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店家,雅间竹室可是二楼?”
沈崇崖结过账,却听熟悉的声音传来,回身望去,竟是孔宵明自外刚刚入内。
与此同时,孔宵明也见了他,二人早在公务上见过,接风宴更是同一桌上吃饭,如何不认得?只是在孔宵明眼中,沈崇崖不过和杨敷怀是一丘之貉,说不定早有勾结,他如今早已得罪二人,又已被杨敷怀视作眼中钉,再无后顾之忧,也不愿卑躬屈膝以事奸宦,只漠然冷对官高自己多级的沈崇崖,倔强地不肯先行一礼,确认所问后,抬腿便走,留下沈崇崖尴尬又无辜地站在原地,只想叹气。
还有正事要办,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人,沈崇崖只能忍着肉疼和心疼,打马回京。
而孔宵明本想祛除方才所见怨怼之人的心绪后,再与偶遇知己见谈告辞,谁知上去雅间,便看卓衡悠然饮茶一派闲适,而对面的座位上,茶汤尚有幽微氤氲升腾,显然是有人刚刚离开,他眼尖,当即又看到桌边竟放着一摞封有吏部条押的卷档!
孔宵明顿时彻悟,骤然变色,厉声道:“你到底是谁!你和沈郎中究竟共谋何事?”
第202章
面对孔宵明的质问,卓思衡哭笑不得。
孩子人是挺聪明的,想必是和刚离开的沈崇崖打过照面,进到此间立即看出端倪,这样细致入微的观察与严丝合缝的逻辑当真不赖,可这性子确实要好好磨一磨。
他拿定主意要授课授到底,包教包会,哪怕先当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是无妨,于是也不急着替自己辩解,只继续持着怡然姿态曼声道:“孔大人以为如何就是如何,草民不敢辩驳,今日邀请大人前来,只为叙旧,还请大人赏光落座。”
“我不会再与你说半句话。”孔宵明严正肃容,指道,“我立即就去写奏参上,告你与沈郎中官商勾结盗取机要之罪!”
他说完转身便走,没看见卓思衡被这正直的莽撞气到翻起的白眼。
可孔宵明未走出去,就听身后一声寒凉入骨的冷笑,伴随着低缓的声音道:“地方官吏确有越级奏参之权,只是再怎么激昂的克上直言,地方官吏的奏章都必须经中书省先批再揽,若无要紧事,奏章则会由其归类省批后分发尚书省所辖六部,分门归司处置。可是孔大人,你知道中书省参知政事的沈相,同方才离去的沈大人是何关系么?他二人乃是叔侄。你参奏官吏,言及吏部疏漏,若在此间卡住,被中书省发往吏部,而吏部却不止一个沈郎中。草民不才,姓一个卓字,孔大人可否想过,我与如今吏部的卓侍郎,会否又是一家呢?大人再想想,您这封奏章在上达天听和落回我手中之间,哪个可能性更大呢?”
孔宵明听罢站住不动,许久后,缓缓转回过身。他眼中所含愤恨与悲凉已是蓄化作泪水,浸红眼白,强忍在眼眶当中。
卓思衡当即心软愧疚,差点就说出“你说巧不巧,我和他不是亲戚,我就是他”这样的话来,可为了言传身教,该狠下的心是必须狠一狠的。
面对含愤绝望的孔宵明,他仍旧决定照原计划行事。
不管卓思衡心中有多柔软,他的表现仍是十拿九稳的坏人,斟新茶一盏,推至空位前:“我邀请大人来是为霞永县百姓的安居乐业,我原以为大人最挂心的莫过此事,希望不是卓某的妄自揣测。咱们不如言归正传,谈谈正事,如何?”
“你想拿百姓要挟我做什么?”孔宵明本就复杂的神情又添惊惧之态。
“草民不敢。”卓思衡笑道,“只想聊聊百姓与大人的近日之扰同明日之忧,不知大人是否有兴趣听听我是何见解?”
孔宵明再是直诤,听闻此话,也只能悲愤交加不甘情愿挪至卓思衡对面坐下,他心思澄明,如今已然明了,只凄怆道:“原来你孤身行走地方,不过是来试探底细,好要挟于我。怪我知人知面不知心,还当你是面缘知己,竟引以为友!说吧,你如此费尽心机究竟所谓何事?”
