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37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

  好的。

  沈崇崖怎么说也是吏部的官,虽品级不能列入小朝,然而迎来送往的千人千面见得也多,他不是不懂,有时只是不敢,再加上卓思衡点拨,今次偶尔发挥,竟也有天官衙门来的风范,几步走至正座,不等礼让便端正就落,也不让杨敷怀起身,也不说客气的话,只慢条斯理道:“杨刺史的书斋果然别致清雅,素肃两宜意趣兼顾,果真令人见之忘俗。”

  杨敷怀只觉今日的沈崇崖与那日话少又平实的人完全不同,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这人虽小自己十余岁,却仿佛几日之间增了阅历一般,说话做事都是一副朱紫气派。

  心思百转之际,杨敷怀也早有应对,笑应道:“哪里哪里,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请大人看茶。”

  果然如卓思衡所料,杨敷怀必定不会让外人来入内,连奉茶都是他亲自斟倾。论理不该如此,同朝为官即便官级略有差异,却不能以此为压驱策对方入婢,如此行事传出去是要造弹劾的!

  想到御史台的人此刻就在自家吏部里面虎视眈眈,沈崇崖心中战战兢兢,可不敢忤逆卓思衡的意思,却只端坐不动,待到茶盏由杨敷怀双手奉至面前,才单手承托而不饮,只在指端把玩这只釉色莹润胜琥珀的岩窑茶盏。

  这玩意儿好像也和他上司有点关系来着……

  但因为紧张,沈崇崖一时想不起来,只半垂着眼眸,假装不动声色。

  “沈大人,敢问今日前来,有何赐教?”

  杨敷怀何等狡诈,怎会自己主动言及?他拿定主意要沈崇崖落下话来,可谁知出乎意料,自入了伊津郡便沉默是金且稳重平端的沈大人忽然变了性子,咣当一声将茶盏重重撂在桌上,立目怒道:“杨敷怀,你的胆子可不小啊!”

  杨敷怀惊异之余反应极快,惶恐垂拜道:“大人!不知下官何处惹恼大人,还请明示!下官甘愿领罪受罚!”

  “这些天我不曾言语,是希望你能自知糜误,若等我离了伊津郡回去帝京吏部,那可就与今日你自述怕是要大相径庭了。”沈崇崖将背优哉靠至椅上,略抬眼看了看垂头不语的杨敷怀,按照卓思衡教得方法,默默数了十个数,才又缓慢开口道,“所以,杨刺史如何说法?你的前路如何可是看你自己选了。”

  “可是……大人啊……大人我实在不知啊!”杨敷怀佯装急切替自己分辨。

  沈崇崖低头一笑,站起身来道:“我明白了,既然杨刺史觉得此事可行,那我便即刻启程回京复命,官驿的屋子不必留了。”说罢他冷眼环顾室内一周,用一种卓思衡教得奇异的、冷冰冰的调子道,“只是可惜了这间书斋……”

  而后抬腿便走。

  仿佛一切都仅在那个不在场之人的预料,与他所说如出一辙,杨敷怀更快一步抢在沈崇崖先挡住书斋屋门赔笑道:“沈大人留步,您这匆匆而回,其他事小,万一要人觉得我杨某不会做人招待不周,今后百官同僚如何看我?您请暂留,至于下官之错,请下官再好好想想……该不会是和此次吏部考课有关吧?”

  ……

  “他会自己说出来的。”卓思衡昨夜十分自信道,“心虚之人自有投鼠忌器之理,他惧怕你,所以才会百般试探,若只是寻常办公务,公事公办何须知根知底?你拿准他的心思,待他要你重新坐下,你再主动给出缘由,他自会觉得你是个上道之人,也足够小心谨慎,必然就会将话引至关键,要是觉得不够生猛,可以提提我。”

  ……

  人在惊惧万分时反而会激发本能,比如昨天惊恐交加,反而沈崇崖将卓思衡的话记得字字切实,于是他一一照做。

  “公事的话已在公办时说了,既然杨刺史问及,我就只在此多说一句,我来这里是为回去交差,你也同如今吏部那位阎王从前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什么个阴狠足智的人物,这些年栽在他手里头的朱紫博带有几个,杨刺史耳聪目明,无需我历数,你这小小一个刺史……怕是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吧?”

