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卓思衡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这次潘广凌觉得卓大人忽然变得心事重重。
他并不知道的是,这座岩窑和烧制出的土瓷,正是皇上给卓思衡这任外放的一道必答题。
第66章
抵达汀岩县的岩窑厂时,刚好一炉新瓷烧出,十余名工匠吆喝起腔调拉开第一道炉窑门,热流自内封口缝隙渗出,喷涌得整座院落里仿佛炎炎夏日,卓思衡觉得自己眉毛好像都要烧着了一般。
“这已是降过温的炉子了。”遇到自己专业时,潘广凌总是能更耐心说话,“烧好后的瓷器要静置在炉内一段时间,用余火烘出最后的水分来,瓷才又硬又锵经久耐用。”
卓思衡第一次见这样场景,满心激荡,恨不得自己也挽起袖子拉住麻绳,与窑工一道齐心协力扯开封门砖。
连话少的陈榕都忍不住开口道:“我也是本地人,可从没听过他们唱得号子,有些字眼也听不懂,不像是咱们郡里的方言?”
潘广凌摇头道:“我倒是来过很多次,也曾问过,只是听他们说是为齐心喊唱的,都是本地窑工之间口耳相传,却不是县里的乡音,那些词句我也听不懂。”
“那是伊州古调。”
说话的是一个赤膊上身的汉子,他正拿浸水的毛巾擦自己光秃的脑顶,用带本地口音的官话向三人搭茬。
“小吴师傅。”对这里的人和事最熟悉的潘广凌认出此人,忙给卓思衡介绍,“这是岩窑的窑主吴兴,年纪轻轻便继承了这座窑厂,经验却最老道,关于岩窑一切事宜都可问他。”
言毕,又对还在猛劲儿擦汗的吴兴说道:“这是咱们郡新到任的卓通判,巡视当下来县里看看,特意过来窑厂。”
吴兴在头顶乱抹的手猛地停住,正要行礼,却听远处有人喊他道:“吴当家!通窑了!”于是顾不上那些,丢下三人奔至窑前,将手腕粗的绳子往臂间一绕,朝后大喊:“唱起来!”
“他们要扯开第二道封着的窑口。”潘广凌怕卓思衡介意吴兴的无礼,赶忙替他解释,“一定要在窑温未完全降下时赶紧打开泄热,否则一窑的器皿就要坏了。”
卓思衡却根本顾不上这个,只认真在看在听。
只见十余个满面红光的汉子唱起他们听不懂的苍凉古调,散碎的动作逐渐整齐划一,待到歌至最后一句,音调高亢变唱为喊,几近吼出,窑门应声而倒,窑内红光炽盛,照得人眼前好像只剩一种颜色。
好一会儿三人才从这壮丽又雄浑的人为景象里缓过神来,此时吴兴已带十余人站好朝卓思衡行礼,领头拜道:“卓大人,请救救岩窑吧!”
……
帝京,卓宅。
天气渐热,凉阁的卷幕已都换做竹帘,窗格卸下,好风随入,如今这里归了慧衡使用,从前卓思衡的书籍与文房她都照原样保持,只自己单独支张小桌挨着大桌,点算账目与闲暇阅读都于其间,是不是侧头看看依旧例摆放的大桌笔砚,仍觉大哥尚在帝京,只晚些就能自翰林院归家。
但今天,慧衡手上捧着的却不是书卷,而是个泥黄色的岩窑瓷洗。
旬修的悉衡换过衣袍拿着书箱走至帘前,凉阁无门,他便叫了声二姐姐,慧衡过于全神贯注,听到声音才恍然抬头唤他入内。
“诗作我已整理好,我自己的居多,还有几个有来往的同窗习作,一百一十七首。”悉衡撂下一摞装订好的簿册,还已细心地裱糊上厚纸的封皮。
熊崖书院课业繁重,一旬就能攒下这些诗作来,慧衡心疼弟弟,让他先去歇息,谁知悉衡却摇头坐下,沉声道:“有一件事我想随二姐姐的信附上告诉大哥。”
“很要紧么?”慧衡边问边转身拿来纸笔,“此时记下,我明日便教人送去驿站。”
“是关于高大哥的。”
慧衡愣了愣。她当然知道高永清在卓思衡心中的分量,他们二人是由各自父亲介绍结识的故交,情谊非比寻常,自高永清被贬谪后,卓思衡每每提及都要忧思无解,如今他们一个西南一个东南,两地相隔山川,再加上朝堂之争在先,更不好交联,卓思衡走前曾叮嘱慧衡,若是京中有高永清的消息务必急驿告之,但她才拜访曾大人不久,佟师沛前几日也有和赵兰萱来访叙谈,并未提及朝中何事与高永清有关。
“我在书院有一还算熟悉的同窗,他长兄如今在威州武宁郡州府军做七品的校尉,他们的驻节地就在郡内的金川县,高大哥就是在那里做县尉。”悉衡顿了顿,接过姐姐递给他的水却没有喝,“他长兄两日前寄信给他,要他照顾父母身体替他多尽孝道,说自己今年因军中出事无法归家,信里说,金川县的县尉——就是高大哥,拿住问罪斩了一个州府军的五品参将,府军险些哗变。”
慧衡腾得站起来,脸色都有些变白,定得什么罪她不清楚,但州府军哗变却是大事。
州府军军力虽不如几处军治监与禁军二司,然而好些驻边州府军也是精兵锐卒防范边境的劲旅。威州地处西陲,与古蕃接临,两地虽戴白者不见干戈,却也曾有过刀兵,此地驻军若有哗变恐危朝纲,是极要紧的事!
