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燕京年前下了两场雪,冬至时还银装素裹。天气虽然寒冷,街头巷尾却热闹喧嚣,瓦子里十二时辰灯火通明,彻夜不眠。
赵寰领着工部尚书甘岷山一行,在直沽与密州走了一圈,打算年后重修码头,启动海贸。
甘岷山他们干劲十足,干脆留在了那里,连年节都不过了。
赵寰一路疾驰回到燕京时,已是冬至当日。今年她难得在,就安排了筵席,中午与官员们热热闹闹吃了场酒。晚上则是与赵神佑等亲人们,围坐一堂过节。
晚上是家礼,按照辈分,郑氏当坐上首,接下来依次就是乔氏严善等人。
赵瑚儿她们都在驻地,大人桌上的没几人,倒是年幼的人多。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笑闹不断。
赵寰中午吃多了几杯,下午处理完正事之后,难得歇了一觉,起来就晚了些。
到了大殿时,所有人都到了。本来吵闹哄哄的屋子,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无论老幼,一起站起身见礼。
赵寰忙抬手,笑道:“都坐都坐,我们不拘这些。神佑,三十四娘,你们多看着些他们,别一起吵嘴打架了。”
她看到清空眼巴巴看着自己,不禁愣了下,寒寂这是彻底将清空送给她了。
前辽回来的人不多,约莫有一百五十户。寒寂气得破了戒,大骂他们蠢。
“朝代更迭乃是常事,哪有万年的基业。以前我不敢夸海口,现在北地比起辽国,日子过得舒坦多了。他们窝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哪能有出息!”
寒寂大师修行不够,但他的见解却提高了不少。赵寰想起他不禁微笑,对清空道:“还有清空,你也与神佑他们一起,多帮着些。”
赵寰话音一落,清空就咧嘴笑成了一朵花,响亮地应了。露出缺了门牙,红嘟嘟的嘴唇,看上去尤为可爱。
严善手搭在身前,伸长脖子看着端坐着,木愣愣的赵一郎。她恼得暗自咬牙,焦急又恨铁不成钢。
赵寰是他嫡嫡亲的姑母,他却一直怕她,不敢与之亲近。反倒被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无爹无娘的小和尚抢了风头。
这些年严善也看清了,赵寰对所有的小辈都一视同仁,让他们在一处读书学习,吃穿用度都一样。
北地的势力越来越大,赵寰也没成亲嫁人的意思。她膝下无子,总要在他们中间选了人出来,继承她的江山。
赵寰虽然看上去温和,与他们说话时都笑意盈盈,温声细语。
但严善不知为何,对着她莫名地敬畏,说话更是谨慎又恭谨,断不敢再将赵一郎往她前面塞。
不过既然赵寰要挑选储君,赵一郎也是赵氏的子孙,他也有份。思及此,严善暗自舒了口气。
不急,赵寰还年轻着呢,她还没正式称帝,以后总还有机会。
乔氏这些年吃斋念佛,在庙里做些善事,精神头比起以前,不知好了多少倍。
郑氏在朝当官,她与严善经常一起去庙里,关系交好。立在严善的旁边,将她的神色全部瞧在了眼里,暗暗叹息了声。
平时从严善的言语间,乔氏早听出了她那点小心思。涉及到江山大事,她断不会乱出主意。
只严善这份热切,只怕是要落空了。且不提其他,赵一郎跟个木头似的,读书上不成,下学时不爱写功课,总是爱去琢磨些布料花样。
赵一郎喜欢做女工活,气得严善背地里哭了好几场。
郑氏笑着将赵寰往主座上迎,干脆地道:“你不坐主座,我们都坐不住。”
赵寰不在乎这些,所有人都等着她,没再推辞坐了下去。
大家这才纷纷落座,周男儿与许春信赶紧张罗,吩咐厨房送酒菜上桌。
冬日北地严寒,菜蔬只有些萝卜菘菜。不过胜在羊肉鲜美,鞑靼羊,西北羊,红焖白切,酒蒸羊。
除此之外,还有各地来的美食。蜀地来的鸡做成黄金鸡,金饭,象眼枣泥馅包等等,琳琅满目。
与以前的筵席只讲排场,最后都饿着肚皮不同,大殿里香气扑鼻。
乔氏难得不吃素,夹了好几块羊肉吃,提起酒盅尝着葡萄酒。
从甘州送来的葡萄酒,紫中带红,不似以前酸涩,乔氏不知不觉就多吃了两盅酒。
郑氏与赵寰在一起闲说家常,提到了赵瑚儿在韩州府的趣事:“她呀,真是嘴馋得很,让我一定要给她送些枣泥糕去。说她就喜欢燕京高家铺子做出来的,吃别家的总不对味。都这般大的人了,还如小时候一样馋。”
乔氏凑上去插话,问道:“十三娘比二十一娘大一岁,还年轻着呢。人又有出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谁见了都得赞一声。”
郑氏听到乔氏夸赵瑚儿,嘴里虽谦虚,面上却笑得合不拢嘴,道:“她就这点本事,比起赵统帅可差远了。”
乔氏道:“这人总不能尽跟别人比,谁能比得过二十一娘去?今晚这筵席,能吃到天南海北的酒菜,都得仰仗二十一娘。”
郑氏笑着说也是,看向赵寰,道:“这天下都没人能跟赵统帅比。”
赵寰中午的酒还没散,她端着酒杯小酌着,难得听她们说笑。见话题转到了自己头上,忙道:“你们别把我扯进去,来来来,吃酒吃酒。”
郑氏她们跟着举起了杯,低头吃了两口。乔氏放下酒杯,关心问道:“十三娘可有打算相看人家?”
