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他代为谢恩后吩咐诸将继续搜查,皇后此时低声对他说道:“请虞都指挥使派人去寻回护卫太子妃与卓夫人。”
虞雍一愣,他以为太子妃和卓思衡老婆就在这里,谁知竟无有?万一姓卓的老婆有个三长两短,光是慈衡的痛心他就已担待不起,还有太子妃殿下此刻也是制胜关键。于是他立即差人去四下搜寻,又说重要宫室务必留人护卫。
皇后看他安排妥当后才问道:“虞都指挥使平叛要务在身,我本不该多言,可我儿如今在何处,实在希望可得明示。”
“回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由卓大人护卫,正前往福宁殿堵截叛军主力。依照卓大人的安排,必须由太子殿下亲自救驾,故而殿下不能来中宫相护,末将代之。”虞雍恭敬道。
皇后听闻松了口气,却未让人看出心中不曾消散的忧惧,只点头道:“多谢虞都指挥使顾全我儿,您是圣上的心腹,定然是期盼第一时间前往护驾,却为我儿来救我这个不成器的母亲……此处已然无恙,未免圣上处多有变数,还请虞都指挥使便宜从事。”
言及此处,皇后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为何禁军殿前司似无抵抗也无人在戍卫皇宫?叛军如入无人之境究竟为何?此事也请虞都指挥使千万小心。”
怪不得卓思衡告诉自己,到了中宫一切听皇后吩咐就是。虞雍心道干脆要是皇帝死了皇后继位倒也不错,至少不会差到哪里去。能和卓思衡与自己一样看出这古怪的一点,皇后却有其能。
可眼下他也不好说到底因为什么,是否又真的有宫中内应作祟。
虞雍想毕单膝跪地道:“回皇后娘娘,末将会留下两营士兵,请皇后娘娘亲自坐镇将位指挥调动,一队可继续搜寻,一队护卫凤驾。末将这便前往福宁殿,以保圣上……与太子殿下无恙。”
第234章
宫变在禁军的清缴中变得像是一个儿戏。
卓思衡所想最坏的结果是兵马司禁军和殿前司禁军各为其主被迫对垒,这也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形,然而殿前司禁军不知所踪,他忽然有了个异常清晰却仍不能全然说服自己的大胆猜测,只是情况紧急,福宁殿近在眼前,他必须先应对别的可能出现的麻烦。
“停下!”
追随太子和卓思衡的是杨令显与一众自慕州便跟随太子的禁军,虽不到百人,却皆是令行禁止忠心不二的精锐,他们知道眼下卓思衡的命令就是太子的命令,于是都站住脚步,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慈衡,去叫太医来,这个时候太医会在福宁殿外后御道左行的下个配宫值夜,告诉他事态紧急,如果他不愿意,就拿这个。”卓思衡抽出自己随身佩戴了多年的小猎刀交给妹妹。
接过兵刃的慈衡没有半点心理负担,点头道:“大哥,你放心,我还带了绳子。”
卓思衡点点头,让这个妹妹办这件事,比他自己去还稳妥,只是他仍忍不住叮嘱:“不要教人发现,最好潜进去,待到太子殿下其余的兵马也至福宁殿后再将人带来。”
“好!”慈衡应承后快步消失在甬道的黑暗当中。
卓思衡看她身影不见,一颗心晃晃悠悠好像也跌坠到黑暗当中去,却不得不收回注意力,压低声音对禁军下令:“裹甲衔枚,束围福宁殿!在得令之前无有妄动!”
