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第233章
皇宫城墙巍峨如屏,阻住所有人的去路。
寻常夜间,城门前的排排庭燎彻夜通明,有巡逻值岗禁军负责填鲸油以助燃,保持城下四路整夜视野近百丈远,但今日所有的庭燎都已被熄灭,皇城像是黑暗中蛰伏的巨兽,只有轮廓起伏教人隐约可见。
“没有光照无法是攻城的。我们是三股人马,黑夜当中极难辨识,易自损而攻,再加之城内入处多甬道夹墙,就算攻入,若敌人在这样的地方以逸待劳,我们照明不足,也会损失惨重。”虞雍站在禁军前驱马而行,即便是他,声音里也多了一丝紧绷,“我可以派出少部人马去到其余门附近声东击西,然而是否能吸引走皇宫内叛军的火力还要视情况而定。”
“苏府尹的中京府军已经在城内各处布防,控制可以控制的越王眷属,并且封锁街道不让百姓天明后走动,避免伤及无辜,可这拖不了太久。”
佟师沛是在卓思衡和虞雍回合后跟随苏谷梁与其中京府军而至,他很好的完成了卓思衡交待的任务,却没有时间向大哥邀功,情况过于紧急,谁都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没有时间等待太阳,天亮以后再冲入城中就太迟了。”卓思衡听完他们的话后望着高高的皇城城墙说道,“那个时候,或许我们就成了‘叛军’,其余人马都将倒戈勤王。”
“这我明白。”虞雍略显不耐道,“所以我已派人将帝京九门戒严,就算我们不耐及时评判,消息也飞不出去,至少可以拖延一阵子。”
“长公主如果回来,务必先放行。”卓思衡说道。
可是为什么长公主还是没有消息?难道她已经被越王控制了?
卓思衡没有时间去细思,已至此处并无退路,他必须解决当下困扰。
刘煦望着自家的高墙,一时恍惚,他从前只以为此地坚不可摧,却没想过竟然有一日自己要攻破此家大门,来守护家人的平安。
卓思衡下马在入门御道前蹲下查看,又看了看熄灭的庭燎,里面的油脂都被取走,临时用火把照明没有办法贯穿浓夜。
“虞都指挥使,是不是只要我照亮这里,禁军就能攻城?”
卓思衡背对所有人问道。
虞雍微微一怔,当即道:“我麾下将士自当攻无不克。”
“那就交给我。”卓思衡道。
“你别想那些没用的花架子。”虞雍蹙眉道,“方才我也想过放孔明灯或是临时支起火架,可一是光源飘忽难以支持久战,二是不够亮度不够反而给里面信号,断不能如此。”
卓思衡听完他的话也并未回头,而是以双指轻轻触滑御道的阔砖,再起身道:“马蹄带霜,地上的冷印尚未凝结,他们刚进去也不算很久,可见行动仓促。这时候熄灭庭燎取走鲸脂也是匆忙之间,想来是会在附近丢弃,将鲸脂找出来,再派人到临近的大户人家宅门里取来幔帐和罩纱撕成长条绑在箭上,少沾鲸脂,命弓箭手射至女墙和城垛内,以此为亮。”
说完他转过头,手持的火把将他一半的面容照得赤红而明亮。
“但是……”佟师沛只说了两个字,便明白自己多此一问,他原本担心是否也会给叛军助明,却猛然意识到,皇城墙不似帝京城墙,上可站人巡逻有墙街可走,这布条只要挂上去,便是自他们外面这一侧垂下,再以火箭引燃挂好的浸脂帷幔,便是一条条自上而下照亮整座城墙的灯火条带!
