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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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园顾名思义,内里物候适宜,犹如春日,花草繁茂多为南地珍奇,刘煦无心赏玩,可样子还是做得十足,向心不在焉的刘伦不住询问花草的来历名目,转了半周才道:“这里地方真好,回去我也想上议父皇在禁苑设个用来冬日养体。听闻王叔一到冬日便会身体不佳,可有试过在温园中陶冶调养?”
“试过,一般风寒期间在此处短住还算有效。”刘伦边说便不住用眼神去瞥刘煦,似乎想知晓其真正的心思,索性和他闲扯闲聊,于是顺口道,“只是北地虽有不少奇珍名药,却无名医。之前的几个庸医实在恼人,几幅药下来没个成效,反倒拖得父王病入严冬,更是难好,都教我们赶出王府去了,如今这个倒是医术不错。”
刘煦牢记卓思衡的提点:刘伦不如他父亲聪明,从前在帝京和国子监时就见其急躁不耐的个性,且没有盘算,不然怎么会和越王搞到一处去?卓思衡要刘煦自由发挥,将一切话题努力引至恫吓上去,总之先吓上一吓,再施以诈挟。
这正好是个合适的话题。
与卓思衡相交多年,刘煦也逐渐学会了许多原本想都不敢想的语言技巧,此时他心念一动,竟全然配合愠怒的表情施展了出来:“哼!天底下的大夫庸医居多!父皇也是被耽误了龙体,不然怎会如此!王叔和堂兄皆是仁厚,不愿加罪于医者,父皇亦说要善待医徒,我却深觉不然!”
刘伦在京中与刘煦有过一些王孙子弟层面的交往,知晓其性格柔和,第一次见他发怒,心道此人竟如此至纯至孝?
谁知此时,面目狰狞的刘煦话锋一转,盯着他道:“毕竟伤损父母之躯的人,即便只是帮从者,于亲子亦是可杀大罪。为人子若对此辈仁慈,那才是天大的不孝。堂兄,你说对么?”
第228章
温园暖融胜春,可太子此言一出,刘伦却自脊背滑下透骨的冷汗:“殿下……殿下在说什么,我没听明白……”
“怎么说起话还断断续续的。”刘煦目有寒峭,整张冷峻的面皮唯有嘴唇轻微翕动扬起,像是在笑,“不过是做儿子不能尽孝的无能之语罢了,我想世子见王叔急病,也有此心焦之感,不是么?”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刘伦一边笑着陪说,一边不自觉拿惶惑的眼珠去瞟刘煦,他心道怎么从前那个软面菩萨今天却像个阴晴不定的鬼差……难道他真的知道了?
“对了,从咱们这里到帝京最快需要几日?”
刘煦的话打断刘伦思路,他忙答道:“现下隆冬,北运河走不成,到帝京驿站快马轮换大致七日。”说完他疑道,“殿下不回慕州州府了么?”
“不回去了,身上还有重务,自你们府上离开我便即日启程回京面见父皇。”
刘煦轻描淡写一句,却教刘伦的心不住缩紧……
……
“我哪知道是什么信札笔记的。”卓思衡摆手笑道,“太子殿下听闻有此物,便独自阅览,而后未给我与范大人同看,只道此事关系重大,不止方珲一案,更牵扯入能使皇室朝野俱震上震下之事。本来下官是要陪殿下径直返京的,但殿下心存礼敬之意到此访探,下官莫敢不从。”
卓思衡演技经过多年打磨,已至臻化境,说得他连自己的都觉得有些担心似的又缓慢皱起眉头,略凑近济北王说道:“对了,关于这些信札,殿下的意思是,此事涉事甚广,恐引起朝野争议,而下官正恐自身因方珲一案鉴下谏上皆不利而获罪……下官想请王爷点拨一二,王爷久于藩地,自知此地情况,可有什么会动摇朝野的事若能尽早提点下官,下官也好为全家避灾免祸。”
“这……这……”济北王满面为难,实则也是想蒙混过去。他自儿子口中得知卓思衡是厉害人物,也素来了解此人在朝中行事堪称心狠手黑口蜜腹剑,他一面惊异是否太子真的知情而卓思衡却不知,致使如此人物也有畏惧仕途的一天,又或者此人不过在演戏?