“你朋友可告诉你那参将犯了什么罪?”慧衡惊惧之后镇定问道。
“高大哥定他恃醉行凶,戕害两个牧民。”悉衡轻声道,“那牧民的独子拿了那日行凶的匕首来状告,人证物证俱在,其实那个参将抵赖不了的。然而他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若要处置也该论军法而非民吏,个中细节同窗兄长心里也未写明,只说当堂判了参将个斩立决,州府军戍卫将领赶到时,人头已落地多时了。”
“若罪状属实,确实也该等府军之人协从定罪。”慧衡清楚律条,知道七品以上的军中官职即便落罪入衙,也要有其所在军监的长官在才可议罪,但高永清不是那样鲁莽的人,除非他有别的理由,她略微思考后说道,“为自己手下的五品参将哗变?除非这个戍卫将领是他亲爹不成?此事定然还有隐情。”
悉衡料到自己姐姐敏锐聪慧,当即说道:“此事或许机要,即便兄长也不方便对弟弟多说,我那同窗只说,戍卫将领欲要大事化小,可此参将一直颇得人心,他手下好些卒勇见主将不肯做主,便纠结起几十个不怕死的硬闯县衙要杀高大哥还命。然而他们不但扑了个空,又误杀了衙役和衙仆几人,县令一怒之下将此事当做哗变上报郡州,两级官长都是怒火满炽,不肯调和罢休,这些人现已押在州牢内,只是……”
“只是上达天听后却还没有下文。”慧衡想都不想便说道。
“不知官家如何裁断。”说到此处,悉衡脸上忽然闪过一个冷漠讽刺的笑,“别又是上次一样,各打五十大板,像是自己多处事明正从不偏倚……”
“悉衡。”慧衡以少有的严厉目光制止他的话,“大哥教过我们什么你都忘了么?纵然我们一代四人坎坷非常,也不该多有怨怼之语,不为别的,只为不该以此困顿心境,徒增烦恼,须着眼当下眺看前路,才能不负父母希冀。”
悉衡自知失言,沉默半晌低头道:“二姐,我知错了。”
慧衡也觉得方才之语太过森严,心中自责暗道悉衡最是深沉内敛,若不是对着自己,怎么会说出心里话来?对旁人他是必然不会开此口的,于是便轻轻扶住弟弟肩膀放缓声音道:“是姐姐不好,哥哥不在,姐姐不会疏引教导,你别难过。只是你心里纵然不喜……今后难道就不入朝堂为哥哥臂膀了么?念及此心,也该从此时学着里不露表,迹不由心。只看咱们哥哥平时是如何做为,你也该心中有数。”
悉衡愧意终于稍稍褪去,须臾后方才开口:“二姐,我这些日子时常在想一件事。”
“你说,姐姐在听。”
十六岁少年的眼中忽然有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只听他低声说道:“我是必然不会眼见哥哥一人在朝堂泥淖之中孤军奋战的,可是,襄助兄长的路难道就只有科举入仕一条么?”