而佟师沛思考的功夫,虞雍已经下令去了。
刘煦惊讶于在这个时刻卓思衡竟然能如此冷静,可火光中,他又看见卓思衡方才触地的手已不知什么时候紧紧握成了拳头。刘煦心道,是啊,和我一样,卓大哥比谁都着急,因为他的至亲之人也在墙内,他必须想出办法。
虞雍的部将办事极快,取来的纱幔也都足够轻薄,他们找到了几罐叛军来不及毁掉的鲸脂,此脂凝固似膏,还好不是流油,否则太重即便涂到纱条挂于箭上也难射到女墙以里。
但鲸脂就不同了,虽是油脂,却极易引燃,微许脂膏可燃烧许久,燃烧后融化流下,又足以湿润引燃的垂幔,自然扩大火势,故而只沾一点足矣。
卓思衡率先试了试弓箭的力度,第一箭他没有把握好风势,虽力度足够,但箭矢却歪偏落地,有人欲要去捡,卓思衡则制止道:“地上的让他们顺势点燃就是。”
而后第二箭入空,在已摸索到第一箭的规律后,这一箭的力度方位皆是完美,箭矢贯入墙垛之间的凹槽再落,而帷幔刚好顺着垂在城墙上。
“就这样。”卓思衡示范后将弓箭交给一旁的杨令显。
“大哥,你真是厉害!”就算情况紧迫,杨令显也一定要说,他觉得自己只试两次是决然做不到的。
而在他们后面,忽然响起了拍掌的声音,不出意外,是慈衡在为大哥的箭术而击节叫好。
虞雍看了后二话不说拿起自己的弓箭也射了出去,方才观察卓思衡的弓势和力道显然已让他大概掌握诀窍,也是第一箭略歪,而第二箭即中,其余禁军纷纷效仿。虞雍射中后略扬起下颚回头去看,谁知掌声不但没了,慈衡也纵马跑去嚷着再找些纱幔来用。
他顿时如鲠在喉。
佟师沛将一切看在眼中,小声对卓思衡说道:“大哥,咱们成了之后,什么时候办喜事啊?”
卓思衡瞪他一眼,像是要给他钉在城墙上点着取亮一般,吓得佟师沛立刻缩回脖子。
但这件事确实重要,况且虽然情况紧急,卓思衡也觉得他们未必就没有十成胜算。
数十支箭此时已有近一半挂在宫墙之上,虞雍下令换火箭,立时天际仿佛流星飒沓,猩红明光燎染天际,火箭离弦直奔目标,只稍稍有火星触及鲸脂,整条垂幔便熊熊燃烧起来。
方才还漆黑一片的城墙外顿时明如白昼,仿佛人造的晨曦也急切地盼望着一个答案,早早至此,为众人照亮前路。
虞雍拔出佩刀,引兵向前,借着火光,朝皇宫发起攻势。
“太子殿下。”在喊杀声中,卓思衡看向刘煦郑重道,“请答应臣一件事。”
“卓……大人千万不要这样说。你有什么需要我为之,我必不会拒绝。”刘煦也肃然应答。
“殿下有朝一日得继大统君临四海,请记得臣今日的请求。”卓思衡深吸一口气道,“如果虞雍这人向殿下请旨赐婚要娶我妹妹,殿下一定不能先答应!”
……
喊杀声自外入内,宫女们瑟缩成团发出恐惧的声响,大门即将被洞开,之前精心构筑的防线是如此不堪一击。
青山公主一直在鼓舞人心,不住叫喊,但此时她的脸色也是雪白若纸,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将头埋入其怀中,发出了第一声源于恐惧的低泣。皇后即便再冷静,怀中女儿的战栗也深深刺激她不屈的心……
谁也没想到叛军来得如此之快。
云桑薇带着太子妃走后没一会儿,便有被挟持的内监领路将人带来中宫,防事坚持了一会儿,有年长宫人勇敢将土制“油雷”扔出墙外,但收效甚微。
“准备退入内殿。”
皇后一声令下,宫女太监急忙躲避,可就在这时,不知谁驻足大喊道:“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皇宫与天际的一线腥红一片,虽不见太阳,却霞光万丈,但皇后却立即意识到,这根本不是太阳,太阳不会从宫城南方升起。
只有一个可能:援军已经到了!
“先别进去!我们要拖延时间!”
但她说这个命令时已经晚了,喊杀声不绝于耳,叛军高喊着“交出太子妃”和“格杀勿论”的威慑之语,已将宫人逼做惊弓之鸟,他们得令后便四下逃窜,没有半点章法。
或许此时大殿的门还能抵御一些时间,援军一入,这些乌合之众必然垮塌,那个时候他们才是真的逃脱险境。
皇后见不能再逆回眼下的形势,便立即改口稳定人心道:“你们看看那光亮,那不是阳光,太阳什么时候从南方升起过?那是交战的火光,是勤王之师入宫来了!我们只要顶住就能有救!”
听过她的话,好些乱窜躲避的宫人都稍许回过神,他们在皇后的指挥下按照之前云桑薇的吩咐,拿出泡了很久的绸布,准备拴住门。
“皇后娘娘,拖住就可以么?”