他面心不一应对之际,卓思衡已然坦率开口道:“此处只有天地二人,朝政之事也是由下官提及,王爷若不愿,下官也是清楚规矩的。”
“不瞒卓大人,本王若是早年……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您打探一番,可这些年……老朽身躯不堪疲敝,连年病衰已是无力回天啊……”济北王不愿露出半点破绽给眼前的危险人物,只虚与委蛇道,“连颐养天年都是奢望,哪还有心力去管这些林林总总世俗冗杂呢?大人还请自行珍重……”
卓思衡笑言自己唐突,又主动圆回话来,将话题顺着身体健康转至老年保健知识,毕竟他是可以和沈相与曾老师两位老人深谈几个时辰的人,这些知识不在话下。
倒是济北王在惊魂未定之后又陷入茫然若迷当中。
眼前之人不过三十几许,望之更少,谈吐却有朝廷里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不惑老臣之感,游刃余地张弛有度,让人摸不出底细和虚实;可说起身体康健汤药等琐事,又仿佛自己在与一古稀老者叙谈,养生之道娓娓而来,简直诡异。
济北王因心浮胆虚,不愿多谈,总算盼回了儿子和太子,赶忙招呼人安排宴饮,又说一定要宾主尽欢,先去安排,命刘伦将二人暂安在客房梳洗休憩,然而刘伦领人回来后,只见父亲根本没有去做宴会的准备,而是焦躁烦乱地在书房里自顾自兜圈。
“太子和你说什么了?”见儿子回来,济北王立即上前问道。
“爹,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刘伦实则比他爹更慌。
济北王大惊,忙道:“他告诉你了?”
“没……但他话里话外好像就是那个意思!”
“你个小子,没被套出话吧?”
“绝对没有!”
济北王得到确认后稍显沉静,他思索后拍了拍儿子肩膀低声道:“看来姓卓的没说假话,太子或许真的知道,但他却是什么都不知的。”
刘伦也尝试跟上父亲的思路,回忆后道:“太子确实问我从咱们这里到帝京要走多久来着,而且听他的意思是不打算回去慕州州府衙门了,就从咱们家直接触发。似乎……没有带着卓思衡的打算。”
“那就是了!”济北王抚掌道,“这可不妙啊……若是让姓卓的知道还好办,可太子知道咱们和越王的往来……这不是往他心头和前途上插刀挖坑么,他不可能善罢甘休……这样,儿子,你快去写信加急给越王殿下,让他早做准备,还有,皇上的身体……”
刘伦接话道:“之前的御医给咱们传话了,说还是不见好的话,怕是过不了春天了。”
“那你把这条消息也给越王殿下带去。”
“可是越王殿下这个时候差不多人在澎州,咱们送信给他可要比太子从咱们这里赶回帝京要花费更多时日,这可如何是好?”刘伦道。
济北王听罢忍不住笑道:“我儿糊涂!咱们只要拖住太子,这什么时日还不是我们说了算么?”
……
慕州虽不是四州极北苦寒之地,二月初寒冬之际却也滴水成冰大雪封路。待到晚宴时分,院子里的雪已没过成人踝踵,室内虽有地龙,但因恐今日严寒突抵令人不适,济北王特命人在王府正厅额外添了足够多的暖笼,宴席两侧庭燎里均添了无味的鲸脂油膏,无论辉煌明堂还是暖融舒适,此地都犹似春昼。
为求一尽地主之谊,济北王命人抬了只全羊在厅中炙烤,又布上许多北地名菜,加之陈酿烈酒,卓思衡心道就算皇帝御驾亲临也不过是这个待遇了。
生怕留不住他们似的。
放心,一定留得住。
美食美酒当前,刘煦也不敢放纵,谁知卓思衡却一杯接着一杯邀请上座的主宾共饮,他便明白了卓大哥的意思,于是也略略放开,表现出对吃食的极大兴趣。
“太子殿下在慕州州府衙门都不曾尝过这些菜色么?”济北王看刘煦对吃食格外上心,不由略起了疑心试探。
刘煦心想坏了,是不是自己演砸了,他下意识想看卓思衡的暗示,但立即想到若是此时让人看出破绽岂不前功尽弃?只略微的迟滞后,他施然笑道:“不怕皇叔您笑话,我这一路来餐风露宿,只在几个大市镇逗留,其余皆在赶路,在州府衙门连着审案办案,还要处理……哎不说这个了,总之是只在皇叔处才可安心敞开肚腹说上几句话尝上几道菜。”
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效果极佳,卓思衡比自己表演出色时心里状态还要甜津津美滋滋,可还得装作照顾太子不周的尴尬,饮酒掩饰。
济北王听罢果然疑心顿消,却又再起焦虑,心道果然太子是知道了些什么却无法明说,那看来是必须按照计划行事了,于是他当即举杯道:“殿下心系圣上所交待的政事,勤心存孝,真乃国之储君天下之本,小王携犬子敬殿下一杯!”
