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柠檬小打
周寅为难地看着他,最终点了点头。
崔骜低声道:“我前些日子还因为王栩又犯病了。”他毫无顾忌地向她暴露自己的脆弱。
周寅轻声道:“也听说了。”
崔骜低下头去不看她,像只失落的大狗:“那一战之后,我常常觉得自己还没能从战场上脱身。我刚入宫的时候总做噩梦,闭眼是大片大片的血。陛下派人来伺候我,那些人尖叫,我才发现不知何时我将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我做这些事时根本无知无觉,甚至想过一死了之。后来陛下请人来为我医治,我手脚需要时时刻刻被缚起以免伤人,一日三餐要喝安神汤,一年后才略微好起来。到现在,我勉强与正常人无异,只是不能见血。”他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暴露在她面前,等待她的垂怜。
系统一句话也不敢说,正常游戏给玩家带来这种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玩家可以要求立刻退出游戏并索赔。
可惜崔骜以游戏正在内测被驳回退出游戏的要求,又因一开始皇上对他无微不至的看管使得他自杀未遂,使得他硬生生在创伤后遗症中熬到现在。他稍微被治好后便秉持着来都来了的想法,也不再说要立刻离去的事,试图完成攻略后再向游戏公司提出索赔。
周寅眉眼间蒙了一层朦胧的哀愁。她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好像在这样大的痛苦之下说什么都太浅薄了。
实际上她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觉得崔骜主动示弱的举动蠢极了。
为什么会因为虚无缥缈的喜欢便能将自己的短处和盘托出?
她永远不会这么做。当然比起这么做,她更不可能喜欢上谁。
“我不会伤害你。”担心周寅会因为这个害怕他,崔骜赶紧做出保证。
周寅温声细语:“我不怕你伤害我,日后我若流血不让你看着就是。我只是……”她轻飘飘地叹一口气。
“只是什么?”崔骜追问。
周寅柔婉地看着他,软声道:“我只是觉得,你太苦了。”
崔骜愣在原处,被她这句话打动,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又犯起老毛病,一旦被她专注地看他反而要先败退,不敢与她对视。他总觉得她的眼太深,能将他吸进去。
“天,天要亮了,你看日出。”他少有这样羞赧的时刻,只觉得自己几乎再承受不住她目光,急忙转移话题。
周寅很单纯地顺着他话转过头去,天由墨蓝色变作鱼白,隐见红日在宫墙之下。
“天要亮了。”周寅感叹,手搭在朱红栏杆上看向远处。她看似扶着栏杆,重心却在自己身上,并未作倚靠。哪怕栏杆就此断裂,她也会安安稳稳站在最高处,完全不会掉落。
彤彤愈渐高上,一跃天际,旭日高悬。
云霞绚烂,皇宫在一片绮丽之中美轮美奂,让人感到并不真实。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斗拱飞檐,错落有致。
她在看日出,崔骜在看她侧脸。
担心她看得无聊,他指向西侧:“从那边看,能看到宫外。”
周寅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远远依稀看见宫外景色。
米粒大小的人头攒动,走街串巷。卖浆子饮的、卖菜的、卖油的、卖花的等等,又有驴、骡、鸭、鹅等牲畜家禽,一派热闹街景。
向远处,是青砖灰瓦,水暖河桥,长街短巷。
再向远处,是垂杨芳草,艳杏夭桃,千红万紫。
极目之处,是巍峨山脉延绵不绝,丹山红色,被赤霞染作错金色。
许久,周寅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崔骜,弯了眼睛:“谢谢,很好看。”
崔骜长长地缓缓地出一口气,得到她这一句谢便足矣,她是满意的就好。
“你喜欢就好。”崔骜干巴巴道,头一次气起自己没有好好念书,只能说些“你喜欢就好”之类的十分朴实的话。
周寅似乎察觉到他心声,浅浅笑起来。
之后崔骜做梦似的送她回玉钩宫,一夜未睡加上他自以为与周寅今日关系进步飞速,他如踩在棉花里,晕乎乎的。
系统忍不住道:“今日还要跟皇上去百兽园,你不再睡一会儿?”
