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被朱标评价为墙头草,王亮顿时脸色非常不好看。
张玉立刻为王亮辩解道:“王学士并非……并非什么墙头草。王学士也是一心为民,看清了大元皇帝的残暴,才南归。”
朱标失笑:“现在才看清吗?中原大地烂了多少年了?就算你二人足不出大都,大元皇帝修炼欢喜禅的时候,可是让官宦女眷轮流入宫双修。即使在有官员议事的时候,官宦女眷也不着寸缕,在一旁和喇嘛们修炼天魔舞。在自己或者同僚的女眷都被皇帝侮辱的时候,一心为民的好官们在哪里?!还是说,元朝好官高尚到牧民才是民,自己身边的亲朋好友不算民了?!”
张玉和王亮皆脸色苍白。
张玉看向王亮,嘴唇翕动:“这……这是真的?”
朱标疑惑:“你不是枢密知院吗?宫中的事你不知道?”
张玉尴尬道:“我为行伍出身,刚当上枢密知院。”
朱标:“哦。我说的是真的,你看他脸色就知道了。”
王亮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怪不得陈学士会被你骂死。”
朱标理直气壮:“我从来没骂死过人。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读书人一身浩然正气,邪魔不侵,又岂会被人骂死?”
王亮道:“那陈学士是如何死的?被你杀的?!”
朱标更加理直气壮:“坚固的堡垒只能从内部攻破。我不过说了些实话,他就受不了。这难道不是他羞愧难容,自寻死路?”
王亮站起来:“你!”
朱标也站起来:“你什么你?你如果对我说的话有意见,就有理有据的驳斥我。如果你驳斥不了我,就闭上嘴乖乖被说!这里是北京,是元朝曾经的大都。宫中那些惨死的官宦妻女正瞪着眼睛看着你们这群好官呢!”
朱标走到窗边,将对着皇宫一面的窗户推开,转身对王亮道:“来,你敢对着皇宫大声说你问心无愧。说君恩君威如雷霆雨露,奉上妻女取乐君王也是臣子应得之义?说你所作所为无愧于皇天后土?”
朱标一甩袖子,将手背在身后:“不过是让你进劳动改造营,当一段时间普通老百姓,知道老百姓生活有多苦,知道自给自足有多难。之后以你的资历学识,仍旧是人上人。就连这点苦都不肯吃,认为是对你的折辱吗?!”
王亮身体摇摇欲坠,张玉立刻扶住王亮的身体,不断为王亮顺气。
一个勇猛青年将领,快被朱标骂得哭出来了:“陈知府……不,朱知府,别骂了,别骂了,我去,我和王学士都去,我们没有不去的意思,王学士只是试探一下你,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好官。”
朱标背着双手,昂首道:“我是不是好官,是百姓来评价。除了我治下的百姓,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评价我。”
王亮咬紧牙关:“连你的皇帝也没资格评价你?”
朱标心中一突。妈耶,被套进去了。
朱元璋平静接话:“是。标儿这官是为老百姓当的,不是为皇帝当的。他官当的好不好,自有百姓评论。就算是皇帝,也没有资格。这件事,皇上很认可。”
朱标看了朱元璋一眼,道:“我们大明的皇上本身就是贫苦百姓,他比你们更懂何为好官。不要用你们浅薄的见识去评价一位伟大的帝王。”
朱标说完,抬腿迈出门,冲进后院,高声道:“唐大夫,唐大夫,救命!”
已经发须雪白的唐大夫叹着气从药房里走出来,声如洪钟:“标儿,你又惹什么事了?”
朱标立刻道:“我没惹事,是事惹我!”
唐大夫让身后学徒背好药箱:“来了来了,谁被你气着了?”
