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夜里的风,好似大了一些。呜呜咽咽。赵寰的泪,始终没流下来,风好似在替她哭。
独轮车候在外面,等着拖他们去埋葬。赵寰没多逗留,很快便离开了,好让他们继续忙碌。
岳飞落后一步,走在赵寰身后,低声道:“每次打仗,无论胜败,我都很难过,惟愿天下太平,再无战乱。”
“嗯,这是所有人的期盼。”赵寰附和了句,脚步微顿,看着他道:“赵氏一族的男儿们,无论老小,一并被掳到金国。其中赵氏皇子几十人,我到五国城时,还剩下十多人。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
她单手比划了下,道:“五国城的土墙,就这么点高。因知晓他们软弱无能,看守的兵丁很松散。我当时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将他们全部救了出来。我鞭打着他们,将他们全部赶上战场。赵俭与赵械,是最后活下来的两人。他们当时吓破了胆,哭着闹着,求我放过他们。”
岳飞安静听着赵寰述说,她好似在说家常般,缓缓道来,道出她的怒其不争与愤怒。
“在白沟河,我遇到了完颜药师,那是我真正面临的第一场大战。那一战,死了很多人。我将他们拉到那些尸首边,让他们反省,想好了就来告诉我,以后会如何做。否则,我会让他们永远去伴着那些尸首。”
赵寰摇头,无力笑了下,笑容极淡,一闪而过:“到最后,其实他们仍然未能理解。他们是皇子,他们有什么办法,金兵那般强大,他们站出来,就好比是螳臂当车。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但绝不同意。迫于我的压力,他们还是上了战场。所幸,他们没太折辱赵这个姓氏,在最后对得起他们前十几二十年享受的百姓供奉,他们拼了命,与金兵战到了最后。”
完颜药师受了重伤,估计活不了多久。岳飞当时听到部下提到他,还不敢相信,他竟然被赵寰收复了。
赵寰道:“岳宣抚,你先前说,人人都盼着天下太平,但天下并不是只有简单的盼望,就会太平。退一步不会太平,给岁币也不会太平,议和更不会太平。只有你拥有强大的实力,尤其是武力震慑,才能求得真正的太平。”
岳飞苦笑一声,道:“二十一娘说得极是,我也是这般认为。官家那边,他们希望能得到喘息,先稳定了局势,再从长计议。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已经疲惫至极,不堪重负。”
赵寰嘴角讥讽上扬,道:“我就知道赵构会这般,他们总是不忘将大局提到嘴边,做出来的却是,一大群人护着一条败家犬,苟且偷生。可他们不知,百姓没了他们,才能真正减轻负担。军营没了他们,无需束手束脚,像是眼下的岳宣抚这般,左右为难。”
岳飞抬眼看向赵寰,她的目光沉沉,不躲闪不回避,与他对视。
坚持了一会,岳飞终是败下阵来,坦白道:“二十一娘聪慧过人,我也无需隐瞒。先前朝廷派我去宜兴平叛,我去了之后,金兵已经匆匆撤离。原本我该班师回朝,却一路追随,到了此地。”
先前岳飞来信说,赵构要与完颜宗弼议和,以他的聪明,哪能猜不出金兵的打算。这次他来,不算是违了皇命,也不算是擅自做主,端看赵构会如何想。
赵构肯定不愿意岳飞前来,朝廷那边的局势,赵寰所知不多,沉吟了下,径直问道:“赵构会如何处置你?”
岳飞神色从容,半点不见担忧,道:“在决定之前,我就想到了最坏的后果,但我无悔。此次完颜宗弼的兵马,折损了大半。辽兵死伤近七千余人,二十一娘的兵马,死伤近五千。朝廷那边,”他语气凝滞了下,苦涩地道:“应当会很满意。”
赵寰冷笑一声,说了声也是。她的兵马不多,虽说折损较少,对于赵构来说,也算是两败俱伤,足够他高兴了。
夜凉如水,月亮渐渐西斜,金星明亮耀眼,难得一见的金星合月。
岳飞见到天际难得一见的奇景,他抬头仰望,招呼赵寰一起看去,喃喃道:“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赵寰与岳飞并排站着,一起看向天际。星月交互相耀,美丽绚烂。
可惜,在这充满悲伤的夜晚。
岳飞无法久留,还有许多事要与他商议请教。赵寰掩了掩衣襟,正要说话,见寒寂身着僧袍,从摆放尸首那边走来。
待他走到跟前,赵寰打量着他憔悴的神色,问道:“你深夜没歇息,是从何处来?”