卓思衡觉得他的逻辑推理能力要是能用到正确的地方该有多好……就好像数学试卷大题里的几何解析,过程和公式的运用完美无瑕,然后代错了值得出错误答案,还是不能拿满分。
可惜。
不过作为老师,总要讲一下错题,不能只扣分不解释,这种行为和管杀不管埋一样,是不可取的。
“我需要孔大人的举手之劳,事成之后定有酬谢。”
“我不想碰你的银子。”
“大人,世上很多真正宝贵的酬劳绝非银钱,而是予人所需。比如眼下你最需要的就是霞永县的百姓能免除奔波之苦,不受杨刺史庸政所累,被迫停止农作而颠沛流离荒废田亩,杨刺史所为不过是为他自己在此次考课中免除劣评,本就不顾百姓死活。而孔大人你所图与他恰恰背道而驰,却因身份、官位与权势所限,只能隐忍不发。但我有一计,可以帮你解决此扰,若大人愿帮我这个小忙,我便以此当做酬谢。”
孔宵明努力不想让自己流露出惊骇,可听闻此惊世言语又如何能不作色?
“你打算做什么?”
卓思衡看了眼手旁案宗,缓缓道:“你不日即将述职去到他县上任,交割之际,你需进入郡衙内府归档宗库,将手头文书与公案一一同文吏核对校验、画押存封,等待继任者奉命取拿,这期间我要你支走文吏,将这份原本伊津郡上交吏部的考课评案与郡内已修订改过完美无瑕的那份交换。”
孔宵明冷汗淋漓,自座位跳起,惊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让我公然偷换朝廷公文?”
“也只有这样的勾当才能值得一县百姓的安乐,不是么?”
卓思衡的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孔宵明伸出手指在空中颤动而指向他半晌,不知是怒是惧,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后他颓然落座,以惊异目光看向卓思衡道:“朝廷公文调度自有规章,你不过是一脚商,竟能清楚至此,莫非……”
见这位弟子终于抓住此事真正的线索,卓思衡心头大喜,心道不愧是本人看重的人才,孺子可教。再往深处想想,再往细致里思索,答案便就在此!
“莫非你不过是个掮客,替不愿出面的朝廷大员办事,想借考课大年除掉异己,才如此费尽心思以权谋私?”
卓思衡差点吐出血来。
零分,必须零分!
他没见过这么细腻入微的逻辑能力却用在如此荒谬的论断之上。
卓思衡竭尽全力忍住那种想冲过去给孔宵明两耳光的冲动,也罢,涉世未深,只在微末行事,不能纵览全局视看事貌,且饶他一回吧……
他这样替自己宽怀后,便朝舒适的椅子里靠去,右手指节轻敲扶手,来掩饰内心的气涌如山,再自己给自己顺过气来,又暗说璞玉必雕等道理,才仍旧保持方才的悠游之态继续带着笨蛋学生绕圈子:
“实情如何,不是我今日可说之事,我只能告知大人我的手段,而非目的。要知道伊津郡的考课出了问题,他们或许原本未曾想到吏部会查至如此彻底,才赶紧趁着吏部核实的机会替换一份,留待备用。想来杨刺史办事周密,府库里那份改过周全的记档也已是焕然一新,待到吏部再查,上交与存档皆是一致,也就并无异议了。”
“可你要换回去原本那份考课陈表,这样吏部下来核查,二者不一,岂不要治杨刺史欺上无视朝廷纲纪的罪?”孔宵明本以为卓思衡和杨刺史是一丘之貉,如此听来竟也不是,他有些困惑。
“他治了罪,给你的调任也就不会作数,我有办法保你原任留职,继续替一方百姓谋得福祉,而霞永县的乡民也不必为杨刺史的滥政而耕作无望。”卓思衡拿出循循善诱的全部本事来,细细详说,“我们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可你要我所为何尝不是乱政败坏纲纪之事?”孔宵明盯着卓思衡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与杨刺史之流所为本质上并无任何差别,”
卓思衡答道:“当然不同。他们计成,民不聊生;我们计成,民乐清平。”
孔宵明真的动摇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眼前之人的摇唇鼓舌说动,竟打算去做如此大不韪之事。
可他能怎么办呢?