  沈崇崖已熟练掌握冷笑的技巧,并且保证眼珠冷冰冰不动,嘴角却往上扬的效果——这是卓思衡亲自点拨过的冷笑技巧,“你既愿意明说,我就也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此次前来,也是不想姓卓的能舒舒服服来吏部踏踏实实名利双收,他一来吏部,便给咱们一个下马威,我也吃了暗亏,他想顺利褒扬升迁,我便不想他如意。”

  听了这话,也吃过卓思衡大亏,被其当着下属面怒斥的杨敷怀心念大动,要是这次自己使上了劲儿,岂不又能止息考课风波,又能畅快报复,自己是外任地方官吏,怎么都无法给姓卓的下绊使坏,但沈崇崖却是实实在在的吏部郎中令,卓思衡的左膀右臂,要能从中作梗……岂不妙哉?

  见杨敷怀似有心动之态,沈崇崖实在没想到此事可成,但他又赶紧稳住阵脚,分毫不敢露出得意之色。

  果然卓大人说得对。

  ……

  “你若只说为银子,人家未必会全信,但你如果带些私人恩怨在里面,他反倒觉得切切实实。”

  ……

  这人真的很神,要是他不那么可怖吓人,就更好了。

  沈崇崖心中长叹一声。

  “可是大人,咱们两个也是螳臂当车啊……”杨敷怀说道,“那姓卓的在朝中不说只手遮天,也早有了自己的气候,又声名权势俱在,犹如红日当头,大人勿恼,您……是他的属下,我嘛,一个不入流的刺史罢了,我俩又能奈他何?”

  “我们两个当然不足,但吏部在考课大年从来都是得罪人的事,加之前些日子因铨选与吏学的瓜葛,姓卓的已然在朝中得罪不少大员勋门,我既然来你这里,便是已然有数,焉知这些人还撼动不了姓卓的么?”

  “他们都……都愿意一试?”

  “自然愿意,还有些如同杨刺史一般的地方官吏,皆吃了姓卓的亏,他们未必没有门路,有些也已交待给我,我不过是借着职务之便,好做联络,只是有一点……”

  看着沈崇崖晦暗不明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杨敷怀立即凑前低声道:“求大人提点下官!下官必然不会令大人遗憾。”

  沈崇崖这才拿起已凉的茶盏,慢腾腾闻香啜引后才道:“你在吏部如今已挂了名,那几个御史台的阎王坐下小鬼恨不得此次考课独领风骚,拿出几个案子来证明他们雷厉风行,好在圣上面前邀功论赏,你猜我为何而来?若不是他们逼得紧,我很苦在这节骨眼上乱跑乱颠?个人有个人的苦衷啊……然而你如若真成了御史台祭旗的那个,我是不敢为你牵线搭桥的。”

  “此事真如此严重么?”杨敷怀本以为沈崇崖正是为此而来,却没想还有意外收获,然而听这话锋一转里的意思,却仍是影响颇大,他犹如当头冷水淋下,心道如果能报复卓思衡当然是好,若是不能,就算借着沈崇崖搭上帝京权贵的线,也不失为一条通天坦途,他必须问清楚!

  “你身染污垢,要让姓卓的反打一手当做破绽,咱们这一摊子人难不成都跟你一道祭旗不成?”沈崇崖冷声道,“先解决干净自己的事再议其他吧,杨刺史。”

  “还请大人为我指点迷津!伊津郡上考课前后不一此次真是有难言之隐啊!手下办事不力又不听我管教自领其意,下官又能如何!大人,请帮帮下官吧!”

  杨敷怀也不知是真急了还是老奸巨猾装得着急,沈崇崖实在看不出来,于是他只按照卓思衡给的思路演下去道:“我有心帮你,是为扳倒姓卓的添一份助益,但如今确实有心无力啊……”

  希望这个长声拖得足够长了。

  杨敷怀摸爬滚打多年,如何不知言中深意,听见此话,他便彻底放下心来,自一旁取出幅字来,双手奉上:“下官拙墨,请大人赐教。”

  这是卓思衡没有教过的。

  为什么是让我看字啊!银子呢!不是要给银票么?

  沈崇崖慌了。自走进门内,一切事态都与卓思衡昨夜预言般的判断如出一辙,他当然只需回忆就能完成交待,可此时,卓思衡的吩咐就只有无论他给了你什么,都不要多问,收下就是……可这只是幅字,真的是卓大人要得东西么?