这次,慧衡没有斥责弟弟这番听起来似有狂悖之意的话语,她只是静静看着弟弟的眼睛,许久不语,只听春露滴落花木的脆响悠悠传入耳际,她才用那柔缓又坚定的语气说道:
“你我并无通天晓地之能,也无未卜先知之术。但哥哥所走之路定然是荆棘险途实在无需二者亦能知晓。我们做妹妹和弟弟的若只是待到愁来才想分忧,岂不是太过无能?我们的大哥不是一般的手足,他既是你我的父亲也是你我的母亲,何止血浓于水?家中最悲苦之际,你恨自己年幼我恨自己孱弱,都是无能为力不得替大哥分忧,如今我们再不是从前的样子,也是时候该是与哥哥并肩同担一路风雨了。”
悉衡没见过姐姐眼中曾闪烁过如此攀星胜月的明光,他知自己此时定然亦是如此。
“但,只有一样。”慧衡用最轻的语气说出最强硬的话来,“我们的抉择不论如何都要告知哥哥,不可一意孤行,让他从中为难。”
“我明白二姐的意思。”悉衡的这个笑容终于有了少年人肆意舒畅的感觉,从唇角到眉眼都自如展开,发自内心地呈上了他的许诺与决意。
第67章
“我家先祖列代都为匠作官人,隋朝时随主将受封伊州,举家迁徙至西北,到了晚唐连年战乱,西北已是无法维系,剩余族人只好归还家乡瑾州重新落脚,至今也已百余年了。在西北时先祖随军烧窑都是就地取材,也跟四面到此的匠人们学到一身好本领,归来后便也世世代代以此谋生,大人听不懂的那些歌谣正是伊州古调,我们都是跟家里老匠人们学的。”
吴兴讲起家珍娓娓道来,半点没有拉窑时的粗犷豪迈,他替卓思衡又倒一杯酒,也给潘广凌再度斟满酒杯。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的技巧都是祖传。可我听说,瓷窑最要紧的是‘一火二土三细工’人力终究是最末,技巧再好也要看窑的天时地利,你们先祖带着满身技艺自西北归来,想必也适应了好久本地水土,才重新烧出岩窑坚而不摧的奥妙来。”卓思衡将酒一饮而尽,看着岩窑烧制的平口酒碟缓缓说道。
吴兴自方才起就对这虽是初来乍到却能满口讲出烧窑行里话的年轻官吏心生敬意,此时听他讲出瓷窑的根本三要,更是五体投地道:“大人从前是在工部还是在修内司专管御窑和官窑上进的官?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
潘广凌大笑道:“你可别瞎猜,大人是状元及第,从前那可是翰林院的御前侍诏,哪做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官?”
卓思衡心道,御前的鸡毛蒜皮可太多了,他倒是愿意做些实务,不然也不用翻了上百本书才学到一身皮毛,到这里讲出的其实也都是浅显的知识。
然而让他沉重的是,即便如此浅显的东西说出来都能让吴兴惊喜讶然,可见之前此地官吏从未关心过岩窑的死活。
“瑾州的水土和古伊州定然不同,你是否知道自己先祖是如何调换技艺与天时地利再创造物?”卓思衡将话题绕回正事上。
“我爷爷和爹都同我讲过,当年家里换了三四代人才琢磨出新的方法来,都是因为伊州地处西北,那里的高岭土本就干燥疏松,无需静置即可研磨后直接使用,可即便浮汀山背再干燥也还是挨着海的,一年四季总有山雨,此地的高岭土要阴干和自然风化一阵子才好用。”吴兴说到此处也忍不住叹气,“方法都是前人琢磨的,我们后代不过是学着,并没搞出什么名堂,可后来越州的宜安郡出了安窑,青州密山郡出了密窑,就连江州一带荒废了上百年的淮窑如今也搞得有滋有味,原本瑾州本地各处都是在用咱们的烧瓷,可这二三十年,四周几处州郡都有各地官府帮扶逐渐越办越好,不但拿到好些官窑的采订,连瑾州这里各处都开始用起他们的烧制来。我们也不是想坐吃前人的山空,潘司事来过好些次,也替我们找过何大人,上一任杜通判也到过看过,但只是问问,拿走几个盘碟,一直到他离任都再没消息。如今瑾州州府的瓷器都用上外来的,我们屡次三番拿改良过的瓷器去上进,都好像石头子打海,什么影都看不见。”