寒寂僧袍上沾满了泥土,嘴唇干燥起皮,看上去很是落寞。他双手合十朝岳飞见礼,哑着嗓子答道:“贫僧去坟地那边送了他们一程。”
赵寰默然了下,替两人做了介绍,道:“寒寂大师放下了宋辽之间的仇恨,一心只为百姓求得安宁的日子。没有他们的殊死拼搏,这一仗,很快就结束了,寒寂师父送一程的人,说不定换成了我。”
岳飞端详着寒寂,对他肃然起敬,对赵寰更是佩服得紧。
寒寂身为辽国萧氏,居然能为她打先锋!
岳飞定了定神,郑重对寒寂抱拳见礼,道:“原来是寒寂大师,寒寂大师高义,在下深感敬佩。”
寒寂先前还在与赵寰置气,见她这时倒不吝啬夸赞他的功劳,无论她的本意如何,他听起来照样很欣慰。
先前赵寰与岳飞前去探望伤兵,寒寂在一旁也见到了。赵寰未将辽国的伤兵区别对待,待阵亡的将士,一视同仁。他心中的那点不平,也就消散了大半。
早在岳飞还是宗泽部下时,寒寂就听过他的名字,知晓他打仗厉害。宗泽去世后,在杜充手下不得施展,处处被压制。
杜充被赵寰千刀万剐了,南边朝廷还有无数个杜充。岳飞能来到此地,寒寂深知有多不易,心悦诚服道:“不敢不敢,久仰岳宣抚的大名,此次一见,实为荣幸。贫僧先前看到岳宣抚将辽国的将士收敛得当,贫僧替他们道一声多谢,让他们能体体面面地离去。”
赵寰待他们寒暄完,对寒寂道:“你早些去歇息吧,等你歇好之后,我再找你。”
寒寂暗自瞪了赵寰一眼,她找他,定没有好事。不是他那点剩余的兵,就是要让他去办差了。
只开弓已经没有回头路,寒寂见赵寰拖着伤还在忙,先悻悻认了。互相道别,回了营帐。
赵寰对岳飞道:“岳宣抚,若是你不忙,我还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
岳飞赶紧道:“我得尽快赶回南边,亦有许多事,要与二十一娘细说。”
赵寰没再耽搁,念着韩皎还在睡觉,便与岳飞一起进了他的营帐。
岳飞向来简朴,营帐比赵寰的还要小一些,地上铺着半旧的毡垫。帐内只摆着一几一矮塌,案几上堆着笔墨纸砚以及文书。
营帐里冷,岳飞请赵寰在塌上坐了,转身出去,让亲兵送了红泥小炉茶水,再点只炭盆进屋。
亲兵很快送了东西进帐,放下后退到帐外守着。岳飞随意在毡垫上一坐,将炭盆往赵寰那边推了推。亲自动手收拾了好案几,摆上茶具,道:“我不懂分茶,平时也极少吃茶,二十一娘莫要嫌弃。”
赵寰瞄见炭盆,她感到有些冷,伸出手去在上面取暖,道:“我也不吃分茶,只清茶就好。”
岳飞意外地看了赵寰一眼,眼神在她左手背上停顿住。
赵寰的手背上,层层叠叠交错着新旧伤痕,再次受伤的右手,一直垂在身前。
岳飞收回视线,道:“二十一娘,我听说你的右手先前就受过伤,再也无法恢复。在军中经常受伤,我对跌打损伤还算有几分心得。你的受伤,我可能瞧一瞧?”
赵寰说了声好,大大方方将右手臂放在了案几上。她轻轻拉上衣袖,露出受伤之处,道:“就是这里,伤到了筋骨,很难使上力气。”
岳飞端详着赵寰的右手,除了割伤之外,冻疮留下的疤痕仍未消散。
她们这群小娘子所受之苦,他不忍问,不忍提。
“得罪了。”岳飞掩下眼底情绪,手指按向赵寰的手腕伤处。
岳飞的手指腹温热,带着厚厚的茧。他用的力气不算大,不小心牵动了赵寰的新伤处,痛得她手臂不受控制颤抖了下。
“对不住,我是粗人,手劲太重了。”岳飞忙放轻了些力气,拧眉仔细辨认了下。
过了会,岳飞收回手,歉意地道:“我以前见到有些人的骨头错位,最后没能接好。以为二十一娘也是如此,便冒昧瞧上一瞧。对不住,二十一娘的伤,我无能为力。”
赵寰慢慢收回手,说了声无妨:“以一只手,换那么多人的性命,值了。这一处伤,换了完颜鹘懒一条命,我也觉着不亏。”
岳飞早已领略过赵寰的气度胸襟,此时再替她难过,就显得小家子气了,笑着道:“二十一娘是真正洒脱!”