第201章

  他竭尽全力才稳住心神,也没露出不耐,只假装稳若泰山,为思考拖延时间接过书作细看。杨敷怀所书乃是唐人秦韬玉名篇《贫女》一诗,读书之人几乎人人会咏诵,并无特意,字也就那样,谈不上多好,若真行贿拿出诚意,像平息考课大年错弊这样的事,怎么也得值苏黄米蔡之一幅吧?

  沈崇崖还是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差事紧要遭到了轻视,姓杨的把吏部当什么了?发觉自己已是带入到贪官污吏索贿心态的沈崇崖赶紧回神,他虽不明白,但他还得努力伪装,想着卓思衡所言的不变应万变之法,只略略点头,也不假辞色,平和道:“杨刺史之字颇有欧阳信本之劲险峻峰,至京中亦能与诸士大夫争一殊色。”

  希望欧阳询今晚不要来找他梦中怒骂……他沈崇崖万般无奈才想出自己临过的帖子搬出大家说事,可真没有诋毁的意思啊!

  “那我便着人立即装裱此字,请大人笑纳,将其带回京中。”杨敷怀也不似方才那样急切了,笑容十分四平八稳,颇有精通此道的老辣风采。

  卓大人说得是照单全收,那就收了吧……

  沈崇崖略点点头,不敢开口再要,心中极其忐忑焦虑,维持面容沉稳已是要竭尽全力了。

  “大人……可知京中有一金石字画小店名叫集雅斋?”杨敷却在这时猝不及防问了他一个问题。

  集雅斋?沈崇崖记得,此间书斋也叫这个名字,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关联?

  无人指点,沈崇崖觉得心眼根本不够用,他后悔考科举已是来不及了,唯有竭尽思力,想出或许此事与行贿有什么关联,他不敢确认,便仿效卓思衡教他说话时所言的模棱两可反问式照猫画虎了回一句:“我于字画之上并无甚研究,但若是杨刺史觉得此地甚好,我去一探看又有何妨?”

  此话一出,杨敷怀当即大喜,他取出一方小印,在方才自己所书的《贫女》一诗落款日期处轻轻一压,留下方“闲中集雅”的朱红四字闲章小印,笑道:“多谢大人笑纳。”

  ……

  沈崇崖也不知自己是否完成了卓思衡交待的任务,他官袍内的里衣背已全湿透了,杨敷怀的书斋内有冰鉴和风轮,他却比在外头晒着太阳还煎熬。

  可遭受这一番折磨总算熬出刺史府,他手上仅仅多了幅字,还是不入流那种,不知如何交差是好。

  万一卓大人所图不是此物,不知卓大人要怎么收拾自己,怕是今后他再不能在吏部立足了……

  含混着绝望和忐忑,沈崇崖来到和卓思衡约定见面的一间茶舍,恍惚中下马,只觉阳光耀目,令人无处躲藏。

  而此时楼上雅间,垂落的斑竹簟内卓思衡也已看见他的到来。

  给人出谋划策教唆找人索贿集资对付自己还真是刺激。

  不过这事儿除了他卓思衡自己,好像旁人也不敢这样做。

  卓思衡也是第一次想出这样的主意做出这种事,竟然内心有些紧张和期待,看见沈崇崖走入茶舍,居然也得用稍许时间平复澎湃的心境,才好讲出酝酿的话来。

  茶舍雅间位于二楼,卓与沈本不在一间,然而沈崇崖上来后只吩咐人不许近前,他自己则依照约定进入卓思衡所在的那边厢。

  还不及汇报,卓思衡却先笑吟吟道:“口渴了么?先点些茶来,不必客气,就点这里最贵的,事成之后给你报公账。”

  沈崇崖不敢违抗,只能喏喏回去自己雅间,叫来奉茶婢女,让其奉上舍内最昂贵的茶叶,婢女立即会意,将桌上预留的茶具一应撤下,换来全套精美的岩窑蜜瓷,再以玉瓶取茶焙香,添水濡浸,再汇而入盏,双手奉上后退下。

  沈崇崖于帝京素来谨慎节俭,从不过分奢靡,茶叶大多是妻子自茶行所购行货,哪闻得过如此昂贵的馨香馥郁茶气升腾,只动动鼻翼便觉齿颊已被香气浸染,无比身心舒畅,可他刚饮下半盏,却见卓思衡掀帘而入,立刻茶香魂飞魄散,他感激撂下剩下的一半,规矩站好。

  “真香,好茶,我在隔壁都闻得到。”卓思衡倒是优哉游哉,仿佛真是被茶香吸引而来,他落座后自斟自饮,抬头看了看沈崇崖,“为什么站在,坐下边喝边说。”

  “我还是站着吧……”沈崇崖低声道。

  “外人若是无意闯入,你站我坐,如何解释?”

