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时眠
“孙儿不孝,耽于儿女之情。”
“可若逼孙儿放手,孙儿不愿。”
钟太后先是一愣,然后眼中闪过唏嘘。
萧氏一族,马背上打下的江山,萧家男子从来都是无情的,怎么萧家到了这一代,好端端出了这么一个情种。
钟太后苍老眼眸带着丝丝回忆,她朝裴砚摆手:“也罢。”
“你放心去吧,陛下那哀家会替你瞒着。”
裴砚垂在身侧的冷白掌心暗暗攥紧,他忽然抬眸看向太后:“皇祖母,父皇那您无须同他替孙儿瞒着,孙儿绝不后悔。”
“这天下皇位,萧家的权势,孙儿会自己争取。”
钟太后慈爱看着裴砚,走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耽搁,寻到人,就接到东宫去住着。”
“你这孩子的性子,比你皇祖父和你父皇都好,不愧是你祖父裴怀瑾亲自养出来的孩子。”
裴砚狼狈避开钟太后的慈爱的目光,整个胸腔都泛着苦涩。
他是流着萧家血液的孩子,像萧家所有男丁一样,肮脏自私早就烂透了。就像那个梦里,他一辈子到死都活在忏悔中。
裴砚从慈元殿离开不久,燕帝萧御章冒着风雪,从御书房过来。
“母后。”萧御章看着太后钟氏。
钟氏没有睡,她似乎早就料到萧御章会来,手里端着提神的浓茶,慢慢饮了口:“陛下来了。”
“母后为何要应了那孩子的请求?明日是他母后葬礼的第一日。”
“他为了一个女子,半夜发疯,只会让朕觉得不耻。”
钟太后手里捻着佛珠,眉头微凝看向萧御章,她不赞同地摇头:“哀家倒是觉得砚哥儿这孩子是真性情。”
“天下已经大定,陛下的和先帝的心愿也即将成功,就算因为儿女情长耽搁一些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萧御章薄唇抿了抿,冷哼一声:“母后总是向着他。”
“萧氏江山未来的主人,就不该在女人身上耽搁过多的感情。”
随着萧御章话音落下瞬间,钟太后细细叹息了声:“陛下。”
“容哀家说句陛下不爱听的,陛下难道真的希望那孩子,是如你一样的孤家寡人?”
萧御章垂在身侧的手不由紧握,他脑海中骤然闪过皇后李氏的音容笑貌。
他年少初见,就一眼喜爱上的女子,他说许她后位,许她儿子成为燕北的太子,唯独他从未许多一生一世。
曾经的许诺,他做到了。
可若想要更多的东西,他不能给。
萧御章闭眼,心口有瞬间钝痛,但并不多,不会影响到他的理智。
慈元殿内是长久的沉默,他的一颗心,如同宫殿外的雪,没有半分暖意。
孤家寡人不也挺好,他这一生要奉献的是,萧氏的江山和他的子民。
萧御章恍惚的视线,撞进钟太后苍老的眼眸中,他浑身一僵,像被人剥开华贵外衣,露出了皮肉下是自私与肮脏。
他有些恼怒避开了钟太后目光,嘶哑声音,透着嘲讽:“母后如此,是不是心中依旧惦记着已经死去的裴家太爷,朕的老师裴怀瑾。”
钟太后先是一愣,然后白着脸骤然站了起来:“御章!”
