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施耳还没说话,一人开口:“陈友谅势大,朱元璋顽强,此战应当难分胜负。若有一方速胜,定是合了天时地利,非人力为之。任何战略都会有风险,我等只为主公献策,言明得失。主公英明多智,我等不敢为主公断。”
施耳看向那个开口说话的人,插话的人名叫陈基。
陈基是大儒黄溍的学生,随老师游学京城时,直接因为才名被授予授以经筵检讨一职,即宫中大学士,陪皇帝读书、为皇帝起草诏书。
陈基因为获罪避归吴中,被张士诚请出,为张士诚起草文书。
平时陈基很少主动献策,多是闷头为张士诚润笔,和锐意进取的施耳完全不同。今日他居然当着出头鸟,让施耳有些疑惑。
张士诚点了点头,道:“说得也是。你们再多献几个策,我回头再看看。”
张士诚这么一说,施耳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默然回自己的座位。
群贤们倒是非常高兴、
如果施耳一个人把话都说完了,还有他们什么事?
大家纷纷献策。他们虽都不支持张士诚帮陈友谅打朱元璋,但内中各有谋算。
有的人如施耳一样,认为朱元璋不足为惧,陈友谅势大,不能让陈友谅更加强盛;有的人认为有朱元璋作为抵挡元军的屏障,元朝廷才会让张士诚继续安稳下去;有的人认为要留着朱元璋这个蠢货当对照组,张士诚才能迅速收复民心……各说纷纭。
张士诚被说服了。不过他还是为了自己主公的威严,说之后再做决定。
施耳离开时,追上陈基,邀请陈基同车。
他上马车后,问道:“敬初,你当时为何阻拦我继续献策?”
正闭目养神的陈基睁开眼,淡然道:“主公是刚愎自用之人,你若说得太多逼得太紧,他会反其道行之。”
施耳哑然。他的表情有些颓然。
陈基在心中叹了口气,对施耳拱手:“施公,你何必对他如此上心?难道你也真信了那些人说张士诚是明主的话?”
施耳比陈基大近二十岁,但施耳性子耿直偏激,道:“敬初!你被主公赏识!怎能在私下如此说主公!”
陈基冷哼:“你既然不喜,那就去和主公说,我背后说他不是明主,让主公砍了我。”
说完,陈基继续闭目养神。
施耳立刻收起愤怒表情:“开个玩笑,别生气。”
陈基瞥了施耳一眼,不说话。
施耳自顾自地说道:“希望主公不要贪图朱元璋的地盘,听从陈友谅建议。陈友谅,小人耳。他前脚破朱元璋军,立刻就会挥师继续东进。主公麾下将士贪图享乐久已,没有朱元璋作为屏障,恐怕离败走不远。”
听了施耳的话,陈基再次冷哼了一声:“你这话不用和我说,和你的好徒弟说。你的好徒弟太积极了,之后恐怕招祸。”
施耳无奈道:“贯中有志图王,他已经认定主公是他真主,我这个老师劝也劝不得。”
陈基闻言,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何尝未期盼主公是真主?只是主公现在……唉。”
施耳和陈基愿意辅佐张士诚,是敬佩高邮之战中那个拒百万元兵与城墙外的大英雄。
那时张士诚一无所有,元朝廷多次招安,他都严词拒绝。
他一直坚守到元朝廷自己内乱,带着仅剩的千余名还能战斗的兵士出城拼杀,号称百万之众的元兵溃败。
这是如何英雄气度?!怎能不令人心折?!
世上最令人痛心的不是英雄迟暮,而是英雄弯下了他的脊梁,低下了他的头颅,变成了一个庸碌享乐的人。
施耳和陈基每每看到张士诚与一群吹捧他的文人们亵玩艺伎的小脚,做什么掌上舞,心头都在滴血。
但他们毕竟曾经深深仰慕过张士诚,所以即使已经失望,仍旧会竭尽全力为其出谋划策,期盼张士诚能变回原来的模样。
他们不知道,这样的坚持,究竟要失望多少次才会心凉。
施耳的府邸先到。当马车快停下时,陈基突然开口道:“施公,你的内心真的如嘴上一样,认为朱元璋不足为惧吗?”
施耳沉默不语。
马车停稳,施耳撩开帘子,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若在此战中,陈友谅能消耗他大部分力量,我当立刻劝谏主公攻打朱元璋。”
马车再次行驶,陈基仰头看着马车车厢顶部,恍惚半晌,苦笑。
……
“张士诚虽兵多地广,但如卖橘奸贩的柑橘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麾下大将已经渐渐骄纵,耽于享乐。据闻张士诚令他们打仗,他们都要索要大量钱财才肯出兵。”
“张士诚好诗词歌赋,重用为他歌功颂德、辞藻华丽的文人,导致原本谋士与他渐渐离心。”
“不过张士诚有几个谋士还是很厉害,比如宋景濂的师弟陈基。但正因为这几个谋士厉害,所以他们一定阻止张士诚支持陈友谅。”
“以陈友谅奸诈,主公若被灭,陈友谅的大军恐怕会直接顺江而下,直取浙西!”
刘基对着地图侃侃而谈,朱元璋不住点头。
宋濂对行军打仗不太擅长,不过他了解他师弟陈基:“以敬初之智,不会看不出张士诚支持陈友谅是自取灭亡。”
王袆笑着拱手道:“主公,袆愿意为使臣,游说张士诚按兵不动。”
朱元璋摆摆手,道:“我已经派杨宪去了。杨宪是张士诚老熟人,被张士诚抓了放放了抓好几次,他去游说,张士诚才不会起疑。”
王袆的笑容立刻垮了,他埋怨道:“主公,你什么时候给我一个机会?”
