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寒寂身子动了动,伸手去拿茶碗,浅尝了口。茶水寡淡无味,入口略苦,他再尝了口,依然苦。放下茶碗,沉默不语。
赵寰一动不动望着寒寂,见他不吃茶,重新倒了碗清水递上去。
寒寂抬起眼眸,目光落在赵寰晃动的右手上,微微一顿,倾身接过了茶碗。
赵寰端起茶碗吃了口,继续道:“我们这群人,说起来是兵丁,其实就是一群手无寸铁,拿着乱七八遭铁锥就敢杀金贼的普通寻常人,离真正的兵还差得远矣。一旦对上完颜宗弼他们,不过几个回合就得败。如此的结果,对金贼来说,基本上没甚损伤,你肯定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面。对你来说,我们最好是两败俱伤。”
大宋赵构盼着她与金人两败俱伤,大辽寒寂也盼着她与金人两败俱伤。
真真是群狼环伺啊!
既然被赵寰看穿,寒寂也没再打算隐藏,倚靠在圈椅里,脸上难得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一笑,他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慵懒而惬意,多了几分贵公子的风流,道:“既然赵施主料事如神,却合盘对我托出,又是打的何主意?”
赵寰依旧神色肃然,紧紧盯着寒寂,一字一顿道:“你知晓我打的什么主意,我总不至于要请你当我的国师!”
寒寂眼眸一睁,似笑非笑地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对,就这么大的口气。”赵寰连眼皮都未抬,道:“因我觉着你是聪明人,看得透眼前的局势,故而与你商议,而不是直接动手。不妨告诉你,我派出去的兵马,是去了开封,与开封府尹辛赞一起,杀了刘豫,布兵白沟河。”
赵寰与完颜药师的白沟河一战,寒寂自是知晓。曾经的敌人完颜药师,如今成了赵寰的马前卒。被她指挥着如疯狗一般,到处杀曾经的金人主子。
不过,辛赞能与赵寰联手,令寒寂颇为意外。眉心微蹙,思索着赵寰何时与他搭上了线,如此信任他。
赵寰道:“天下抗金义士不知几何,被亡了国的辽国人,我可没怎么见到他们抗金的身影。你们的耶律大石以前还尚有些血性,能与金人干仗。他如今逃亡了西边,已经自立为王,此一时彼一时,他已经是帝王了,不愿再回来吧?”
寒寂给耶律大石去了信,他除了敷衍几句,就是让他带着兵马,前去与之会和,许诺他荣华富贵,权势。
被赵寰一一指出,寒寂神色微变,定了定神,沉默着不搭话。
赵寰也不在意,提壶给自己倒了茶,再给寒寂加了清水,闲闲道:“你手上的兵马粮食,我还不大放在眼里,远没有辛府尹手上的义军重要。因为,他们敢与金人拼命,有骨气。不然,我就先对你动手了。”
寒寂再也坐不住了,冷哼了声,道:“你休得说大话,贫僧岂能轻信你的花言巧语。”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是谁阻挡不了,是因为你们这些贵人。”赵寰神色嘲讽,上下打量着寒寂,指了指他身上的粗麻僧袍。
“这一路我走来,看到许多百姓,连粗麻都没得穿。你要复国,你可问过你的百姓子民,他们想要过如何的日子。他们可在意谁是他们的君主。他们要的,乃是太平盛世,能吃饱穿暖,能有尊严,安稳活着!无论是耶律氏,亦或是萧氏,张口闭口皆是天下,权势。”
赵寰惋惜摇头,长叹一声道:“你们只要肯稍微低下高贵的头颅,俯瞰一下如蝼蚁般的众生,就该深深知晓,你们有多么可笑,真是枉为人!”
寒寂被赵寰骂得脸色一白,喘息急促起来,反驳道:“那你呢,你们赵氏,何尝不是如此!”