在座皆引进此酒后,济北王又道:“可若让殿下如此仓皇归京,圣上岂不要怪我招待不周?小王万不敢怠慢,还请殿下小住几日,让我再尽应尽之谊。”
刘煦面露难色道:“不瞒皇叔,我身有要职,不敢久留。”
这是刘煦的自由发挥,卓思衡简直要鼓掌了。
好一个欲擒故纵!
世子刘伦也被父亲教过该如何配合,此时也道:“父王一片好心,太子殿下怎会不领,实在不是殿下故意推辞,适才殿下与我游玩,已告知有急事要回,我已教驿站备好马匹鞍具。”
“原来如此,那……”
济北王的话被来人打断,他摆摆手,外面一个满身风雪的驿丞便走了进来道:“参见太子殿下、王爷。”
“有何事打扰宴饮?”济北王显得十分不耐道。
驿丞礼道:“回王爷话,世子交待小人准备的马匹都已准备好了,只是……”
“在贵客面前,不许吞吞吐吐的!殿下是自家人,有什么就说不必避让!”济北王朗声道。
“是!王爷。外面突降大雪,官道受阻,已不能出行了。”
驿卒说完,济北王和刘伦仿佛比太子和卓思衡还要惊讶,尤其是刘伦,他当即摔下筷子站起来指着驿丞的鼻子怒骂道:“混账!难不成要太子殿下干等着你们办事不成么?给我立即清道!派出府上所有人去!”
不等驿卒回答,济北王又愁涩道:“这可如何是好……不知太子殿下的要事到底如何,可否略等等看?小王若是为此误了大事,岂不死罪?还望太子殿下饶恕……”说罢他竟以老迈之躯向太子起身叩拜。
虽早就料到这对父子俩会演戏挽留自己,但没想到短时间安排如此妥当,甚至还利用了突发的天气情况。只可惜这么好的安排却被浮夸的演技所累……卓思衡很努力才抑制住想笑的冲动,只沉默不语。
刘煦则彻底松了口气。可该做的收尾还是要做,他飞快伸手趁着济北王拜倒前上去伸手扶住,急道:“皇叔这是如何?岂不置我于宗正不容之地?您是我的族叔长辈,我如何担得起?快快起来!”
“那……这该如何是好?”济北王摊着双手,无助彷徨道,“殿下不知,我们北地冬日里的大雪没个一日一夜很少停歇,而之后积雪道路委实难行,就算清道也要花费时日……”
“事已至此,大雪亦不是皇叔之意。”刘煦勉强笑了笑,也是叹了口气,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般说道,“在通行前,只好叨扰皇叔一阵,还望皇叔莫要怪罪。”
于是,在场四人两方都觉得自己赢了,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坐下,等待侍者将酒盏再次斟满。
第229章
“太子殿下三四日不见人,你们竟浑然不觉,殿下未带侍卫出巡,你们竟也不劝阻,如今在我的辖地出事,若是真有个好歹咱们整个慕州的官吏别说乌纱保不住,就连脑袋都要给圣上赔储君之命!”
范希亮以响雷般高亢的声调说完这段话后,不忘顺势猛拍桌子,再把拍红了的手背在身后,悄悄握紧松开缓解痛感。
堂下诸官本就因前次过堂心有余悸,此时出了这么大的事,更是呼吸都小心翼翼。
“那……那这要如何是好?还请知州大人示下……”一旁的长史颤颤巍巍说道。
“军司衙门来人听令!”
范希亮扬声后,一位青袍小官站出来垂首。
“八百里军令箭马传信,送消息给戎州西胜军治关裴都尉,请他领关军三千速来护东宫之驾。”范希亮转身就座,提笔即落,迅速写作军书一封,折好递下,军司得令欲走,却被他又叫住,“还有两封信一并八百里快马送出。一封给宁兴府府尹,请他调本府卫戍司由东向西朝我们这里行进,路上搜索太子殿下踪迹;最后一封给绥州知州,让他速速领人在州界处与我汇合,告诉他们,若是慢上一星半点东宫有失,我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
堂上此时悄无声息,范希亮望着噤若寒蝉的众人,心道自己也算完成了表哥交待的事情,接下来如何……却要看他们的了。
回至后堂,他传来自己的主簿,紧绷的声音终于柔和下来:“回府告诉夫人,我这半月要出去,让她安心就是,事情办完我便赶回,还有大小姐和小少爷,告诉他们……”范希亮言及此处,却猛然顿住,半晌道,“算了,只告诉夫人就是了,出去时给我备马,我即刻动身。”
……
“我一定要去问个清楚!宋侍诏不要再拦着我了!”