禁军士卒皆将压枚含入口中,因其玄甲无漆无镂正为此备,也无须裹甲度夜,他们五人成队相继散去,按照卓思衡的吩咐行事,只留十人近身。
福宁殿也有一偌大前庭,许是为避免隐藏刺客危及御驾休憩,庭内并无植林花木,所有妆点的草木皆为陶盆所呈,低矮整齐地摆开两侧,其间庭燎此时已燃有火光,隐隐约约映照着近百手持火把之人的面容。
这些混杂斑驳的光亮就在皇帝的寝殿外摇曳着,卓思衡拉住太子贴近墙边,将身体紧紧与阴影保持贴合,而内里传出的声音他们也听得清清楚楚。
看起来局势似乎没有卓思衡预计的那样危急。
可是在这样的场合,听见越王的声音还是让卓思衡与刘煦皆是忍不住五指蜷曲起来。
“罗贵妃,你还是不肯让开么?那就休怪本王无礼了。”
刘煦和卓思衡对视一眼,都没想到罗贵妃竟在此地。
“殿下!里面躺卧着的是您的父亲啊!”罗贵妃声音嘶哑,用几乎哀求的声音说道,“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也不如您见过高天广地,但我却清楚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皇上尚在病中,殿下却矫诏假传圣旨,意欲谋图帝位,此乃是人子人臣可为的么?今日我就算死在此处,也不许你越过半分!”
卓思衡正感叹罗贵妃竟也是外柔内刚的坚毅之士,可再一回味其话语,却猛地一怔,连太子同他说话都未听清楚。
“越王带来的人不多,我们这些人待后援至此也能掌控局势。”此时刘煦也已发现了制胜的关键,可卓思衡却好像呆住似的,太子只好压低声音唤道,“卓大哥?”
回过神来的卓思衡当机立断,一只手重重拍在太子肩上:“殿下,马上带五个人去到福宁殿角门,从那里进去到圣上的寝殿内。”
一个大胆的想法自闪现到酝酿再到最终敲定,卓思衡花费的时间或许比雷电光影乍破还更短上一些。
太子忙问道:“你要我面见父皇直言今日宫变的始末,抢在他人之先辩白?”
“不,我要你带走圣上,随便哪里,你只需要告诉他情况紧急,必须马上离开,之后如何看你父皇怎么说就是了。”
“这是为何?”即便是情况紧急,但这件事关乎性命与未来,刘煦不得不作此一问。
卓思衡似乎也以为解释清楚这一决策非常重要,他加快语速道:“天下最让父母伤心的便是停尸不顾、束甲相向,设想皇上会喜欢哪一个儿子呢?是在他病榻前手握兵权指挥若定诛灭兄弟的那个?还是不愿父亲看见兄弟阋墙,在危难之际将父亲救走带至安全地带的那个?”
太子心下澄明了然,点头欲走,却又被卓思衡扳回肩膀:“可如果圣上执意要留,你也苦劝无果,那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听从即可,切记。”
太子郑重再次点头,带着禁军五人踏入黑夜里去。
“那我们呢卓大人?”杨令显有些心急,他听墙内似乎越王已经派人动手扣押罗贵妃了,似乎情势到了最危急的关头,这个时候放太子进去难道不是最危险的举动么?他想或许卓大人另有安排,却不敢多问。
但他等来的是卓思衡笃定的笑容和摆手:“不急,再等等。”
罗贵妃已被两名越王的部下左右反手扣押跪地,她凄楚的哀涕在未至的黎明听来犹如杜鹃泣血般哀婉苦痛,她控诉越王的行径,斥责他的不孝与悖逆,然而没人在意她的一言一词,福宁殿的殿门即将为最终胜利者打开。
“给逆贼围住!一个也不许走!”
一声爆喝似惊雷炸地,杨令显的刀都下意识出鞘了,可他骤然意识到,这不是卓思衡的声音,也离得太远。
紧接着就是兵甲摩擦之声、与疾步踏地之声,卓思衡扬起的手制止了所有人的误判,他的手就这样举在半空当中,迟迟没有落下。
那个清越的、属于少年的声音再次在黑夜中响起:“放开我母妃!饶你们不死!”