赵寰扬起下巴,傲然道:“此赵氏非彼赵氏也,我要的,一直是天下一统,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哦,我忘记告诉你,燕京所有的土地,我准备重新丈量,百姓重立户帖。以后他们皆是大宋的子民,分给他们耕种的土地,子子孙孙都属于他们,只不许买卖。”
寒寂霎时坐直了身,紧紧抓住了圈椅扶手。
虽说地不真正属于百姓,无法变卖。但实际上来说,与实际拥有无异。百姓亦不会担心被权贵们占了去,不担心没地耕种。庄稼人只要有地,勤快,就不愁会被饿死。
真正吃亏的,是拥有大片土地的权贵富绅们。他们只要敢冒出头,就中了赵寰的下怀,给她增添粮草罢了。
在燕京的百姓,却会感激涕零,无需他出手,他们会自发站出来,争抢者去占地。
此举一出,赵寰将民心尽收囊中。民心在太平盛世时,并不太过重要。
在战乱时,就显得尤为珍贵。一呼百应,手握千军万马都会忌惮。
寒寂惆怅不已。
时也运也,只怕,大辽真气数已尽了。
赵寰觑着寒寂的神色,虚虚实实道:“我既然敢一路杀到燕京,早就预料到会与完颜宗弼一战,若真如你见到那般弱小,早就直接逃回南边了。我能有辛府尹响应,就会有岳宣抚,韩少保等人响应。言尽于此,一切皆看你的决定。我们之间,不是联手,也不提归顺,只有融合。不分辽宋,以后都是华夏子孙。”
寒寂挣扎着,抬眼看去。迎上赵寰凛冽的目光,颓然闭上了双眼。
若是成了大辽与大宋,他们之间的虚假平和,就完全不见了踪影。
大辽与大宋,曾经是征战多年的生死仇敌。
“赵施主说得极是,贫僧不过是出家人,一切都乃痴心妄想罢了。“寒寂双手合十,晦涩道:“赵施主,贫僧惟愿见着大辽的百姓,能安好活着,一切都有托于你了。”
诈寒寂实属不易,他迟早得看出来,只盼那时候,与完颜宗弼已经打完了仗,他就是后悔也没用了。
赵寰暗自舒了口气,眉眼缓和不少,颔首客气地道:“寒寂大师慈悲,能放下心中执念与仇恨,是我不如大师也。大师放心,我先前说过,只要我有口饭吃,就不会忘了所有的百姓,定当信守承诺。”
寒寂心里空荡荡的,失落地起身告辞,道:“贫僧这就领着清空回去。”
赵寰温声道:“清空留在这里吧,寺庙日子清苦,毕竟他还小,让他好生玩一玩。”
寒寂似乎感到不对劲,对着赵寰难得真诚的模样,他又抛开了念头。怀疑自己思虑过度,一时有点糊涂了。
赵寰礼数周到,将寒寂送到了大殿外,刚准备回屋,徐梨儿与赵璎珞一并骑马回来了。
两人跳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前的马夫,互相不理不睬,扭头气呼呼往前冲。
“这是怎么了?”赵寰站在廊檐下,笑着问道。
徐梨儿看了赵璎珞一眼,强忍着气,先说了她们前去寺庙的事情:“二十一娘,我们去了三家寺庙,里面穷,只寻到了七八样铁器,已经差人送到了姜五郎处。”
金人先前已经洗劫过,赵寰心里早就有数,听后也并未失望。
赵璎珞将脖子转到一边,僵着脸不做声。
徐梨儿见状,也哼了声,脚步一转,拿背对着了她,继续道:“我们按着你的吩咐,说了以后庙里香火银的事情。前面的两家寺庙方丈都老实,全部都应了。只那间广慈寺的方丈很是狡猾,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他一个劲干嚎哭穷,说庙里和尚没了活路。十九娘听他哭了几句,唰一下拔出刀。”
赵璎珞听到徐梨二提起她,顿时挺直腰板,板着脸,倔强地昂起头。
徐梨儿斜睨着她,气鼓鼓道:“那方丈以为十九娘在吓唬他,蠢得不知躲,一下被十九娘砍了下去。我当时一见十九娘拔刀,心里一咯噔,赶紧拉了她一把,那方丈只被砍伤了手臂。十九娘倒埋怨我来,说我不该拦着,留着那方丈的命。”
赵璎珞抢白道:“秃驴本就该死,我为何不能杀了他!”
赵寰看着赵璎珞,她整个人如绷直了的弓弦,轻轻一碰,估计就会断掉。
从浣衣院,王寨,五国城出来的小娘子们,心里多多少少都带着伤。也许要一生来愈合,也许有些人等不到一生,很快就倒了下去。
赵寰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先让徐梨儿回去歇息。她望了眼天色,上前挽住赵璎珞的手臂,轻声细语道:“十九娘,走,我们去天宁寺拜菩萨,尝尝他们的斋饭。”
赵璎珞嘟囔了声,随着赵寰上了马车,朝天宁寺而去。
寒寂骑着老驴,一路沉思着回华严寺。老驴不时停下来,去吃路边的枯草。
望着老驴背上空了的垫子,寒寂恍惚回过神,清明留在了赵寰处。
赔了夫人又折兵,寒寂脑子里,蓦地冒出这个想法。拉着缰绳的手一僵,脑子转得飞快,细细回味着第一次见到赵寰时的情形。
英气的眉眼,举止大方,气度如春日晴空般辽阔。那双眼睛尤其明亮,不由自主会被吸引住,然后掉了进去。
寒寂咬牙,这个骗子!