二月初,澎州已有些许微薄春润之气,此地东临沧海,州府历阳更是东陆要港,人稠物穰之处于春日更显人烟阜盛,可在官驿深处的客房里,探头入庭的新芽嫩柳也无法舒展这份紧张的气氛:工部侍郎卢甘已是在愠怒边缘,他官袍的朱红袖子此时被官级低他四五等的小小侍诏攥在手中,寸步难行。
“卢大人,越王殿下临时修改返京时日此事必然有诈,你此时去问岂不自投罗网?”宋端哭笑不得道,“咱们两个眼下正是该坐下来仔细思量的时候。”
卢甘本不是性急暴躁之人,此刻也顾不上仪态,厉声道:“原本回京路上途径汴州晋陵郡,此地东向水闸关便有四个,今年报工部待修的便有三个,我特意规划了这个路线,就为让越王殿下带我们看看情况,好做出应对。可殿下欲疾驰回京不过晋陵竟今日就要出发!若四月北方汛期一至尚未巡视,沿岸百姓若因此遇险,卢某岂不是千古罪人?”
宋端的小身板眼看要拉扯不住天天在工部匠作司真的挽袖子干活的卢侍郎,可他反应快,急智之下竟松手道:“那卢侍郎便去吧,只是去之前要想好行凶之后如何收场,您是打算自投官府,还是让下官代劳?”
“行凶?”卢甘本义愤填膺,听了这话却愣住,“什么意思?我是去劝谏。”
“越王一路走来一意孤行大人不是不知,他若执意如此,你只有一条路走能维护沿岸百姓免受泛滥之灾,那便是杀了他一了百了,定然不会有人阻挠工部的人继续排查回京了。”
宋端语气之轻松闲适与其言语之大逆不道天壤之别,卢甘已是脸色煞白,慌道:“你……你好大胆子!糊涂了吗!在说什么!”他这辈子没听过如此恐怖的话语。
“大人不必担心,我事后会组织本地百姓为您建祠,护卫一方河水安宁。至于您的家人嘛……”宋端仿佛真的仔细思量一般还摸了摸下巴才道,“这样吧,您写一封绝笔书信安排好,我回京后转交给卓大人,他的人品心性您是信得过的,由他来照顾您的家眷想必您也放心。既然如此,那您就动笔,然后再去行事,下官祝大人马到功成为民除害。”
卢甘无法分辨此言虚实,他呆呆站着,这已经超出他能力范畴和思考的极限,许久后,他颓然坐在椅子上,因为他清楚,想要说服越王改变主意几乎是不可能的……一路上越王之任性与顽劣他看在眼中急在心底,不顾一己之身犯上进言的次数已不胜枚举,今时今日这样的大事,他虽一时意气想奋力一搏,却也在听过宋端看似荒唐大胆细想竟有个中道理的话后心下颓丧,只觉天地之大然而自己拳拳之心却无处可捧。
看自己的暴力劝说见效,宋端这才放缓语气,扯过条凳凑在卢甘身边坐下温言道:“大人是心系百姓一时心下全乱,我给大人梳理梳理眼下的情形。大人以为越王为何今日晨起忽然决定即刻动身?”
卢甘这时呆气上身,只木木地看着宋端摇头。
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些权贵的脑子里平常都在想些什么。
“越王此举定然有异。想必是临时收到了什么消息,教他仓促决定不顾此行目的。”宋端了然一笑,略压低了些声音,“派他越王出来的是他皇帝老子,他回去交差也是去找他皇帝老子,可他不要这差事的结果,硬要回去如何向他老子交待呢?他老子不是别人,可是九五之尊啊……”
卢甘再不通透于政事也在官场立足了近二十年,只这一句话便让他打开了思路,只是接下来的想法,却是他稍一触及就惊惧得恨不得全身发抖,他不自觉瞪圆本就圆润的双目,惊恐看向宋端道:“圣上……难道龙体欠安?”
“是了,只有这个可能,才会让他顶着出巡不利的圣裁冒险回京,因为这个消息的存在,他这样回去,也不会有人再裁断他了……更重要的是,此时东宫尊驾尚在慕州,别说没人怪罪他,怕是他要继承大统,谁又能怪罪他呢?”宋端替卢甘讲出他不敢讲的话来,又安抚道,“不过大人也无须太过惊慌,卓大人在出行前便有所布置,前些日子又送来一封信教我们如何配合他来应对,我们只需照章办事,说不定事成之日仍能按照原计划去巡查水闸,大人心系的百姓也能妥善得顾。”
事已至此,卢甘也无有办法,他唯能点点头,可似乎又觉得这一点不够坚决,又再重重点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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