郑氏顿了下,道:“她一直在外当差,我没过问她这些事。初嫁由爹娘,再嫁由自己。她嫁不嫁,我做不了她的主。”
乔氏道:“那向家人,应当还活着。南北两边对立,向家在南边,得夹着尾巴做人。就算有心续了这份姻缘,也断不敢吱声。”
向家是钦圣宪肃皇后的娘家,赵瑚儿的驸马向子房,赵璎珞驸马向子扆,两人是同族的堂兄。
严善这时插嘴道:“向氏一族那般多人,迄今没一人站出来提及此事。与北地有姻亲的多了去,别说向家,且说那临安大内宫中高坐的那位,与我们谁不是沾着血缘关系。向家极力撇清,倒是凉薄了。依照我看呐,向家如今也配不上十三娘她们,管得他们去呢,自己再婚配就是!”
郑氏一想也是,微叹一声没有作声。
乔氏道:“严娘子这句话说得对,以前的亲事就随了他去,就当是和离丧夫了。军营中,朝堂上那般多年轻后生,替她们再寻一门亲就是。我在庙里吃斋念佛,与妇人们在一起说闲话,哪家有好儿郎,最是清楚不过。以后我多替她们打听打听。”
赵寰抬了抬眉,道:“乔娘子,打听之前,还是要先问问十三娘她们的意见,别乱替她们做媒。”
郑氏想到赵璎珞的凶残,脸色微变,道:“赵统帅说得是,乔娘子就别去打听了,省得到时候你一番好心,反倒落得埋冤。至少十九娘就不愿意嫁人。”
乔氏瞪圆了眼睛,忧心忡忡道:“我听说好些小娘子,说要自己相看,看中了才嫁。还有那刚烈倔强的,直言不想嫁人生子。生儿育女乃是绵延生息,若是她们都不愿意嫁人生子,以后岂不是得绝了种,这可如何是好啊!”
赵寰淡淡道:“乔娘子,你得这样想,小娘子看不上的,那些儿郎肯定差劲。知道差劲还嫁给他生儿育女,就是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谁会这般傻?”
乔氏愣住,呐呐道:“那这般下去,世上没人了怎么办?”
赵寰笑吟吟道:“那得问儿郎们了,为何没人肯与他们成亲生子!”
第98章
筵席散了之后, 一出大殿,外面的寒意迎面扑来。
赵神佑与赵金铃清空三人,佯装瑟瑟发抖, 缩着脖子咯咯笑着, 一起打闹着呼啦跑了。
乔氏与严善带着赵一郎, 结伴回后宅。郑氏已搬出,住在了宫外的宅子,互相道别后, 各自离开。
严善看向身边的赵一郎, 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自顾自低头走着,用脚丈量着地上的青石。
不知是被风, 还是被赵一郎的迟钝激得酒意上涌。严善上前扯着赵一郎的胳膊,板着脸蹭蹭蹭朝前大步而去。
赵一郎被严善拉得左脚绊右脚,趔趄往前扑。他惊惶不定抬头看向严善, 嘴动了动, 又耷拉下头,闷声不响赶紧跟了上前。
乔氏好似有心事,没发现严善与赵一郎的不对劲, 她猛地转过身,朝着郑氏追了过去:“郑娘子, 你且等一等。”
郑氏停下脚步, 看着乔氏小跑着上前, 面上明显不安。郑氏大致猜出了她的想法,也没多问, 等着她自己说出来。
果然,乔氏些微挣扎了下, 就直率问道:“郑娘子,我不若你厉害,平时也不懂朝堂上那些事情。先前,我可是说错了话,惹恼了二十一娘?”