皇后拉着女儿青山公主正朝殿内走,猛地听见有人叫她,回过头去发现是望着天边火光的杨令仪。
“孩子,快和我一起进来!”皇后伸手去拉她,可谁知杨令仪力气极大,竟反手将皇后和青山公主往殿内推了一把,二人趔趄着几乎跌坐在地,还好有宫人顺势搀扶才勉强站稳,但再回头时,杨令仪已在外将门推关闭合,并高叫道:“快插上系牢!”
“杨姐姐!”青山公主只比杨令仪小几个月,她扑到门上大喊,却被宫人拉开。
只听外面一阵巨大的雷轰震响,中宫大门已被叛军攻破,来不及思考,皇后当即只能含泪道:“缠住门!”
她与宫人一并以极具韧性的湿绸代替木制门栓,给门窗系牢,而后他们缓缓退步,只见火光当中可以透过门菱间隙看见外面杨令仪的身影笔直而立。
叛军攻入时也是愣住了。
他们本以为会受到抵抗或者听见惊叫,可中宫巨大的前庭内,冬日暗色松柏于最侧开列,端穆整肃,而在越过前庭的正殿台阶之上,正站着一个娇小的宫装贵妇,她鹅黄色的宫裙即便是在夜色里仅凭火把也能熠熠生辉。
领头的人是越王的亲信将领、越王府的近身侍卫,他曾见过太子妃的面目,故而由此人带兵搜寻,本以为是里面的人识趣在恐吓后交出人来,谁知竟是个不认识的女子。
“太子妃在何处?”他冷声问道,“说出来饶你不死。”
“你们越王在何处?”杨令仪用自己最足的底气和最高的声调喝问,“速速倒戈请降,以其篡逆之罪或许圣上会顾念父子之情饶他不死!”
一个女子而已,起初无人恐惧,然而这一句话却说得心虚的叛军十分不安。
越王的侍卫长自是不怕,他冷笑道:“小小女子也大放厥词,来人,给我捉住!”
在内的皇后与公主以及一众宫人听得清清楚楚,青山公主已然落下泪来,她捂住嘴,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杨令仪为给她们拖延时间已是黔驴技穷,此时她也不去费那个脑筋苦思冥想什么策略,干脆拿出将门之女的豪横气概,不等来捉她的叛军上台阶便大喊道:“大胆!你们可知我是谁?”
二人站下后回头看看侍卫长。
侍卫长心道,能这个时候在皇后宫中的非富即贵,此人莫非是公主?虽越王殿下尚未吩咐如何对付太子妃以外的人,但为免横生枝节,还是稍问一问为妙。他用手势制止手下的行动问道:“你到底是谁?”
杨令仪冷笑道:“看来你从军日子实在不够,能耐也是堪忧,竟然不认得宣威将军杨家的女儿!”
宣威将军四个字实在赫赫有名,稍有军卒背景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侍卫队长当即想到若是越王坐了江山,可要是他杀了宣威将军杨令昭的妹子,那万一其麾下十万西胜军治关劲卒在其一怒之下反叛,自己的脑袋怕是要被越王拿去赎罪平息此乱……他一时竟不敢妄为,扬了扬手,也让手下暂且退至台阶下。
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就算她临时起意,这个距离也足够他们控制了。
见自己的恫吓起效,杨令仪的胆子渐渐壮了起来,她自知此刻唯有凭借一腔血勇舍生忘死才能拖延住时间,不负所托忠人之事,便也将全部恐惧抛诸脑后,朝前一步,反倒逼退在台阶下两个得令后不得上前的叛军再往后一步去。
“你们这些逆贼,受篡上者蛊惑,便将君君臣臣忘了个干净,仗着狼心狗肺竟欺压天子家眷!这中宫的地砖你们也敢来踩!真当天下没有王法也没有忠义之辈了么!”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侍卫长看一个小小女子的气势甚至要压过他们一头,很怕许多人此刻心虚,便当即回喝,“你仗着是宣威将军的妹妹和家中有一星半点军功就在这里大放厥词,你哥哥再有本事和能耐也不如越王殿下尊贵!”
“乱臣贼子何谈尊贵?你将他与我哥哥列为一谈,简直是侮辱我杨家世代忠良!”