这几日他忧不成眠,每日都想着要如何避免霞永县百姓的劳碌之苦,想去求杨敷怀,却没有门路说不上话,去到郡衙只能吃那些同姓杨的沆瀣一气官吏的闭门羹,秦县令年纪大了,畏畏缩缩不敢冒进,他能理解,也无法迫其帮忙,只能自己求告无门日复一日,在忧思中度日……
可今日,机遇之门以一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方式朝他打开,他知前进一步是万丈深渊,可若要后退,则是一县百姓的安乐平静生活就此打碎……此路犹如悬崖独木,他恰在当中,前后皆是不归路,别无他途。
孔宵明的痛苦纠葛卓思衡看在眼中,任凭不忍,也还是耐心暗自道:我不给他推一推,他是不知道自己底线能有多灵活的,只有如此,才能教会他这一课,今后委以重任。
但这不比学习知识,官场有些道理学来却是血泪苦痛。孔宵明沉默不语许久,就在卓思衡几乎在心软边缘即将放弃时,他缓缓伸出手,拿过了桌旁的案档。
“一言为定。”
他声音很轻,听得卓思衡心如刀绞。
虽是如此,既然已至这步,卓思衡也不想回头,他笑言道:“孔大人为民而行大义之举,乃是伊津郡百姓之幸。”
已是万念俱灰的孔宵明只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
卓思衡则稳练似早已胸有成竹,言笑晏晏道:“还有二事,请大人牢记,其一,调换此物时,切勿太过紧张,只需露显愁悴之态多作沉默潦倒,便可蒙混过关。其二,需要在三日之后,郡衙官议前做好,快可以,但慢不得。以大人的胆识才略,只需按照以上行事,必能马到功成,在下便以茶代酒,先行预祝大人旗开得胜。”
言毕,卓思衡将半凉的茶汤一饮而尽。
孔宵明心中将要求复述过后,却不回应这番豪言壮语,仿佛所有曾经为官的希冀都化作泡影,他仿若行将就木,缓缓起身,也不道别,拿着案档木然朝外走去。
忽然,他在门前顿住,回过头来,还是问出了即便此时此刻内心中一个怎么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我想知道,你与杨敷怀杨刺史因何而结怨至此?”
卓思衡不紧不慢再斟再饮下一盏清茶,面上笑意更胜茶馨,用着平静的语气缓缓道:
“因为他的字写得太丑了。”
第203章
伊津郡郡府衙门。
“他早不来晚不来,偏这个时候来交割公务,是存心赌气么?”
伊津郡的王通判在闻听衙役来报说孔宵明的来意后,不耐烦斥呵道。
与他相比,杨敷怀却沉稳得多,他做了个平息的手势,替手下宽心道:“他不过是个留看的小吏,这还是往好听了说,年轻气盛的晚辈不知变通,心里有气也是正常的,咱们啊,不同他计较。今日他想咱们郡上议事的日子再努努力劝说一回,那就让他交割完入内旁听,只作无此人便是。”
王通判听罢赔笑称是:“留看的小吏?不过是个丧家之犬。这几日天天缠着要见这个那个,竟不知无人愿意给他这个面子究竟是何深意,如此不同人情世故,便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也是走不远的。”
杨敷怀挥手让衙役回话,自己则在内屋整理官袍官帽,准备一会儿去到衙门大堂主持郡议。
冠衣镜内只照出两身官袍两个人,他这才开口道:“沈郎中离开咱们这里几天了?”
“有个五天了。”王通判答道。
“五天?那大概今日帝京就能传回消息。让人留心着点。”杨敷怀的手忽然在镜中顿住,“那日他自我府上离去后和回官驿返京前,去过清瀚茶舍?”
“是,大人,我问过跟着他的驿卒,说沈郎中去的那日茶舍人极多,迎来送往的,他只看见沈郎中去到哪里,自己到楼上雅间坐了会儿,据说点了那处最贵的茶,没能跟上楼看看。”
“人多眼杂,不去是对的。”杨敷怀自嘲道,“看来是我府上的茶叶入不了京官的眼了。他们这些吏部官员,家中迎来送往,想来日常所饮不输禁内贡茶,在我这里未饮一口,却到茶楼花自己银子解馋。”
似是觉得杨敷怀因此而不满,但也不能全然确定,王通判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道:“大人将来入了中枢,手有权柄,什么茶只是说声便会案前飘香,到了那时,怕是姓沈的想再喝大人的茶却也不配了。”
“罢了,人家是沈相的亲戚,有门路的,我们这些靠自己摸爬滚打的外放官吏如何能比?还是别去置气。本次考课我若为优,年末的升迁再使使力气从他这路走,未必不能回京,咱们还是先买些好茶备着就是了。”
……
“大人,您快点,外面衙堂里即刻便要升堂问话,整个郡望的官都在那等着的!”
