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除了朱标不是太快活。因为哥哥弟弟们的鬼哭狼嚎实在是太吵。
儿子侄儿外甥吃着烤羊啃着瓜果唱着歌的时候,朱元璋正坐在龙椅上,一只手肘搁在龙案上,手背托着下巴,看台阶下的大臣吵吵闹闹。
他们已经吵了一天。
大朝会的时候,大臣们都会站着,朱元璋的龙椅前面也没有桌子;小朝会上,朱元璋和大臣都有椅子和桌子,桌子上还有笔墨纸砚,有些公务在小朝会上就解决了,提升了许多效率。
后者是朱元璋在当豪商的时候学到的经验。
大朝会只是走个过场,一般小朝会才是维持大明日常运转的最高会议。
现在空印案已经被查得差不多,该定下第一批处罚名单。小朝会吵得不可开交。
但滑稽的是,和支持处罚空印案的大臣吵架的不是另一批朝廷重臣,而是一个“草民”。
朱元璋坐在最上首处,大臣们坐在两侧,出列的人就在中间站着说话。草民不是官,他得跪着。
郑士利跪在地上,常遇春站在他身旁,两人的争论已经到了末尾。
郑士利身为文人自然能言善辩,但常遇春居然真的能辩驳得他哑口无言,脸上清高的表情全无,连连磕头辩解自己没有不忠之心。
刘基气得心里咬牙切齿。
还真让标儿说对了,讲理的说不过胡搅蛮缠的。常遇春这个屯田元帅一入朝,几乎就奠定了这场朝议的胜负。
除了朱标出的主意,常遇春自己的口才也至关重要。
在朱元璋渡江攻占集庆(南京)的时候才以匪徒之身独自投靠朱元璋。到了大明建国的时候,即使他不是屯田元帅,历史上功劳也仅次于李善长和徐达,越过一众朱元璋的老乡成为朱元璋的心腹,靠的可不只是打仗厉害。
当初朱元璋下定决心杀邵荣,常遇春的劝说就起了决定性的因素。
所以如何以言语杀人,常遇春真的很擅长。他读过书后,能够引经据典,对此就更擅长。
常遇春先质疑郑士利道德,然后质疑郑士利的忠诚,最后他含泪俯身和郑士利并排跪着,质问老百姓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为什么运输路途中能少这么多?
郑士利一脸正气凌然,身份地位比他高得让他仰望的鄂国公常遇春却伏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臣在山西屯田,一石粮,一石粮是一亩地辛辛苦苦耕种一年的产出。臣也运粮,粮怎么几百石几百石少的?几百石,那就是几百亩地一年的产出。”
常遇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形象全无。
“几百亩地,一个村就几百亩地。那是一个村子的一年的收成,能活一个村子的人!陛下!臣是个粗人,臣也没在元朝当过官,不知道什么元朝官场人人皆知的潜规则,臣只是心疼消失的粮食啊!”
常遇春哭得凄惨,和常遇春共事的同僚将领脸上有的愤怒,有的悲伤。
打仗的时候,他们这群武将死死压着那群文臣,文臣们见他们都得点头哈腰。
大明建立后,朝堂上讲规矩,要看口才。他们说不赢辩不赢,甚至听不懂文臣们含沙射影说的什么话。在朝堂上渐渐没有了话语权,只有少数几个武将勉强能够跟上朝议。
常遇春是其中之一。常遇春不常回南京,即使已经是鄂国公仍旧奔波于各处荒野屯田分田每次回朝,常遇春都能在朝堂上引经据典,以文臣的身份,代表武将说出武将嘴笨说不出的话。
他们都很敬佩常遇春,敬佩常遇春的勇猛,敬佩常遇春不慕名利仍旧在四处为百姓奔波,敬佩常遇春和他们一样原本是文盲现在却能和文臣们辩得有来有往。
现在鄂国公常遇春却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身边的“草民”跪得笔直,神色凌然,好像有罪的是鄂国公,不是他。
武将们心中怎么能不难受?