“你同哀家说的这是什么话。”
“虽然哀家入宫前,定下婚事的的确是他。”
“但哀家嫁给你父皇后,哀家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钟太后不可置信看着眼前一手养大的帝王,她当年喜欢的人,的确是裴氏郎君裴怀瑾,也就是裴砚口中的祖父,帝王萧御章的老师。
但是她嫡姐取代她嫁给裴怀瑾,把她送进宫中。
在燕北后宫的这一辈子,她与裴怀瑾无数次在宫中相遇,她守度,他守礼,从未僭越。
她嫁给先皇后,第一个儿子,胎死腹中。
第二个儿子,生下来才一日就突然暴毙了,至于怀上的第三个胎儿,不过三个月,就因意外小产。
直到后来怀了萧初宜,还是先帝的遗腹子。
怀萧初宜时,她年纪大了,又在脉案上做了手脚,没人怀疑她身体不适胃口不佳是因为有孕,她悄悄地藏了数月,直到后来再也藏不下去了。
她跪在先皇病榻前,求他让她留下这个孩子。
无论男女,毕竟萧御章已长大成人,钟家不可能拿她肚中孩子做文章。那时候病中的先帝,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终于点头默许。
萧御章这一辈,除了他外,他下头的兄弟没有一个活过成年。
其中手段不用说也知道,是帝王对于外戚的提防。
想到过往,钟太后不禁红了眼眶,她抿着唇冷冷盯着萧御章。
萧御章也知道方才的话,捅了钟太后的心窝,触了她伤心往事。
他是萧家长子,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所生,他出生时他的父亲还没登上帝位,燕北的江山还属于姓氏分裂的阶段。
所以他成为帝王后,才会疯娶五姓女为妻,因为他觉得只有五姓底蕴养出来的孩子,才是世间最优秀的郎君,就像他的养母,钟家女那样的五姓。
所以他费尽心思手段,以裴家为契机,教养裴砚。
“母后。”
“儿子错了。”
萧御章起身朝钟太后走去,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弯腰伏在钟太后的膝头,语调沮丧:“儿子这些年只是按着父皇临终的遗言,儿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儿子想要的是萧氏的江山,朕的臣民,千秋万代。”
钟太后透着哀伤的眸光,落在慈元殿幢幢灯火中,她长长一叹,苍老保养得宜的掌心,轻轻落在燕帝御章肩头,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
苍老的声音幽幽道:“陛下没有错。”
“哀家和太子也没错。”
“只是我们每个人,生在人世间,所站的立场和要守护的目标不同。”
“夜深了,陛下该回去了,哀家累了。”
萧御章背脊一僵,缓缓站起身,他没有说话,也没再停留。
踏出慈元殿,风雪吹得他宽阔的袖摆咧咧作响,王九德撑着伞小跑在后方。
寒风冷厉,风雪中的夜归人,再也没了去路。
萧御章鬼使神差,在永宁宫殿门前停下,这是皇后李氏生前住的宫殿。
他自嘲笑了一下,宛若呢喃自语:“朕忘了,你已成了朕的故人。”
翌日清晨。
一队人马穿过冻结成厚冰的河面,伴随着马儿嘶鸣和犬吠声,像一道闪电冲进了山林深处。
“主子。”山苍眼睫冻着雪白冰晶,狠狠喘出一口热气,骤然拉紧缰绳朝裴砚汇报。
“暗卫营五百暗卫,已经按照地毯式搜寻,目前大致确定了少夫人离开的方向。”
“主子已经两天一夜未曾休息,可要先休息片刻。”
裴砚一身玄黑骑装,为了方便骑马,他连大氅都没有披。
乌发用玉冠紧束,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凄冷的眼眸遥遥望向对面山的方向。
他似乎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仿若有寒霜冻结,没有半点温度。
“无需。”
“按着这个速度继续往前,告诉暗卫营,管好手里牵着的猎犬,不要吓着少夫人。”
“是。”
没有人敢耽搁,按照裴砚的部署,往山林四面八方涌去。
入夜后,白玉京的人驾着马车,以极快的速度在山间林道上行驶。
虽然他们一行人已经离开汴京两日,但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只要没出汴京地界,渡过乌依江渡口,被裴砚追上拦下的机会都极大。
马车跑得快,林京枝因为晕车,这两日她基本没吃什么东西,加上丫鬟婆子都不在身旁,就算白玉京细心照料,但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
“好些了吗?”白玉京手里端着蜜水,递给林惊枝。
她只喝了两三口,就朝他摇头。
煞白的小脸,脆弱得像松枝上结着的雾凇,一碰就碎,十分脆弱。
白玉京无奈叹了声:“我本是打算开春后带你离去,直接走水路,从河东郡的背面穿过,再暗渡乌依江。”
“可这次李氏病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是未曾料到你如此晕车。”
林惊枝朝白玉京轻轻摇头,勉强笑了下:“这事不怪舅舅。”
“舅舅为了我,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两人在车厢里说话,忽然外头传来尖锐的鸟鸣声,伴着无数的犬吠声。
漆黑夜空,忽然有火光划过。
“主人。”
“裴砚亲自带人追来了。”
“属下没有料到,他的速度能如此之快,我们带来的人,已经和他暗卫营的人对上。”
“舅舅。”
马车里,林惊枝朝白玉京惨笑了下:“我恐怕是不能随舅舅离开燕北了。”
白玉京眸色冷得厉害,以他的手段,他没料到砚这么快就能精准无误地追来。
明明已经换了数次路线,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按照他预料的时间,裴砚要找到他的踪迹,至少是一个月后,最坏的情况下在乌依江渡口,背水一战。
除非这里面还有什么,是他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在山道上狂奔的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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