文吏不耐烦地把玩钥匙,催促孔宵明快些动作,时不时还朝外看去,据说今次郡上平安度过考课一劫,杨大人要论功行赏,他生怕自己错过,不住拿眼白去翻仍在低头核验案档的孔宵明。
“您画个押,不就完了么?”
“不急,我慢慢看,这是朝廷公文,交割需细致,不能有疏漏,否则谁来担责?”孔宵明希望自己的紧张没有显露,他努力维持从容矜平,只是那份失意感不知算不算到位?
在文吏看来,此人不过是自己吃了闷亏来找茬解闷,心中不胜烦扰,恨不得立即四腿撒回前面领赏。
而孔宵明全然没有心情核对自己这两年的全部政绩与案档,看似在专注,其实一颗心扑腾乱跳,半个字都没入眼。他小心翼翼窥伺不耐烦的文吏,待到对方几欲发作边缘,才慢腾腾开口道:“你若是着急,先去前面,怕是衙内议完我也尚未验毕。”
谁知文吏虽心急,却仍牢记出入此档房的规矩,只不耐烦摆手道:“你能动作快点便是真正替我着想了!”
孔宵明一计不成,心中甚慌,他从未做过作奸犯科之事,今时今日被逼上了贼船,根本无一二伎俩,好在他脑筋转得够快,见此不成,也不过多言语劝说使人起疑,耐下性子继续假装专注,实则已是五内俱焚。
一炷香时辰,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不疾不徐在书档库内窸窣作响。
就在孔宵明殚思极虑却无有想出办法的时候,轰隆声似寂雷奔涌,忽得自外入内,架子上的档案全都跟着颤上一颤,吓得书吏当即奔出。
孔宵明也是吓了一跳,但他忽然意识到此机犹如天意,便迅速自怀中取出那份旧档,挨个架子上查找对应绸布签,谁知刚看见要找的案档,却听有脚步声来,他匆忙替换,只觉汗湿濡背指尖发颤,欲将换过的卷宗塞入怀中,可自门外照入的日光中已然出现一人影。
没有时间再藏匿卷宗,孔宵明急中生智,三步两步回去自己方才所在书架前,拿着此文档充作自己正在核准的任上记录簿册,竟翻看起来。
“哪家不要命的,还敢结到郡衙外面来结亲,真是不知好歹……别被炮仗把红事崩成白事才好……”
口中不住碎念的文吏回来看见孔宵明还不动如山在慢腾腾翻看,更是气不打一初来,忍不住指桑骂槐又道:“这么会挑日子给人惹麻烦,郡衙是撒泼的地方么?旁人忙旁人的事儿,还得分身去答对不相干的人,当真晦气。”
孔宵明因紧张,虽听出弦外之音,却顾不上心中愤辱,可却忽然想到那日姓卓的叮嘱他务必以愁悴之态示人,他竭尽全力稳住心神,将簿册重重合上,悲切叹息道:“我不知前路去往何处,自金殿提名以来初为官吏,一任不到,碌碌无为,书吏大人都不能等一等我恪尽职守这最后一件事么……罢了,我也不给大人添麻烦了,就此画押罢……”
说完,他将簿册放至书架上,工整压好,收回手时以袖口掩住颤抖的指尖。
书吏也觉自己话中略有过分,可一想孔宵明是刺史厌弃之人,又能如何,当即也不再多言,领他为告身书画过押,就算交割完毕,而后离库落锁。
再一转身,就见孔宵明直直望着已上锁的库门,他便催道:“既已交割完毕,勿要让刺史大人久侯了。”
孔宵明自知失态,可转念一想,莫非这就是自然而然的失魂落魄?他好像懂了些什么但又没完全懂,与书吏一并来到了郡衙的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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