他们完全不明白。他们当百姓的时候,官员都比百姓厉害。百姓见到一个小官,也要战战兢兢。
为什么一介草民,能和鄂国公并排跪在地上,还让鄂国公哭成这样?
文臣们都说这是民心的体现,是官民一心的体现,是皇帝善于纳谏的体现,是明君的体现。
可他们以前怎么完全没有见过这种事?
别说武将们,出身低微、不懂什么元朝官场其他朝代官场潜规则的文臣也不懂。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鄂国公请起。”朱元璋等常遇春说完之后,让人把常遇春扶起来,在朝会上替常遇春洗脸整理衣冠。
朝臣们沉默又恐惧地看着一脸平静的朱元璋。
如果朱元璋发怒,他们还敢再次辩驳。但朱元璋神情过于平静,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心里就有些慌了。
因为朱元璋此前这副表情的时候,南京朝堂可是血流成河啊!
朱元璋手从桌子上放下来,坐直身体,淡漠的眼神扫视了一眼群臣,然后视线落在郑士利身上:“照你这么说,朕应该先彻查,为何朝中官员运粮核对必有错漏?”
郑士利恐惧:“陛下!路途遥远……”
常遇春大吼道:“我运的粮路途不远吗!”
郑士利被常遇春一声怒吼,吼得脑袋嗡嗡响,几近眩晕。
常遇春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滇南侯从云南运到南京的粮还不够远吗?还有比滇南侯更远的吗?滇南侯为何不用空印!滇南侯为何能核对一致!他们在说谎!”
郑士利几次想说话,都被常遇春大声抢先,咬死了“朝中运粮多有错漏必有问题”。
这朝议居然向着“为何运粮会有错漏,为什么别人运粮没有错漏”上去了,空印不空印,似乎都没人关心了。
郑士利和支持郑士利的官员心里焦急无比,很想把话题转回来,但常遇春说话又急又快嗓门还响亮,让他们推出的代表郑士利根本没机会说话。
背后之人终于忍不住,互换几个眼神之后,想要起身出列,代替郑士利与常遇春辩驳。
郑士利可以死,空印案上上下下几百官吏都能死、能流放。但他们至少要在舆论上占领上峰。无论是民间,还是后世,都得说朱元璋滥杀才行。
这就是君臣的博弈。
当朱元璋被骂了许多次,他就会退缩;
就算朱元璋不退缩,继任者是被他们这群人教大。在继任者眼中,朱元璋就是残暴,他才会当个仁君。
太子弱冠才归位?这不算什么。弱冠其实也是个孩子。等太子入朝,他们一定会好好教导太子。皇帝也只能让他们教太子。
能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朱元璋这个泥腿子要让朱家王朝变成一个真正的正统的优秀的封建王朝,就只能让太子拼命读书,拼命和文臣交流。
武将?等天下平定后就没用了。
这就是封建王朝的规律。
但当他们准备起身的时候,发须斑白的刘基却灵活得不像个读书人,一下子窜到了中间,也高声悲痛道:“陛下!不可以以此为官吏定罪啊!”
文武百官都吓了一跳。刘基不是站在要求处罚空印案涉案官员那边吗?
朱元璋也吓了一跳。刘伯温这老小子又要做什么妖?难道他还死性不改,非要再试试看能不能骂死人?
朱元璋沉住气,沉声问道:“为何?”
刘基沉痛道:“西汉时,府中若藏有盔甲,便视作谋反。汉初,多有官员府中藏有盔甲,以谋反罪论处。他们真的府中有盔甲吗?”
朱元璋虽不知道为何刘基突然转移话题,但他还是配合道:“不一定。”
刘基道:“对!不一定!其实史书中有透露,汉帝杀他们,大多是因为他们侵占良田、欺压百姓、上下勾结,可为何汉帝不能以此定他们的罪?陛下啊,因为这样的罪,罪不至死啊!”
朱元璋:“……嗯?”
