也足以证明其能力。
朱标和两位南归大元官吏聊了一会儿,朱元璋心里更痒了。
张玉今年居然才二十六岁,如此年轻,可以在我手下干活一直干到标儿登基!
朱标没什么看到人才的欣喜。虽然王亮和张玉很厉害,但大明这样厉害的人又不是没有。他们再厉害,也得老老实实去劳动改造营过一遭。否则一投降就能当大官,那些一直跟着大明的老将们心里如何想?
朱标也非常实诚地告诉两人,会立刻照顾好两人生活,但两人无论以后是否出仕,都要去劳动改造营。
“虽然很冒犯,但我不相信跟着大元北逃的官吏心中有百姓。所以你们得去学着和百姓干一段时间的活,接一接地气,知道老百姓的困难,我才能让你们离开。”朱标道,“奖惩分明,这也是做给百姓们看。”
王亮道:“如果老朽不同意呢?”
朱标笑道:“接受了劳动改造就是我们大明人,之后是接受举荐还是回家归隐,都随你们。如果你们不接受,那你们就仍旧是大元的官。我就只能把你们关进监牢,该怎么审判就怎么审判。”
王亮皱眉:“知府此举,不怕寒了想要南归的大元众臣的心?”
朱标道:“我只在乎,会不会寒了大明官吏和大明百姓的心。如果你们跟随元朝与我大明对抗,又跟随元朝皇帝北逃,回来后立刻就可以高官厚禄,那置为大明流血牺牲的将士为何地!”
朱元璋喜得人才的心被朱标的话一震,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当即冷静下来。
他沉声道:“标儿说得对。这就是我们大明的规矩。”
王亮道:“从古至今,从未有如此对待降臣的皇帝!”
朱标针锋相对:“对。从古至今,皇帝轮流做,官宦只要投降,就一直是大官。如我的想法,若抛弃了生他养他的土地,若抛弃这块土地上的黎民百姓,这种人最好别回来了。但我无法与天下大势所对抗,无法改变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豪强的事实。至少,要定下一个奖惩的规矩,让墙头草不至于摇摆得太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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