  卓思衡只一句话就打消了沈崇崖的念头,他只好顾全大局,乖乖就座,只是坐姿比二十几年前第一次去到沈氏家塾还要拘谨,新嫁娘头次见公婆不过如是。

  “事情如何?还顺利么?”

  “下官不知……东西是拿来了,可究竟如何,还是大人过目吧……”沈崇崖将心一横,递上那幅杨敷怀教人加急装裱好的字画。

  卓思衡接过来慢慢展开画轴绢缎,只看一眼便微微蹙眉。

  先不说这字实在不入他眼,不过毕竟他是在全朝堂最看重书法水平的翰林院做过事,又是书字一绝的父亲亲自授笔,看旁人的字挑剔点是他的问题,但这所书内容,却是让卓顿时怒火中烧。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念出最后一句,忽得伴随一声猝不及防的冷笑,沈崇崖听了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忍不住弹站起身退了一步,颤声道:“大人……有什么不妥么?”

  卓思衡自知失态,稳回心绪,沉下声道:“沈郎中也是苦读而得第的贤才,必然知晓此诗明写贫家女无媒难嫁,实则暗谕写寒苦士子出身低微,无门无路不得人赏识,故而前程黯淡不见希冀,只能靠为人做幕僚或润笔糊口度日,壮志难酬。”

  这沈崇崖当然知晓,他心有戚戚,略松弛了些道:“此诗妙笔,境遇之绘入人心声。”可他又觉不对,思来想去还是鼓足勇气问道,“大人是觉得杨敷怀此诗别有用意?”

  杨敷怀拿百姓之事做儿戏,因嫉贤妒能利用职权之便构陷孔宵明,而这诗不就是在暗中揶揄孔宵明不过是无依托的寒士,辛苦为百姓筹谋,安乐一方后,只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样的行为严重侵犯了卓思衡的底线。

  简直欺人太甚!

  但一时之句辞不能向沈崇崖说个清楚明白,还是办事要紧,卓思衡不再纠结于个人内心的愤怒,冷静下来,笑了笑道:“未曾想此诗能值万金,我只是聊发感慨。”

  “万……万金?”沈崇崖又退一步,“大人……没开玩笑?”

  “他必然给你了这幅画流通的方法,是什么?”卓思衡笑道。

  沈崇崖急切摇头:“没啊……他只给了我这幅书作。”

  卓思衡叹了口气,一副你根本没有好好听讲的的样子道:“我之前不是说,要牢记弦外之音,他是否有在给你书作时强调了什么看似无关的事,比如让你去帝京联络谁?”

  沈崇崖赶忙去想,总算拼接处记忆里的琐碎来,详述集雅斋之事,又事无巨细,此段话中细节可谓一字不差,一五一十告知。

  “他是最后才加上这一方朱印的?”卓思衡听罢一笑,指了指落款上的“闲中集雅”四字。

  沈崇崖点点头。

  “好,那咱们的事就办成大半了!”卓思衡笑道,“那便照之前所述,你将自吏部带来确认的有问题那些伊津郡官吏考课名目给我留下,拿上此书,尽快启程回京,之后如何做就都按咱们之前通气,记得你先拿此画去到集雅斋,再禀告高永清高大人,如何对我详述,就如何对他细细讲来,好么?”

  “下官定照做不误。”能赶紧回京,离开此地,沈崇崖恨不得此时就跨马逃离,他将案档留下给卓思衡,立即便按照吩咐,携带书作走下楼去,并且不忘先将账目结完。

  谁知听说那小小一撮茶叶竟要十余两白银,沈崇崖立刻浑身肉痛,只是不敢人前捶胸顿足。

  这些银子够他全家喝好几年茶的了!

  不过卓大人说可以走公账,那大概……不必他破费?可此时从怀中掏出银票来,实在是心痛至极,只能咬牙忍住,故作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