刘基沉痛道:“郑士利说得没错。官场有官场的潜规则,空印是,运粮核对不一致也是。为什么运粮时要县、府、省、户部四重核对?因为这样有一个环节核对不上,就知道哪个环节运粮出了问题。”
朱元璋微微颔首:“朕知道。”
他当过商人,知道货物运输怎么运转。层层核对,才能算准货物运输的问题。
至于有错漏,需要路途遥遥回去改?这个措施本就是增加更改的麻烦!
以陈家当年运货为例,店铺核对一次,仓库核对一次,陈英运输的时候核对一次,入库再核对一次。四次核对就是确保无误。
如果使用空印文书,等到了检查的时候再根据现有的数目编写表格,这核对还有什么意义吗?还能检查出运输的错漏吗?还能查出谁在中间贪污吗?
刘基道:“但是陛下,官员运粮辛苦,需要层层打点,这也是官场潜规则啊!”
朱元璋:“……”刘基想要干什么?
刘基跪下,老泪纵横:“从古至今,官场都是这么运作。陛下刚当皇帝,不明白这些。法无禁止便不能惩罚。陛下可以治官吏谋反罪,但千万不可因此治官吏的罪。这是暴君的行为!”
“是暴君!”
第191章 朕不惧怕暴君之名
刘基这一声“暴君”,喊得所有人脑子都嗡嗡响,比常遇春的大嗓门还可怕。
坐在龙椅上的朱元璋,威严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空白。
整个朝堂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朱元璋才回过神:“等等,刘伯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治官员贪污受贿的罪是暴君,随便用个谋反借口就不是暴君了?!”
朱元璋听不懂,朱元璋大受震撼!
刘基道:“是。皇帝用谋反的事排除异己很正常。谋反就是谋皇帝的反,那就是谋反。贪污则不同。官场无官不贪,层层吃回扣是官场比空印更广泛的潜规则。这些潜规则甚至不能叫贪,只是孝敬。”
“官场就是这样,喂饱了官员,官员才会去管百姓。如果官员过不舒坦,百姓就更惨。《六韬引谚》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从古至今便是如此。鄂国公疑惑为何他运粮粮食能核对上,其他官员运粮粮食核对不上,这就是原因。”
“像鄂国公这样会老老实实运粮,不吃回扣的官员自古罕见。史书中,几百年的王朝,能留名的清官都寥寥可数。”
“清廉并非对官员的要求。如果清廉是官员的分内之事,那清官就不会举世闻名。”
“所以陛下,你原本想用层层核对的方式制止官员贪污,但大部分官员因为这个潜规则很难上下核对一致,他们甚至不知道路上究竟会被吃掉多少回扣,连提前预留数量都做不到。他们就只能携带空白文书,最后到了多少粮食,就向上峰汇报多少粮食。”
“陛下,这不仅仅是空印这一个潜规则,更牵涉着另一个更大、更广泛的潜规则。”刘基沉痛道,“如果按照鄂国公所说的严查,按照《大明律》对战时贪污的惩处,这天下就没有多少官员能干活了。所以万万不能查。”
“陛下!只能以谋反罪惩处他们!”刘基重重跪在地上,悲痛道。
朱元璋手扶在龙椅的扶手上,差点没崩住,当场给刘基“啊?”一声。
刘伯温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这些话我都能听懂,但我真的搞不懂他为什么说这个!
不能查贪污,但可以把这些人以谋反的罪名砍了?刘伯温是这个意思吗?!
确凿的罪不能治,治了就是暴君?要治他们只能伪造个罪证,这样才是常态?
朱元璋满心只有两个字回荡,那就是“荒唐”!
别说朱元璋认为荒唐,满朝文武大臣也露出了荒唐的表情。
他们万万没想到,刘基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他怎么能……怎么能……
“刘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李善长出列驳斥。
刘基直直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李善长:“丞相,下官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你也应该很清楚,下官绝无半句虚言。这里是小朝会,参会者皆是陛下心腹重臣。无论是官场还是天下的潜规则,我们都不该瞒着陛下。陛下是第一次当皇帝,辅佐皇帝建立一个稳固的王朝,是身为心腹重臣应该做的事。下官只是尽忠尽责!”
李善长声音颤抖:“这些事你怎么能和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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