伴随着潘广凌的无奈叹气声,卓思衡安静听着。他在州府衙门的宴席上见过那些官用的瓷器,都是上好的淮窑青瓷,淡透清润,似玉如罄,确实是好物件,何孟春眼光倒是有,官府用什么瓷器本也不打紧,可若是连自家都不管不顾本地的农工产业就有些尸位素餐躲懒怠政了。
他正要开口询问窑厂这两年改进了什么又是否有成效时,打外面进屋了一个窑工,朝卓思衡行礼后满面不快对吴兴说道:“当家,宋老三来了。”
“让他老规矩在咱们这歇一晚上,货今天出窑明天透凉,再给他装驮。”吴兴看起来也不大喜欢此人,但又有生意的关系不得不应对,“我今天要陪卓大人说说话,就不陪客了。”
“咱们也是这么说的。可宋老三听说新通判在此地,非要来拜见,不然怕会让人说他们宋家行商没点礼数不通人情。你听这话说的,这普天下还能有更比他们家会钻营打点的吗……”
窑工的抱怨被吴兴用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卓思衡在旁温言道:“见见也好,听起来此人是咱们窑上订货的买主?我同他谈谈,或许也能多了解些,看看能不能帮上窑厂。”有时从消费者角度也能看出些他们这些卖方瞧不出的端倪。
吴兴虽是犹豫,但还是同意,只道:“没有说让咱们通判老爷去见他的道理,让他过来拜见,给搬把椅子再添套碗筷。”
宋老三一身精神干练的苍蓝衣袍,下摆犹自沾着山路的苔泥,他面庞也是因总行野路而略显红黑,三十岁上下,浑身透着行商的精明强干,笑容真切平实,倒让卓思衡想起小勇哥来。
方才等待之时,卓思衡已听潘广凌和吴兴讲了讲此人是何来历。
他其实不叫宋老三,大名是宋蕴和,挺儒雅端正的名字,其人乃是江南府宋家此辈当家的三弟,因这个缘故才被不喜他的窑工们这样叫来叫去。
江南府宋氏乃是本朝南国第一富商,家财万贯不足形容其家资丰厚,兴业连横不足形容其产业多繁,整个江南到处都见得着宋家的商号,无论各行各业,都难免同他家有些银钱货物的往来。瑾州物产丰富,其中以茶叶最广为人知,而最有名的莫过于岩茶和白茶,潘广凌说,整个瑾州的岩茶都产自浮汀山南麓,而这里,都是宋家的产业和茶园。宋蕴和便是宋家负责整个瑾州茶叶生意的总管,他做事亲力亲为,像给茶叶运输装罐这些琐事都得自己查看才能放心,是故每三个月都翻过一次浮汀山自永明郡来安化郡的窑厂一趟,看看烧制的瓷罐是否符合要求,然后再亲自运回,顺路采买其他。
卓思衡心中有些说不清的迷惑,但一时也难梳理,他决定再收集一些相关信息再去判断,此时宋蕴和已朝他行过礼,他也很温和的礼让一番请人就座,而后饮下敬酒,笑道:“从前我在北地只见过南方的行商,却未见过这样大的掌柜。”
“我们这些微末商人,能被邀请与大人同桌宴饮已是不胜荣光,多亏是大人亲蔼厚待,不然在下哪有这般万幸,共饮一杯村酿,共话一段趣详?”
宋蕴和谈吐得宜,说得都是客气话,但不卑不亢,又有盛情的热络,卓思衡忍不住想,怪不得天下以南的钱都让人家赚了呢。
可这人在坐,吴兴就不怎么说话了,只淡着张脸,就当桌上多个喘气的人一样。
原因刚才潘广凌也说了,岩窑日子一日不如一日,宋家茶园就近的订货已是最大宗的买卖,故而每每宋家压价,他们都只能忍着,其实吴兴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不是价格便宜,周边这么多选择,为何宋家这样大的产业,却偏偏在此处订货呢?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便宜?
对啊,这是为什么?