朱元璋纳闷道:“子充,我平时可没亏待过你!出使不是什么好差事,一不小心就会掉人头。你要这个机会干什么?”
王袆眼中闪烁着光芒,道:“属下读史书时,最向往汉唐使臣,愿践行先人道路!”
朱元璋咂舌:“别别别,我儿……我听人说,汉唐使臣,特别是汉时的使臣,个个都特别奇葩,使劲作死,以自己的死成为汉朝出兵灭国的借口。子充你学他们干什么?”
王袆不满道:“主公,请尊称他们为视死如归的真壮士!”
李善长正在努力吸取谋士经验,听到朱元璋和王袆胡扯起来,赶紧打断:“干正事呢!别闲聊!”
朱元璋和王袆异口同声:“哦,好。”
宋濂扶额。他师弟怎么变憨了?是因为替主公代笔给标儿写信,和主公私下接触太多的缘故吗?!
刘基干咳一声,道:“主公已经派人去游说了?”
朱元璋点头:“陈友谅去年十二月自称为汉王时,我已经派杨宪去了。他带的金银已经撒完,不日就该回来了。”
刘基十分满意:“主公英明!”
难得被刘基夸一句,朱元璋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他挠挠头,道:“我就打仗上特别有天赋,嘿嘿。”
刘基刚扬起的嘴角立刻耷拉下来了。
他刚想着主公在打仗的时候挺有主公模样,这一声“嘿嘿”就差点让他破了功。
刘基深呼吸了一下,压下对朱元璋的不满,道:“我们也不能完全指望张士诚不出兵。主公应该派兵截断陈友谅和张士诚可能联合的通道。”
朱元璋细思了一会儿,指着地图道:“广信府如何?”
刘基凑上前,仔细在地图前比划,道:“可!”
朱元璋道:“胡大海,明日出发,直取广信府。”
胡大海道:“是!”
刘基虽刚加入朱元璋麾下,但朱元璋信任他,朱元璋的下属们非常信任朱元璋,朱元璋信任谁,他们就信任谁,并无资历偏见。
何况,朱元璋麾下终于有了正经谋士,不是将领们自己凭靠天赋和直觉打仗,他们感觉还蛮新鲜的。
朱元璋更满意。
终于有人跟上自己的思路了。不像李先生,后勤一把好手,但一旦用兵多过三路,李先生的脑子就会打结。
术业有专攻啊,刘基虽然招人厌恶,但当谋士还算合格。
刘基定下了大方向,章溢、叶琛才开始出谋献策。
刘基擅长谋划大势,他们二人擅长具体战役推演和谋算。
朱元璋犹豫了一下,咬牙派出叶琛,让叶琛跟随胡大海,随军献策。
攻占广信府事关重大,若张士诚脑子出问题非要联合陈友谅攻打应天,广信府是否在朱元璋手中,几乎就关系应天存亡。即使朱元璋担心阵前刀枪无眼,伤了他为数不多的重要文人下属,也把叶琛的双手珍重无比地交到了胡大海手中。
胡大海脑袋一抽,道:“大帅,你这个动作有点像老父亲嫁闺女。”
朱元璋骂道:“你他妈想挨军棍是不是?!快和景渊道歉!”
叶琛却毫不在意地笑道:“‘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胡将军,我这新妇得用不得用?”
胡大海把叶琛的手一甩,“噌噌噌”往后退了几步。
叶琛大笑。
朱元璋茫然地转头看向自己的文人智囊们。
宋濂忍着笑道:“这首诗是唐代朱庆馀的《近试上张籍水部》,以新妇自比,向主考官张籍自荐。”
王袆拉住胡大海:“胡将军,这时候你应该回答,‘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这是张籍回复的《酬朱庆馀》。快,跟着我念,我念一句,你念一句。别怂。”
胡大海黑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把王袆推开,抱头蹲下:“还是你们文人玩得花!我不行!我不可以!你们都不觉得羞耻吗?!”
众文人莞尔,众心腹武将纷纷大笑,朱元璋也忍俊不禁。
明明陈友谅都大军压下,朱元璋的盔甲已经穿上,吃住都在城外军营中,军帐中居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一点都不像大战在即。
只有李善长板着脸在那拍桌子:“严肃点,严肃点!谈正事呢!谈完正事再笑!”
于是众人再次安静下来,继续谈正事。
当细节敲定,将领们将要各自领命离开时,朱元璋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他叫住前年才归顺的元将康茂才,道:“听闻你和陈友谅曾是旧友?”
康茂才背后冷汗都冒了出来:“大帅!我绝无二意!”
朱元璋拍着他的肩膀,道:“我知道,我知道,放轻松点。你去给陈友谅写信,说你要反了我,约定和陈友谅里应外合,共同图谋应天。”
康茂才还没回答,刘基纳闷道:“主公,你这计谋也太简陋了。陈友谅会中计?”
朱元璋道:“就写封信而已,陈友谅信了最好,我们就不用去算陈友谅行军路线,伯温你诱敌深入的计谋直接就能用。如果陈友谅不信,我们也没什么损失,一步闲棋而已。”
旁边李善长幽幽道:“我倒是觉得,陈友谅十有八、九会中计。”
刘基疑惑:“为何?”李先生不善军谋吧?
李善长抱怨道:“你们不知道主公在外面的名声有多可怕,骂主公的诗文都可以把主公埋起来了。所以主公麾下将领背叛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众人沉默,然后齐齐大笑。
被朱元璋吓了一跳的康茂才也不由乐了:“主公,你真不怕我反了你?李公说,你在外面名声可差了。”
朱元璋笑着道:“你说你屡败于我是天命,我饶你不死,你效犬马之劳。你是个好汉子,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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