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宋端笑道:“我自有办法,我家商行遍布市镇,我会让人稍回消息告知卓大人与帝京早做防备,未必就慢于越王的车马。大人可知卓大人为何派我随驾?就是为了今日之状,所以大人无需担心,我还怕越王殿下不作出些妖事来害我没法交差。”
……
“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刘煦在济北王府的书房,看着慕州府衙的官令告示急道。
比他更急的是济北王与自己的儿子刘伦,他不住道:“还请殿下澄清此事,不然小王……怕是衔冤负屈非得以死明志不可啊!”
“是啊!明明殿下在我府上做客,为何他姓范的要四处寻找,如此大张旗鼓不知安了什么心?”刘伦扶着父亲说道,“还请殿下未我们父子做主。”
“这是自然。”刘煦叹气道,“皇叔千万别这样,小侄如何担待?若要父皇知晓,必然要怪我不知宗室尊上厚老之礼。我这便亲自去向范希亮这厮解释。难道他没收到我之前的消息不成?怎么搞出这种事来领我皇叔难堪!”
说罢他便要走,却被济北王一个眼神暗示儿子刘伦给拦下了。
“殿下您无需亲自劳动大驾,只需递个亲笔消息即可。想来范希亮正大张旗鼓四处找您,您又出去,岂不闹得满城混乱人尽皆知?若是圣上知晓,虽会责备范希亮无状之举,可也定然要疑惑是否是您未能及时转达客座而劳师动众惊骇百姓,若为此怪罪于您,岂不冤枉?”
济北王上前说完,见刘煦似有动摇,便觉可以劝住他继续留下,毕竟越王殿下还没传来消息,若是这时候没留住太子,岂不是前功尽弃?只需要拿太子手谕给巡视的军士查验便能让他们暂且归还,不费吹灰之力。
“父王说得对。”刘伦接话道,“殿下为大局考虑,也得为自己着想,难道要陪姓范的一道受罪不成?您可是储君,决不能让圣上见疑。”
这对父子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是自己的心腹谋臣,字字替自己着想。刘煦终于体会到卓大哥的快乐:那种事事皆如己所料,旁人又不知不觉配合还自以为高明,这场面由居高临下之感观视,别有邪恶的畅快感。
“那……那便暂且如此行事。”刘煦故作为难,可又不得不为之的模样道,“我写一封手谕告知范希亮,让他给我收兵回去!别为了自己邀不存在的功添乱!”
说罢他抬笔在济北王父子二人的注视下作书一封,写完后甚至还让二人一道观看并且商议措辞,最终定稿誊抄后盖上自己的东宫印信,交由刘伦使王府驿卒快马送出。
卓思衡此刻正站在积雪似繁花盛开的树下,目送书房里的人进进出出神态皆是焦急。他略算时间,心想出发前的信如今大概已经抵京入府,家人如见,必然知晓该如何行事。
可他纵使运筹千里之外,却仍有心中担忧,全家人此次必须倾力以赴,才可将看似混沌的天地再现重光。
成败在此一举。
第230章
一入夜,卓府大门紧闭,连洒扫的仆人都再无出入。
书房内,云桑薇将收到的卓思衡亲笔信交给卓慧衡、卓悉衡、杨令仪、佟师沛和宋露至一道阅毕后开口道:“事关紧急,收到信我便让阿慈先过目,她即刻出发前往古坛场大营,此路无论时还是势皆不得有失,务必时不我待。”
“大嫂,依照信的时间,越王即将抵达帝京。”卓悉衡最清楚朝中动向,他又飞速浏览一遍后说道,“圣上已多日不朝不召,宫中如何情形眼下我等皆不知晓,大哥信上让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大嫂若要按照哥哥所说以探视皇后凤体为名入宫,万一圣上已经……岂不是禁内已封无从入内?”
云桑薇闻言一笑,轻声道:“你大哥已给我准备好了借口,只等今日。”
卓悉衡略略放心不少,这时,杨令仪忽然说道:“我陪大嫂入宫!我自小跟随家中长嫂出入宫中,不管是宫中殿宇还是道路我都最熟悉不过,宫中好多老嬷嬷都认识我,万一有所需要,我定能帮上忙!”