与话音同时而落的,是卓思衡半扬的手臂,一声令下,所有他身边的禁军精锐鱼贯而出,冲入福宁殿的前庭。
这里已是混乱至极的场面。
三方对峙的人群互相白刃相向,越王站在台阶上似是被眼前场景惊到无措,罗贵妃被按跪在地,可蓄满眼泪的目中却也包含希望的光,她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刚刚勤王而来的赵王。
赵王身后的是数百名殿前司禁军,这些人终于出现了。
可不论是越王的手下还是赵王的人马,都对杀出的兵马司禁军表现出惊异,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谁的部下。
但他们马上就知道了。
“臣卓思衡,来向圣上请安。”
卓思衡迈着颇为轻松的步伐,好像真的和他所言一样只是为了请安,镇定自若穿过无数刀剑,一步步行福宁殿殿前三方的正中间。
“天还没亮,你请什么安!”越王见他便不受控制暴怒道。
“天还没亮,二位殿下又在这里做什么?”卓思衡笑着回问。
赵王看是卓思衡到此,之前的惊疑也有些许化作惊喜,忙道:“卓大人!越王行篡逆之事,矫诏逼宫,要谋反弑君弑父!快将他拿下!”
……
福宁殿内与殿外仿佛两个世界,这里极黯无光,更无有一人,穿过熟悉的厅屋夹道,再往内走就是寝殿了。
“你们等在这里。”
最后一道门,太子刘煦命禁军在此处等候,而他则缓缓推开寝殿宽阔的大门,再掀开厚重的帷幕,苦涩药气扑面袭来,他心中一痛,却还是快步走向御榻。
“父皇!快醒醒父皇!随我离开此处!这里已经……”
刘煦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靠近了才看清,父皇并没有像想象中的安眠,而是睁着一双在黑暗中依然铄熠的目光,静静看向天顶的藻井。
很快,这目光缓缓移至他的脸上。
“是你。”
刘煦只在父皇遇刺苏醒的那日听过这样虚弱的声音,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本来已对父亲失望至极,可此时这个衰弱游弋的气音闯入他的耳朵,心口那种憋闷和苦痛竟无以言表,眼泪不由自主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父皇……”他极力忍住情绪,强迫自己冷静,上前道,“我们快走!外面都是叛军!”
“我听见了。”
父亲的表现比刘煦想象中要平和许多,但刘煦牢记卓思衡的话,他四处摸索,以最快速度找到个厚重的冬日貂裘披风,又拽了个不薄不厚的罩袍,此时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扶起父亲,笨拙地将罩袍套在他身上,努力想将他扶起,然而父亲只是伸出手来,缓缓示意他等等。
“父皇不能再等了!”刘煦急道。
“你怎么不在外面呢?”
皇帝的这句话让刘煦愣住了。他本来是该在外面的,但是卓思衡让他来,他就来了。实话是不能说的,他已不再是从前的太子了,如今他很快就能以自己的语言复述卓思衡教过的说辞:“我千里之外赶回来就是为了保护父皇,这时候不来带父皇离开,难道要去外面与二弟兵戈相向,当着父皇的面同室操戈么?”
“同室操戈……这种事倒不用避免,只要你和皇家沾边,它总会找上你来的……不管你是无辜稚子还是野心逆贼……它都不会放过你的。”皇帝忽然握住了刘煦的手,半坐半靠在床边,喘了几口气后才说道,“是卓思衡教你这么说的,对不对?他也跟着你来了吧?”
刘煦心头一紧,可嘴上却反应得很快:“卓大人跟着儿臣勤王护驾,他教儿臣兵分两路,救驾和讨逆一样重要,是儿臣选得来找父皇,卓大人说儿臣做得对。”
卓思衡很早以前就教过他,谎言的威力不在于它的虚假,而在于它所隐含的真实。
他的这番话半真半假,几乎就要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不过,他却不能确定父亲是否相信,因为此时握住他的手没有任何反应,手掌的热量透过皮肤隐约传来,但却没有太大力气扣紧。
“你做得错了。朕一定会死,到那时赢的人才能做上皇位,你又有什么办法逆转乾坤呢?”皇帝言及此处却顿了顿,忽然,他自嘲般笑了,“不过也对,你还有卓思衡,他救过你一次就会救你第二次、第三次……他是古今少有之奇臣,若是你的两个弟弟坐上皇位,他大概就是史书上第二个霍光和刘裕……可如果是你,他则会是你的房杜萧张……甚至诸葛武侯也未尝不能……文庙十哲再添他一个也不算难事。然而他的心太软了,心太软的人做不了僭主、称不了帝王。”
一时之间,太子刘煦竟不知父皇是在评断卓思衡还是指点自己。
“那你呢?你做好锻造一颗帝王之心的准备了么?”