崔骜很果断利落道:“我睡不着。”他回到自己宫中往床上一倒,人闭上眼睛心却在叫嚣。
系统沉默一瞬,小心翼翼道:“你还分得清游戏和现实吗?”依它看崔骜对周寅的那股劲头,实在不好说他是不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创伤,即分不清虚拟与现实。
崔骜立刻冷下脸来,语气冷冷:“不用你管。”可见他与系统的关系差劲极了。
“我比任何人都想离开这里。”崔骜依旧是那句话,系统却不大相信了。
……
即便是寿诞三日,皇上也照例是要上早朝的,以彰显出他的圣德。他为了维系自己的名声已经精心维持多年,绝不会因为寿诞放纵。
早朝之后,昨日未用上的御花园宴席今日倒能拿出来用,正巧用作午宴。
御花园中春深深的百花正好,嘉木繁荫,有高树遮阳姑且不算很晒,但暑热难挡,便是各桌前摆了冰盆也难以抵御自脚下升起的蒸汽。
皇上坐在百花深处,汗流浃背,又不高兴了。他面上还端着滴水不漏的宽和笑容,暗地里几乎将牙咬碎,暑热难熬。
沈兰亭瞥一眼她父皇的脸,打起扇子掩唇嗤笑一声,撇撇嘴道:“父皇又生气了,礼部这次要遭大殃,怪倒霉的。”她扇着扇子倒不是很热,主要是随着年岁日益增长,她便看她父皇越发不顺眼。如今看他在上面受罪,她都觉得自己这里凉快不少。
开心自然凉,大约是这么一个道理。
胖一些或年事高的大臣坐在此处面色发白,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像参与宴会,像是在受罪。
谈漪漪面前菜色未动几口,很卖力地吃着冰碗。她忽然稀奇地发现新鲜事,凑到周寅身旁去仔细观察她,才震惊道:“阿寅,你是不会流汗么?”
周寅不由失笑,很不好意思道:“早在过年时鹿神医来过家中请脉,说我气虚体寒,大约是这个缘故。”
气虚体寒是为了让她能在家中静养便于行动的托词,自然是假话。她将这个理由用在此时,自然也是假话。
原理大约是心静自然凉。她的心不会因为任何事物有所动摇,所以暑热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不重要,才会清凉。
谈漪漪听了却担忧起来:“我都不知道此事,如今怎么样了?”
周寅说起谎来如喝水一样自然,呼吸没有半分紊乱:“日日吃药,应当好了不少。”
谈漪漪却丝毫不放心,更将她当作瓷娃娃了。
一场午宴草草用罢,皇上堪称迫不及待地带着人往百兽园去。
百兽园在宫中西北角,不与任何宫院相连,算是另辟出的一块地方,用于豢养各藩属国送来的珍奇异兽。
汗血马本该被送去御马监立刻与本国好马配种,好繁衍出大雍好马之上更好的马以作军马留待军中来用。但因它实在与常马不同,皇上并不舍得立刻将之拉去马监配种,总要自己看一看骑一骑才肯放手,因而才被送到这里来。
还未到百兽园门前,只远远过来便闻得一阵并不好闻的动物味道。
毕竟其中豢养活物,但凡活物便总有气味,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抹得一干二净的。
而见驾来,百兽园中侍奉的内侍离开出来接驾不提,更是放声哭诉。
“陛下昨日送来的马好厉害,踢断了园中三个内侍的肋骨。”
作者有话说:
今日不汪。
无论虎对谁假以辞色,都是假的。现在他多开心,以后就有多伤心。
第131章
听到马踢断人肋骨的消息, 皇上即使风度尚佳也不由轻轻将眉头皱起。诚然他是想说百兽园的这些内侍未免太过没用,但一位仁德的皇帝显然不会在此时责怪下属。
于是他宽厚地开口,关切问道:“人如今如何了?可遣太医看过?”这话则未免装模作样过甚, 内侍受伤哪里请得动太医。
答话的百兽园总管不由得面色一僵, 答道:“已经请人看了。”只是请了宫里懂些医术皮毛的宫娥来看过, 一并草草包扎了,至于能不能好全看个人命数。
皇上点点头随意感慨道:“未免太不小心了。”他轻描淡写地将三人身残盖棺定论为太不小心, 在于其并不愿意在司月面前丢人。
若直接承认三人是被马踢断了肋骨则不免显得大雍无能, 连一匹马也驯服不得。
百兽园总管几乎立刻明白皇上的意思, 立刻磕头认错:“奴才知错。”
皇上和煦笑道:“无妨,起身带路,孤看看是什么样的好马性子这样烈。”
百兽园总管这便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尘土, 弯腰驼背地在前方带路。
沈兰亭以团扇轻掩口鼻,压低声音对女孩子们道:“这个也要倒霉。”
女孩子们同情地看看这位总管,大约过些时日在宫中就见不到这位总管了, 他还不知道未来早已被注定,皇上已然是将他记恨在心, 只等日后发落。
百兽园总管带路,众人忍着古怪味道跟着皇上向园内去。皇上有左右内侍打着华盖遮阳,其余人是没这待遇的。
园中很有自然旷野之美的气息, 一片草木润泽, 生机勃勃。踏足园中, 便能感受到园外所感受不到的意趣。
狮吼虎啸,狼嚎马嘶, 兼有禽鸟嘲哳, 猿啾啾忽呦呦, 热闹非凡。
皇上负手在园中行走, 随意找些话来与人闲谈,以免场面太冷。他余光看到崔骜难得萎靡不振,不由好奇问道:“崔骜?”