云桑薇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利落点头道:“如此甚好。”
“我去见沈相,定然取来金鱼符,连夜出城调中京府兵,只等越王入京后驰援。”卓悉衡本想说让家人们皆自珍重,可又觉得没时间说这个,他便即刻动身安排人备马。
“阿慧,长公主眼下正在京郊嫘祖庙代皇后执护蚕礼,还有七八日才礼成,只要见到长公主,务必告知她京中形势,要她速速归来主持大局。”说到这里,云桑薇又强调道,“一定要说是由她主持大局,你大哥说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其余的他不必多说,你自己斟酌。”
卓慧衡了解长公主的野心和寄望,她颔首道:“我会像是请长公主殿下回来继位一般言而从重。”
此话虽大胆,可此处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也乃非常时刻,无人再作惊讶之态。
“好!咱们家的兄弟姐妹那必然是合力一心,我去见苏府尹,教他先按兵不动,帝京三重兵权,古坛场禁军大营有阿慈妹妹,京畿卫戍有悉衡,府卫有我!”佟师沛说完道,“我安排好一切,就让兰萱带着孩子先回娘家去。”
宋露至继承自父亲那线条柔和的眉目轮廓里此时也盈满坚毅,她说道:“这位高永清高大哥我虽不认识,但想来表哥已经打好招呼,我这一趟最容易,若能早归,家里的事便交给我。”
云桑薇朝她笑着颔首。
一切都已按照卓思衡的布置安排就绪,云桑薇深吸一口气道:“再看看你们哥哥在信上最后的一句话……我们便各自出发。”
信的末尾是以在场所有人都熟悉的朗逸笔体写就,除了卓思衡,朝野上下没人能兼顾线条的柔和与间架的刚毅:
“举家赴业,无有转圜,然而天道在吾,事未必不以吾愿而为。”
或许是最后想起什么,他仓促之际没有蘸墨,而是用残墨又补了满是飞白、笔触婉转的四个字:
“安全第一。”
……
皇宫禁城,入夜时分。
“回二位娘娘的话,圣上休憩前说了,谁来也不见,您二位还是赶快回去吧,天寒地冻的,您二位的身体也是要紧啊!”
看着奉旨守在门前的胡公公,皇后和罗贵妃皆是沉默。
她们二人都是听说皇帝今日又无上朝和召见,且未批阅奏折,于是特意前来探视。二人在福宁殿外刚好碰见,身后随伴的侍女又都有捧奉温补的汤食,于是这样碰面未免有些气氛尴尬。
其实皇后和罗贵妃甚少言语,却也从未有过任何冲突。
早年皇后被皇帝限制权力与仪荣,故而没有后宫请安问礼这样的规矩。后来她日渐恢复皇后仪仗,却也因遇刺身体抱恙,主动免去了内苑朝仪。罗贵妃也并非忘废礼数之人,她在儿女康健之时常派去向皇后拜礼,自己也偶有探视。
但是二人足够聪明,都知晓皇帝未必喜欢后宫内往来颇多,于是也点到即止。
今日一遇却多少有些疏于交言而显得彼此都甚为拘谨,然而听闻胡公公的话后,二人的面庞似都罩上一层黯淡的忧思。
皇帝在遇刺后虽然也有不临朝理政的日子,但从未像今天一样一个人都不曾见过。
同路而回,罗贵妃率先打破沉默,主动问候皇后身体,又聊了聊青山公主的婚事,只是二人都没言及皇帝的康健,寒暄后皇后则道:“怎么没见赵王和丹山公主两个孩子?”
罗贵妃轻声道:“回皇后话,臣妾本想带来的,可是……”
她没说出的话,皇后也能猜出一二,身为母亲,她也不勉强罗贵妃多言,只道:“如今两个皇子都在外面奔忙,只有赵王能承欢在陛下的膝下了,带陛下身体好些后,带他多来看看。”
“赵王定会以二位兄长为榜样,淳仁礼孝,尽心伴驾。”罗贵妃恭敬道。
皇后沉吟半晌,忽然道:“赵王今年也有一十三岁了,什么时候过十四岁的生辰也好热闹热闹。”
罗贵妃道:“谢皇后关怀,只是……”
她正要继续说,却有个宫女来她宫中而来,只说赵王又要赶走太医,如今不肯吃药,无人可以安抚,于是皇后便让罗贵妃速速回去照顾孩子,罗贵妃如获大赦,不住道恩言谢,匆忙离去。
望着罗贵妃的背影,皇后亦有不忍,她略摇了摇头,可过了一会儿再看已是无人的狭长御街甬道,只觉今夜的皇宫不知为何分外安静。
……
“军营重地,不得擅入!”
箭塔上的守卫已开弓搭箭对准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她纵马奔驰,有违非令大营近前百丈不许骑马的规矩。
照军令处置,可在营门前十步格杀勿论。
但这个女子偏偏在十来步的地方跳下马,兜帽滑落,露出松散且乌黑的鬓发,几乎要将她融入黑夜里去。
“我没说进去!”女子步行至营门高声道,“叫你们虞都指挥使出来见我!”
营门前戍卫的都是禁军兵马司精锐,他们这辈子也没听过如此豪横的话,还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一瞬间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轮值的戍卫牙将回过神来也怒了,将刀抽出刀鞘寸许,冷声道:“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滚开!”