朱标尴尬:“嗯,一个,一个从草原回来的元朝旧官。”
唐大夫脚步一顿,然后健步如飞。
他怕慢一步,标儿又要再次创下“骂死老匹夫”壮举。
第167章 那不就证明他错了
在唐大夫的金针刺穴下,王亮缓了过来。
身为高官,朝堂上骂战多了是了。对于道德上的指责,他们向来不在乎。
如果骂就可以骂死人,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不公平。
但王亮刚经历了十分艰苦的长途跋涉,本就饿得头晕眼花,强撑着一口气。被朱标这么一骂,顿时血气上涌,差点背过气。
再加上王亮见到蒙古王的残忍行径,本就对自身几十年坚持的忠君思想产生了动摇。
如朱标所说,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读书人的“心境”破碎,被人稍稍一骂,就自己破防。
用通俗点的话来说,就是“气急败坏”。
朱元璋好奇地打量躺在地上大喘气的王亮。
上次标儿骂死人,他没能亲眼看见。今天他终于见到了!等刘基来,我一定在他面前好好炫耀!
朱元璋一想到天天都想着重新复制标儿骂死人的神技,那张嘴一天比一天毒的刘基,就乐不可支。
对了,文吏呢!没有人把这一幕记下来吗?
朱元璋焦急东张西望,见李文忠和陈英各自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本子在记录。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李文忠和陈英的袖子里有小本子和炭笔,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么及时地记录,但朱元璋很欣慰。
不愧是我的义子,真是太……
他看向一旁探头探脑,龇牙咧嘴,不知道傻笑什么的朱文正,拳头硬了。
他三个义子中只有朱文正一个人姓朱,为什么姓朱的这么傻?!
朱文正看到自家四叔兼任义父不善的眼神,挪动脚步,走到李文忠和陈英中间,左伸脖子右伸脖子,看两个兄弟的记录是否准确,并指手画脚,指责他们记录出错,被李文忠狠踹了一脚。
王亮终于缓过气。他瞪大着眼睛看着房梁,半晌不说话。
张玉十分担忧:“老大人,老大人,还好吗?喝点水?”
王亮就着张玉的手喝了几口温水,靠在张玉身上,重新开口:“依你之见,我这种人,是不是该直接以死谢罪?”
朱标摇头:“活着比死了更难。若王学士有心重新为民,就努力活下去,用自己的学识帮助新生的大明。”
朱标很想说,是,你去死。
但他知道大明现在真的很缺曾经身居高位的文化人。
经过统计,从红巾军揭竿起义起,到大明建立,为元朝死节殉难的元朝进士多达四十人以上,这这些人绝大部分是汉人。
元朝的科举断断续续,每次录取仅有几十人,且分左右榜,汉人进士只占一半。可见元朝进士这一群体对元朝统治的忠诚。
特别在南方大地作战的时候,汉人进士群体比蒙古人镇压起义军更加凶猛。在元朝大军撤退后,他们自发组织乡勇军抵抗红巾军。
还有的人如张昶那样背地里谋划,为瓦解起义政权使尽全力。
大明建立后,他们也一直与大明作对。直到大明成为新王朝变成了既定的事实,他们才大举进入这个新王朝。
其实就连刘基、章溢、叶琛等人,也曾经是这群进士的一员,自发镇压农民起义军。
在封建时代,对于封建地主们而言,阶级斗争远远大于其他。
所以中途醒悟,为朱元璋鞠躬尽瘁,为百姓谋福祉的几位大先生,才难得可贵。
朱标并不知道,当朱元璋刚建立大明后不久,原本跟着朱元璋的寥寥无几的文臣被悉数排挤出朝堂。之后朱元璋朝堂上的文臣高官,被新科举进入的人占据。
朱元璋很信任这些大明建立之后才科举考上来的文臣。
这些文臣回报朱元璋的呢?是空印案,是郭恒案,是南北榜案,是朱元璋杀空了半个朝堂,被后世史学家评价为“冤案”的血腥暴动。
外国史学家,和认可外国史学家的人说,这些都是“以前元朝官场的潜规则,朱元璋自己不知道,没有下令禁止,等他发现的时候就勃然大怒,并且不听人解释,这些都是官吏们一直以来的行为,并非官员刻意隐瞒,就大动屠刀,实在是冤案”。
在之后,朱元璋把曾经排挤出朝堂的文臣的徒弟提拔回来,让他们围绕在太孙身边。
但只知道纸上谈兵的年轻读书人,和在乱世中摸爬滚打武德充沛的实干老前辈完全不一样。
章溢为实行心中井田制,将家中田地全部均分给了乡亲;建文帝身边的文臣为了复兴周礼,就是每天商量给宫殿宫门道路和官职改名字,弄得朝堂一片混乱,勋贵人人离心。
被蒙骗而不知就是昏君,找不到解决办法胡乱杀人就是暴君。作为皇帝,无能是大错。这些都是朱元璋这个大明皇帝无法辩驳之罪。
这个时空的朱元璋隐隐发现了祸端,仗着自家身边几位大先生还精神矍铄,愣是压着科举,自己亲自一个一个面试举荐的人才,想先让朝廷班子完善之后再科举。这样科举上来的人,他才有时间去进一步培训其思想和能力。
身处什么位置,才会考虑什么事。朱元璋考虑的事,朱标暂时没想过。他只是出自最朴素的义愤,不愿意让降臣降将和付出了鲜血的大明将士官宦平起平坐。
都给我滚去劳动改造营改造一圈,再按照流程来当官!