两人以前在旧宫时的关系并不好,赵佶的后妃、儿女加起来近百人。当时郑氏作为皇后,每次操持庆典宫宴后,都得累到病上一场,连带着对赵佶所有的后妃儿女都不喜。
历经了金人破城的苦难,郑氏发现以前的那些龃龉,好比是吃太撑置的闲气,她早就忘记得无影无踪。
有人在折磨苦难中成长,有些人却止步不前。有人为了活命,会开窍一些,日子一好转,就又活回去了。
乔氏就属于止步不前的那类人。
在五国城时,她们见到韦氏哄着乔氏,处处帮着她,替她出头,两人好一个姊妹情深。
郑氏上下打量着乔氏,自嘲一笑,傻人有傻福。乔氏愚钝归愚钝,人倒赤诚,居然没有回南边,继续留在了北地。
韦氏“韦太后”进了庵堂之后,就没了消息。乔氏也一样天天去庙宇,她却活得有滋有味。
一切都多亏了赵寰心善,一直不遗余力养着他们这群人。
整个北地以及燕京的赋税情形,郑氏最清楚不过。赵寰私库也没几个大钱,她的进项一目了然,往来账目由许春信一人就能轻松担下。
能者多劳,就是太过辛苦。赵寰肩上不仅背负着家国天下,还要背着一大堆老老小小。当年她做皇后的那点辛苦,与赵寰比起来,不值得一提。
乔氏见郑氏许久都没做声,被她看得更加惶惶不安,紧张地问道:“郑娘子,我真惹祸事了?”
郑氏好笑地道:“乔娘子,你真是!唉,赵统帅那般忙,哪会与你计较这些小事。”
乔氏长长舒了口气,道:“也是,二十一娘成日忙这忙那,四处奔波,都没正经歇息过一天,没空同我这无知妇人计较。其实,我也不是怕,唯恐惹了她不开心。这人呐,不管是什么身份,总得活个舒心顺意。”
郑氏意外地抬眉,乔氏好似也不那么蠢,道:“以后啊,有小娘子主动托你打听,你才去帮一帮。若小娘子不提,你就别去操这份心了。”
乔氏满脸的心有余悸,拍着胸脯道:“我省得,日后再也不会强出头。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何苦操那劳什子闲心。”
乔氏心大,天大的苦难落到头上,很快就能过去。郑氏比乔氏大十岁,两人看上去,却好似差了一个辈分。
郑氏端瞧着乔氏满月般的脸颊,顿时又看她不顺眼了,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外面冷,回去吧。”
乔氏一点都没察觉到郑氏的嫌弃,笑容满面与她道了别,转身回去。
严善与乔氏共住青梧宫,乔氏身为长辈住主殿,严善住偏殿。
沿着廊庑走进去,乔氏听到便殿屋内压抑的哭声,不禁脚步微顿,偏头思索了下,走上前敲了敲门。
伺候的仆妇前来开门,见到是乔氏,跟见到救星似的,忙将她请了进屋,道:“乔娘子去劝劝娘子吧,她又被大郎气哭了。”
乔氏点了点头,进了正屋。严善正坐在炕上抹泪,赵一郎坐在她脚下的杌子上,垂头一言不发。
严善见到乔氏过来,忙起身见礼。赵一郎稍微抬起了头,拿眼角瞄到乔氏,跟着起身拱手见礼。
乔氏看了眼赵一郎,道:“都这般晚了,大郎快回自己院子去歇息吧。”
赵一郎与其他兄侄们同住在西边的宫殿,闻言如释重负。他闷不做声朝严善与乔氏分别见礼,后退几步,逃也似的奔了出屋。
严善见状,扎着手吩咐仆妇:“你快跟上去,打着灯笼送大郎回去。哎哟,大氅还在这里,外面那般冷,可别冻着了!”
仆妇被严善指挥得团团转,上前拿过大氅追了出去。
严善红着眼,探头看了一会,拿起帕子蒙住脸,又呜呜哭了起来:“你瞧他这样,好似我要害了他似的!我是他亲娘,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为了他,就是舍了自己的命都愿意,何苦就被他当成了仇人!”
乔氏干巴巴劝道:“大郎孝顺着呢,你就别气了。”
严善哭道:“他真孝顺,就该好生读书,别成日去琢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绣花织布。也是在你面前我能提一提,在其他人面前,我真是连头都抬不起来。哪有男儿去学娘子们的手艺,玩物丧志,他连玩物丧志都算不上!”
说到这里,严善更伤心了,趴在炕上哭得伤心欲绝。
乔氏哎哟一声,忙侧身坐在炕上,安抚道:“以前妇人哪能上朝当官做事,如今北地的衙门,朝堂中,多的是妇人。大郎做些女工,也不算离奇。说不定,以后他能成为天底下最好的绣郎,你何苦为此大动干戈,不值当。”
严善本已经渐渐停止了哭泣,听到“绣郎”,一下又悲从中来,哭得更大声了。
乔氏讪讪,见越劝严善哭得越厉害,为难了半晌,干脆拉下脸道:“你可别哭了,二十一娘在呢,若被她知晓,叫你去问话,你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