杨令仪此时已不是故意拖延,她是真的愤怒了。
“我杨家是何等忠义满门,岂是宵小之辈可比?我先祖随太祖龙兴,起初与你们一样,也不过是一走卒,可他忠勇可嘉护卫太祖创下功业,又忠于太祖直至我朝建祚,受封爵位列入凌烟阁配享太庙!我祖我父皆是朝中勇将,赤胆忠肝慷慨无双!我祖镇守边关,乌梁部族数十年不敢来犯,此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父何等英雄骁勇!他星夜大破乌梁游部的突袭,受封宣威将军,后为掩护主力奇袭率领三百骁骑断后,力战而亡。一战保国之边境不容他人进犯,一死全忠义之志不负杨氏血脉!我兄长继承父志,多年离家只身戍边,护卫边境百姓安居乐业!你个逆贼竟敢问我凭什么站在这里?我凭我身上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我凭我是杨家儿女!”
叛军虽是一时嚣张,可也知自身不正,为求荣华富贵跟随越王冒天下之大不韪,而闻听此慷慨铿锵之语与义正言辞之唾,只觉振聋发聩,有些底气不足之人已是惊魂落魄。
而到底还有亡命之徒被说得恼羞成怒,几人奔走上前,不顾侍卫长的警告,举起刀刃朝杨令仪劈下……
杨令仪这一刻才感觉死亡逼近,可她余怒未消,竟不觉恐怖,只想若是这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死,她总算没有辜负自家的家训言传。
可那一刀却没有落下,反而有温热的血腥直扑面门。
杨令仪本闭上的眼睛在不知生死的恍惚间缓缓张开,只看自己裙裾上已满是鲜血,冲至面前的叛军面目狰狞着倒在地上——背后插着一支禁军的玄羽箭。
箭矢自四面八方而来,扑杀猝不及防的叛军,墙外攀出黑潮般的玄甲禁军将整个中宫里的逆贼围至插翅难飞。
杨令仪呆呆站在原地,脑海里唯有空白。濒死的边缘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或者看见援军。
杀戮的声音已然奏响,叛军不过是出奇制胜,哪里是精锐禁军的对手,只一会儿便有数百人倒在宫里宫外的血泊当中。
这时有人忽然揽住杨令仪的肩膀。
她下意识反抗,却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近在眼前。
虞雍慢慢收起弓,命人留几个活口控制住,远远看了眼抱在一起的卓悉衡和他妻子,一时竟在这残酷的夜里感觉有些许温热涌上心头,可他悄然望向四周,自己想寻觅的那个身影已经跟着她那个大哥离开了。
“活口留这么多干什么?”虞雍转身便怒斥道,“十余个足矣,剩下的逆贼就地处置!”
这些迟来的后悔哀嚎没能打断卓悉衡与杨令仪历经劫难重逢的喜悦。卓悉衡很难形容听到那一席振聋发聩之语的感觉,只能握紧杨令仪已然是颤抖不已的手说道:“我今日才知晓我的夫人原来也是人中之杰,能娶你为妻,我何其幸哉。”
听到这话的杨令仪骤然惊觉,她还是第一次在丈夫的眼中看到这样的光芒,而且是在看向自己时。
恐惧、惊慌、委屈、欣慰……也不知哪个情绪占了上风,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千言万语都变作千钧一发后的嚎啕大哭,也不管多少人在看着多少人还在兵刃相向,只扑到卓悉衡怀中,痛哭不止。
虞雍一点也不想看这对夫妻的感人一幕,他冷着脸越过二人,叩门道:“皇后娘娘,末将虞雍救驾来迟!”
方才听闻外间的异动,皇后已然开始命人解开湿绸,虞雍的话音刚落,殿门便朝两侧打开,皇后娘娘身后跟着青山公主,跟着满怀劫后余生喜悦的宫人们一道鱼贯而出。
禁军在满地尸首的空地间齐齐向皇后叩拜,青山公主和其余宫人见此惨状皆有变色,唯独皇后一人岿然而立,仍能仪容端重地示意虞雍和将士们起身,和缓却不失激昂道:“虞都指挥使与诸位皆国之士也,今日本宫能绝境逢生,幸得天赐我朝如此多忠义之士!有诸位在宫中,圣上安危得护、黎民安泰得保。诸位讨逆有功,平乱之后本宫必当报奏圣上,论功行赏。”
言辞简单却使士气备受鼓舞,且一句话便将逆贼和讨逆的正反再次重申,虞雍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赞皇后威仪与慧心不输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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