刘煦这次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皇帝听罢叹息着拍了拍儿子的手背道:“我从前没有教过你什么,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他以我自称,令刘煦心惊不已。
皇帝仿佛没有看到儿子的惊慌,自顾自说道:“也没人教过我如何做个皇帝,我一直以来直比着自己的叔叔,我希望能胜过他,证明我们这一脉更适合来坐这张龙椅,可是这位置我坐得越久就越清楚,我的父亲你的爷爷,其实并不适合君临万邦。”
在刘煦的记忆里,父皇从不提景宗和戾太子的事,父皇继嗣景宗,这是杀死爷爷的仇人,然而为了皇位,父皇又必须忍此奇耻大辱,这是何等锥心之恨?可今日,父皇的语调却平静的仿佛寻常人家祖父在同孙儿讲古说事,全无波澜,只能听出其中的感慨万千。
“但你的二弟,他不像景宗,他愚蠢不识时务,一辈子也坐不上这个椅子,替人当了伥鬼还不自知。你的三弟是个聪明的孩子,朕没必要瞒你,朕曾经希望他能坐上朕的位置,从朕这里继承一切,但朕的意愿在天意和人力面前似乎并无半点转圜之力,他如今也只是一颗棋子,当棋子的人是不能主持棋局的……你看,朕虽一直躺在这里,黑漆漆的,却反倒将一切都看得清楚……这就是皇帝要做的事情。”
皇帝轻轻用手去整理刘煦早在奔忙中乱了的衣领,边理边道:“你也并不适合,可你身边却有能臣良将,后来朕静静看你,也发觉你虽勉为其难可做个守成之君,却绝不会让朕愧对列祖列宗,你是个好孩子,也有能力以真心换来君臣得宜的天下,朕今日可以放心说,确实心意你为太子,朕并不后悔。”
刘煦再怎么想忘记父亲对自己的加诸的不堪过往,今日这一番话也足以摧毁他自以为的漠然,除了啜泣,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年幼时受到的伤害虽已无法弥补,母亲和妹妹的不公也再难以讨还……但他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忘了今日,这是他的父亲对他说过最长最长的肺腑之言。
“人说亡羊补牢时犹未晚,朕想这时候教导你最后一课大抵也算及时,哦,对了,朕也想送你两个东西,第一个你去床尾的匣子里取来。”
刘煦哭泣着称了一声是,松开父亲的手,去床尾取来一个金丝楠木的正方形捧匣,沉而且大,他要两只手才可端住。
“打开它。”
刘煦放在床边,打开盒匣的盖子,当即愣住了。
传国玉玺静静躺在盒子当中,像一块沉入深沉之海的美玉,孤独且迷人。
而玉玺旁边是一道黄绸卷封的圣旨。
“读读看。”皇帝笑着说道。
刘煦用颤抖的手去用火石擦亮最靠近床榻的蜡烛,而后展开圣旨,接着抖动的光亮看清了里面是传位于他的诏书,以及后续安排:
“太子刘煦,天命所授……今传位于太子……”他念得含含糊糊,一半的美誉礼辞都根本说不出来,“……敕封襄国宣仪长公主为辅国宣仪大长公主,辅佐新君可参朝政……吏部侍郎卓思衡,德勋承厚,着晋集贤殿学士入政事堂参知政事,领协中书省,辅弼新皇承祚启元……虞雍……着晋枢密院枢密使……高永清……着晋御史大夫,入政事堂……”
他因哭泣而磕磕绊绊再念不下去,只能最后涕泣道:“父皇……儿臣……儿臣谢父皇……”
皇帝只是笑笑,似乎想要再抬手去触碰儿子,却停下来道:“你喜欢这第一个礼物,却未必喜欢第二个,但这第二个,才是朕能给你最好的那个。来,刘煦,朕的好孩子,未来的皇帝,朕带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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