他扯了下缰绳,将老驴拉回来,呵斥道:“快走!”
老驴哒哒哒跑了几步,寒寂又颓然叹了口气:“天意难违,民心所向啊!”
寒寂打着老驴,掉头往天宁寺骑去。
到了庙里,知客僧广然赶紧跑来,双手合十见礼:“大师来了,都已安排妥当,等着你下令即可收拾干净。”
寒寂沉吟了下,无力摆摆手,道:“去吧。”
广然恭敬应是退下,没一会就回来了,低声道:“大师,赵施主来了。”
寒寂一愣,止不住来了气。赵寰也太心急,片刻都等不了,他前脚离开,后脚就追上来讨债。
他又不欠她的!寒寂沉着脸迎出去,双手合十,暗自讽刺道:“赵施主这般急着赶来,可是担心贫僧看出了端倪?”
赵寰只当没听见,颔首还礼,客气地道:“我与十九娘来拜菩萨,顺便在庙里用斋饭,劳烦寒寂方丈安排下。喏,”她左手伸向寒寂:“这是香火银。”
寒寂看了看赵寰,她浅笑着,真诚且和气,不由自主伸手去接。
赵寰张开了手指,寒寂手心微凉,待定睛一瞧,几乎没转身就走。
手掌心,赫然躺着赵寰施舍的一个大钱!
第53章
“这个大钱, 是我在墙脚捡到的。库房里有些金银财宝,但我一个都没碰过。”赵寰盯着寒寂,极为认真解释, 问道:“方丈可知道, 为何十九娘没有给你香火银?”
寒寂目光不经意掠过赵寰, 她真正荆钗布裙,乌发用一根木棍随意挽在脑后,半旧的灰色粗布衣衫, 不施脂粉。雪白的耳垂上, 空空如也,连只银耳钉都未曾佩戴。
落落大方站在那里,随意且自在, 好似秋日万里无云的晴空,悠远沉静。
赵璎珞与赵寰五官有四五分相似,神态却判若两人。她手上紧握着刀, 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双脚不断挪来挪去, 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不耐烦,戾气与杀意凛冽,愤怒到绝望。
寒寂心下了然, 暗自轻叹口气,收回视线, 忍不住好奇问道:“为何十九娘没给香火银?”
赵寰一本正经答道:“因为十九娘没有见到大钱。”
赵璎珞终于噗呲笑了声, 这一笑, 令她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寒寂脸抽搐了下,他就不该多嘴问一句。后悔归后悔, 嘴角却不由自主上扬,故作镇定道:“赵施主说笑了, 佛门净地,众生平等,岂能以香火银论。”
赵寰携着赵璎珞往前走,淡淡道:“天宁寺有劳方丈了。”
这是在点他,天宁寺的香火钱,需要交给她筹措粮草。寒寂顿了下,强咽下气,认命吩咐广然去备素斋,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大殿。
赵寰与赵璎珞在蒲团上跪下,无比恭敬地磕头。寒寂点了香烛递上前,两人伸手接过插在香炉中,再次双手合十跪拜。
“在菩萨面前,许了杀金人的愿望。”寒寂突然想起了赵寰在华严寺的话,瞄了眼一脸虔诚的她。
她可是又在许相同的愿望?
寒寂仰起头,望着永远慈悲的菩萨,刹那迷茫。
菩萨能否,真正看到世间的苦难?
赵璎珞静静站在那里,盯着香炉里袅袅升腾的青烟,眼神发直。
赵寰心似被针扎了下,鼻子酸涩,冲得她眼眶都发热。稳了稳情绪,上前轻轻挽着赵璎珞的胳膊,道:“十九娘,我想去后面地藏殿,给自己点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是点给往生者,寒寂与赵璎珞都诧异看向了她。
赵寰微微一笑,道:“昨日种种,譬如朝露,让其消散在过去吧。”
寒寂眼神一黯,他们虽活着,却是无根的飘零浮萍。他国破家亡,她们的家国风雨飘摇,被曾经的亲人抛弃。
他们都同病相怜,一部分死了,一部分还活着。
寒寂转身,大步前去安排。赵璎珞愣愣随着赵寰往地藏王菩萨殿走去。
到了殿前,赵璎珞缓缓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宝相庄严,肃穆幽暗的大殿。
赵寰没有多劝,静静站在她身旁等着。
半晌后,赵璎珞低声问道:“二十一娘,你怕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