谁知女子自袖口里亮出个木刻镶金的圆牌,用比牙将更冷上百倍的声线道:“那就让虞雍看看,咱们到底是谁在胡闹。”
见了令国公府的令牌,众军士皆是一愣,牙将立刻软弱三分,想了想,怎么都不敢耽误虞都指挥使的家事,于是差人去通传。
毕竟此国公府令牌为开国御赐,只此一面,想来国公府有要事,没人敢于造次。所有人都以为此女子大概会被获准入营之时,却见到他们的虞都指挥使跨着急躁大步,竟自营中迎出。
“虞大哥!”慈衡推开拦着自己却愣住的戍卫,奔走几步到虞雍近前。
“阿芙给你的令牌?”这样重要的东西,鉴于他亲爹每天昏迷在床已经好几年,虞雍一直交给妹妹保管。自己始终在军营里,不适合随身携带,万一府上有什么事实在鞭长莫及。
卓慈衡点点头,夜色里,她头上晶莹的汗珠闪着含蕴的细小微光。然而此地不宜说话,卓慈衡也没时间客套戏说,干脆拉住虞雍的胳膊,拽着他,在众人几乎是雷劈般的目光中,将整个古坛场大营最威权的主将仿佛牵马一般,给拽进了浓夜的深处。
……
范希亮比任何人都要紧张。
当然,其他人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各人紧张的原因皆有不同:收到他消息前来搜寻太子殿下的将领与参军皆是在路上就已快要油煎火燎至心胆俱裂。
“太子殿下真没有半点消息么?”西胜军治关都尉裴伯英急道,“殿下怎么出去会没带自己的东宫禁军呢?”
“殿下说是去拜访济北王,不想带着禁军以免失礼,早知如此我冒死进谏也要让他带上……”范希亮说话时忍不住想看自己的袖口,那宽大的官袍里面,贴着里衣,有一封一直在摩擦他皮肤的信……
“那现下如何是好?”自宁兴府来的府戍卫将问道,“大肆搜捕只怕闹得人尽皆知,我们这里丢了国之储君,传出去……”
“万万不能传出去!”绥州知州周翎是亲自带兵马来的,他话听了一般便赶忙制止武将不懂朝堂政治的胡话,“太子若是出事,我们担责事小,万一消息传开导致……国本动摇……”他言语巧妙,将这四个字说得崎岖八绕,但每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有人借此机会兴事,我们才是真的死不足惜。”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人怎么找?”府戍卫将猛砸一侧的旁桌,因事出紧急,范希亮还来不及给三个人上茶。
“先安顿好你们的兵马,粮草调配我想办法。”范希亮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他想的明明是差不多这个时候送信最好,“还有,我先派出几路小股人马,且去巡查山地难行之处,万一是殿下出游巡猎遇险,我们也好……”
“大人!有人送来一封书信,上面有加盖太子殿下的印信!”
范希亮的主簿边跑边急喊,他正踏入府衙后厅的院子,差点摔了跟头,其余人听闻此话都是惊得站起,而范希亮反应比谁都快,三步两步跑出去迎上,接过主簿手里的信。
“你先去看看膝盖有没有事,这里不需要你了。”范希亮希望自己的声音没有那么僵硬。
主簿拜过转身背对范希亮,而范希亮此时也是背对尚在后厅的三人。他飞快自袖口里掏出那封早在太子离开前在卓思衡授意下写好并盖了东宫印信的书信,而将方才主簿递来的那封塞去袖子里。
时间足够他藏好全部马脚,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太子的信上。
范希亮调过头,一边撕开信一边快步回到厅内,再有条不紊将门阖严。
三人这时已都聚到他身边,四个人几乎同一时间看到了信上的内容。
每个人脸上唯有惊恐一个表情。
这是一封求救信,太子亲笔亲押,仓促几个字写得仿佛身在绝境:
济北王欲反,扣吾在府,速调兵平乱。
“即刻将带来的兵士点齐!杀去济北王府!”裴伯英是所有人当中品级最高的将领,且在边关多年,戎马经验了得,他深知一旦出了这样的事必须应对尽快,否则岂不要给太子收尸?
其余人也赶忙散下,各自回去领兵调使,准备一并救驾。
范希亮的指尖在颤抖,不过没事,除了裴伯英,其他人都差不多呈现不同惊吓的症状。但他惊吓的源头不是太子真的出了事,而是他知道卓思衡全部的计划。
自己的表哥当初是怎么想了如此大智大勇的计谋?试问敢将天地之间万物皆驱策于股掌之上的,恐怕也唯有卓思衡一人。
第231章
冬日清晨,雪霁深寒。
一支素色纸鸢在半高的天际由北风撕扯着狂舞,支撑了没一会儿便一头栽下再不见踪影。
哪有人冬天放风筝的。济北王府的下人们看了好一会儿新奇事,又散去忙工,卓思衡则在他们身后不远朝着墙外方才风筝跌坠的地方看了不知多久,直到略觉冷风侵衣,才合领而去。
虽比计划中慢了两日,但也未有失策。卓思衡爱极了一切了若指掌且应付裕如的感觉,这种时刻,他常常会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澎湃,好像他所掌握的是比权力更值得贪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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