崔骜被点名压根儿没有反应,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感受到诸多目光使然,他终于懒散地将眯起的眼张开。
皇上略挑挑眉,重新发问:“你这是怎么了?昨儿夜里没睡好?”他倒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只想着他前两日刚犯病,如今这样无精打采可别是旧病复发,万一走着走着他将刀架到自己脖子上就不太好了。
崔骜懒散答道:“昨儿在宴席上吃得太饱,回去躺床上半天睡不着,于是起来打了套拳,结果脖子有些扭住,便辗转一夜没有睡好。是臣失态,还请陛下见谅。”
皇上听他对答如流放下心来,知他不是再度犯病就好,语气松快许多:“哎?脖子现在如何?可还扭着?需要孤请太医来为你瞧瞧吗?” 与对百兽园总管时大不同,此时他直接要请太医来为崔骜瞧病,根本不问“可是请过太医吗”这种虚话。
凡事怕只怕对比,百兽园总管在前面走着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百兽园虽在宫中最偏处,除去各节日外几乎无人问津,总管却尽心竭力地将这里打理得妥帖,这儿就像他的家,而园中的小内侍就像他的孩子。这里的内侍本就不负责驯马,为了将马牵入马厩内被白白踢了一通不说,如今还可能因此担上罪名,实在令人寒心。
崔骜打了个哈欠道:“不过是小伤,现下已然好了许多,不劳太医再走一遭,只是转头还有些不便。”他一面说着这些一面努力不朝周寅的方向看。
皇上便露出遗憾神色:“本想着一会儿让你去驯马玩玩,既然你脖子扭了,倒也罢了。”
崔骜十分意动,但一夜未睡加上清晨激动一番,他现在已经很累,最后还是道:“今日不成了。”
皇上本想让崔骜去驯马,他武艺高强,定能将马驯服,也好向诸藩属国展示我大雍国力。但如今崔骜不成,他便盘算起让谁驯马合适。
若要武将驯马倒也驯得,只是未免大材小用,显得大雍太过笨重。
约莫半盏茶功夫到了宽敞的马场前,空荡荡的马场只有一匹马在绕场奔跑。
百兽园总管腰间挂着钥匙,并未直接开门,而是站在门外恭敬道:“陛下,到了。”
他又补充道:“陛下,那马性子太烈,还是先莫进去得好,以免误伤龙体。”
皇上如没听见他的话般凝视着园中骏马,久久挪不开眼。他身后也适时地响起各种称赞之声。
“好神异的骏马!”
“天马也不外如是吧!”
“好马!好马!”
……
马场中的汗血马神骏非常,马腿修长,四肢匀称,身高体阔,头宽颈细。它在马场中肆意奔跑,步态轻盈无比,神气昂扬,便是在这样高温下也不见有任何疲渴之态。
戚杏的手指蜷了又蜷,心痒难耐,严重化满是斗志,忍不住道:“真想骑它一骑过过瘾!”
谈漪漪心有戚戚:“它看上去比我高许多,我大约是上都上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