朱标也知道,自己这种举措其实有些可笑,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但人非圣贤,坚持一些可笑的举措,能让自己心里舒坦,才是真实的有感情的人。
朱标从不认为自己是圣人。所以他乐意在允许的程度上,依照自己喜好做事。
就算朱元璋怪罪下来,他也理直气壮。
朱标再次一字一顿道:“活着比死了更难。大明现在就像是初生的树苗,有无数人想把大明变成大元,让官宦能继续趴在百姓身上喝血吃肉。所以,大明需要有过来人呵护。可是,这样的过来人,真的有吗?”
王亮哑声道:“张昶不是在你们那里吗?”
朱标眼中流露出笑容,明明是笑容,却异常悲伤:“皇上给了张昶很多次机会。但张昶上的折子,不是歌功颂德,就是希望皇上享乐。他上次还让皇帝修大宫殿,大陵墓。对了,他还和皇帝说,要用严峻的刑罚惩治百姓。”
“张昶是一代大儒。就算我不怎么喜欢程朱理学。但我想程朱理学,二程和朱子,绝对都是深爱着百姓,希望为百姓谋福祉的。”
“儒家圣学中,绝对没有任何文字,教他如此对皇帝献策。”
朱标很认真地问道:“我真的想不明白,对元朝皇帝的忠诚,对贫苦百姓成为皇帝的恐惧,就可以让一个举世闻名的大儒轻松背叛所学,就为了让大明失去民心吗?在大儒眼中,民心是什么?不是一颗颗鲜红的心脏,不是活生生的人吗?”
朱元璋攥紧了拳头。
王亮沉默了半晌,他问道:“张昶现在人呢?”
朱标道:“皇上让他闭门著书,为丞相脱脱平反。可他写了许多年,都没有写出来。”
王亮再次沉默了许久,道:“因为他写出来,就证明他错了啊。”
朱标也沉默。
半晌,朱标收起眼中的悲伤,道:“就是想让他承认,他错了啊。”
王亮问道:“他如果承认,你是否会放过他?”
朱标摇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过以我对皇上的了解,如果张昶承认他错了,皇上会让他以明臣的身份自尽,也不会祸及子孙。”
王亮又问道:“如果他认为自己是元臣?”
朱标道:“那就让他以元臣的身份去死,让他的家人都为他的坚持付出代价,让百姓都知道,有一个元臣为了挖大明的根,曾经上奏过多少残害百姓的折子。”
王亮的手往胸口上一按,又差点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王亮因为不喜皇帝荒诞,只每日在翰林院编纂书籍。所以他对朱标的了解并不多。只是跟着皇帝难逃之后,听许多从南边北逃的蒙古将领骂“陈标”是妖孽。
虽然朱标差点把他气死,他其实也很欣赏朱标为国为民的铮铮铁骨。
他和朱标只是立场不同,但能分得出好坏。
但朱标现在这话……死就死了,还要让人遗臭万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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