卓思衡是不懂经商的人,他无法带入商人的角度去思考,但他这些年感受到生活中的许多事,大到朝堂风云天下政治,小到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其实都拥有一个事情本质自内而外化作表象的过程,这个过程常常会受人为操控与其他因素的影响,导致最终呈现的表象与真正原因原理并不符合。
想要击穿这层表象,就必须了解更多,思考更多。
“我随行带了自家茶园的岩茶,都是老树好坑少产,卓大人初来乍到,不若尝尝鲜吧。”宋蕴和殷勤又礼貌得推销起自家产品,卓思衡听得十分认真,甚至还偶尔发问两句关于岩茶种植的疑问,他都一一作答。
似乎是卓思衡对岩茶表现出了超乎宋蕴和预料的好奇,他当即表示,若是卓大人乐意赏光,可以在明天他清点完货物后一道返回永明郡,去看看他们家的茶园。
“我们大人来此地是专门为了视看窑厂,怎么能就陪你跑去别郡?”潘广凌听罢不等卓思衡发话,当即提起调门。可当他看见卓思衡比平常严厉百倍的目光正看向自己时,顿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闭嘴。
从心直口快的潘广凌脸上收回目光,卓思衡已唤作和和气气的笑颜对宋蕴和说道:“那一言为定,多谢宋掌柜辛劳领路,我虽是官身,可瑾州诸地好些风土人情山水物产都不甚熟悉,有劳你见多识广为我讲解一二,也好多见些世面,日后述职总不好三年仍是只知庙堂,不晓俗务。”
宋蕴和请卓思衡去自家茶园当然是无利不起早有自己的打算,见他这样乐意,心下自然松了口气,连道岂敢岂敢,再看吴兴和潘广凌的脸色都是不大好,他也不多言,只举杯邀两人一同给卓思衡敬酒,恭祝此行顺畅。
夜里窑厂给卓思衡安排了住的地方,他自进屋脸色就一直冷着,潘广凌知道是因为自己之前抢话的缘故,待陈榕去取热水时主动向卓思衡承认错误:“大人消消气,我不该唐突替您说话,我知错了。”
卓思衡其实没有那么生气,但他觉得,有时候也不能一味宽劝,要来点严厉的措施,让潘广凌意识到许多事自己会给他机会,但旁人不会。于是他拿出自己这辈子最严厉的语气说道:“你好大的官威,替我来做主!我问你,来之前我对你说过什么?”
潘广凌见卓思衡动了真气,心里一虚,声音都抖了起来:“大人要我切勿急躁……凡事先想再说……”
“我又送了你什么?”
“大人送了我一本《韩非子》和一条熟牛皮的腰带。”潘广凌不等卓思衡再发问,接上话继续,“大人此举的用心是想借用书中典故勉励我,《韩非子》里说‘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心缓,故弦统以自急。’大人也像西门豹一样送我条柔软的腰带,要我记得想做得西门豹这样于地方造福的官吏,不止要急民之所急,更要懂得急缓自如,莫要心性只躁不沉,坏了处事。”
“你既然这么清楚,为何不照做?”卓思衡冷起面目来训人时,倒真像御前的官吏,拿得出一股天威熏陶过的气势,令人不自觉胆寒。
潘广凌也不是替自己辩解,他只是真的出自内心道:“我担心宋老三有其他打算,想支走大人,让您不好在此地施展,又影响了窑厂的要务。”
“为此地着急的人不止你一个,就算只有你一个,你也不该凡事不过思路就先开口。以后不许这样答话!再有一次,我就只当你是个六曹的下属,想跟我去各地查访是不可能了,以后官府里遇到也最多打个招呼问个政务,别的话一句也不会对你多说。”
潘广凌急得快哭了,他这辈子没有这样佩服一个人过,只盼着能多学些为官做人之道,将来一并造福百姓功业一方,听到这样的话,心中五内俱焚悔恨不已,发誓绝不再犯。
于是第二天上路时,潘广凌极为安静,就连宋蕴和谦让他饮水歇息的垂询都只点头摇头作答,卓思衡看了实在哭笑不得。
但他也顾不上想这些。宋蕴和说话虽是温文尔雅,却比官场混过还会套话,卓思衡总能顺着他的话说出些自己的情况同时,再讨回些消息,从不吃亏。
宋蕴和觉得这个年轻小官表面上温和儒雅,实际暗藏机锋,几次好险被绕出些有的没的,不若放开话题,大方说些旧交出来,探看一下他是否有背景与交情。
“不知贵郡何刺史与崔长史都还好?”宋蕴和在歇脚的间歇检查过驮队,在沿路的山驿命人为卓思衡和潘广凌泡好了茶,继而攀谈到安化郡的故交身上,“从前何刺史在江南府时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我和崔长史倒是不熟,不过我那儿子却是见了他就要怕的。”
看他笑呵呵的样子拿出自己家琐事说道,又攀扯上自己的顶头上司,卓思衡也顺势问下去:“我初来乍到,只知何刺史文采斐然,崔长史精通金石,只可惜从前未有交集,原来崔长史倒是和宋掌柜有亲故之交?”
“什么亲故之交,他曾经给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当过师傅。”宋蕴和大笑,“我儿顽劣,咱们商贾人家总想有个读书出人头地的孩子,我一时心气太高,也不看自己儿子几斤几两,就讲他送去名满天下的江乡书院,谁知这小子是个混不吝,吃不了读书的苦,只好带回来跟我学点经商之道。我那儿子几年前在读书时,崔长史刚好是江乡书院的院判,说来惭愧,我领儿子回家的时候,没少跟他道歉,只怕这几年没见,他大概还记得我那灰溜溜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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