起身到走到角落,从包袱里取出一瓶药膏,放在案几上,道:“这瓶药膏,二十一娘留着吧,以后抹上一抹。不一定有效用,姑且当做安慰。”
赵寰笑着道了谢,道:“严郎中说岳宣抚的药膏极好,对我来说正求之不得。”
岳飞迟疑了片刻,问道:“二十一娘,你当时可害怕?”
“怕啊。你呢,每次打仗之前,害怕吗?”赵寰也好奇问道。
岳飞霎时笑得眼角飞扬,重重点头,道:“我怕得很。无数人的性命交在我手上,实在无法不怕。”
两人相视而笑,岳飞从案几上取了一份文书,翻开放在赵寰面前,道:“这是此次二十一娘,以及金兵的损伤具体数额。从战场上收到的箭矢刀具等,已交给了林大文,二十一娘你再仔细过目一下。”
赵寰缺兵器,岳飞肯定清楚。她看着记录得工整清楚的账目,深深欠身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岳宣抚,只你全部留给我,此次回去,如何能向赵构交待?”
岳飞道:“二十一娘过誉了,我只做了该做的事情。先前瞧着二十一娘的一举一动,着实令我学到了不少学问。二十一娘待人,待兵,谋略胆识,我皆不如也。这些留给二十一娘,比留在我手上好。至于朝廷那边,他们应当已有打算调我回中枢,此次也正好是一个契机。”
赵寰思索了下,推心置腹道:“完颜宗弼此次元气大伤,完颜亶初登基,身边围着一群虎视眈眈的叔伯兄弟,金国内部,只怕会乱上一阵。西夏那边,岂会放过这般好的机会。”
西夏一直不安分,岳飞也认为他们会趁火打劫,赵寰与他想到了一出去,一时心有戚戚焉。
赵寰冷冷道:“大宋与西夏之间的庆历和议,实则另一件耻辱。大宋每年给西夏的金银珠宝,说是赏赐,不过给自己蒙一层遮羞布罢了,不好意思直言是给岁币求和。大宋在双方边境开办榷场,以为能扼制住西夏的命脉,好继续歌舞升平的日子。可是呢,西夏拿了好处,照样不买账。反正败了就求饶,大宋软骨头,不会拿他们如何,横山一战亦如此。靖康之耻以来,大宋西北的土地,已经大半落入西夏之手。”
外敌虎视眈眈,内乱不断,朝堂那群官员,忙着争权夺势。
岳飞心情说不出的沉重,抬头看向赵寰,道:“二十一娘可是担心,西夏会与朝廷联手?”
赵寰笑了下,道:“我猜的是,西夏看不上赵构,会先差人找上我,联手攻打金国。”
岳飞神色微变,若是赵寰与西夏联手,金国就危险了。
西夏与金国从根本上来说,并无任何区别,以前大宋与金国联手灭了辽国,金国转瞬间就翻了脸。
可赵寰不是赵佶,西夏这脸,翻不起风浪。
若是如此,北地尽数落入赵寰之手。有了辽国旧族寒寂的相助,北地不过几年功夫,就能迅速崛起。
南北会真正对峙。
赵寰平静地道:“我虽是大宋人,我却不是圣人,我当然要将权势握在手上,不能再被人以一千贯拿去抵债。但我在这之前,还是会先做个人,再谈其他。”
她抬眼,紧紧盯着岳飞,沉声道:“我不会与西夏联手。从公来说,眼下让金,西夏,以及蒙古部落彼此牵制最好。从私来说,我是大宋人,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大宋百姓的事情。等西夏灭了金,强大起来,会将将刀枪对准大宋。战乱一起,妇孺弱小,命连草芥都不如。”
岳飞听着赵寰冷静的分析,不断点头附和,深深叹息道:“二十一娘才是真正君子。”
赵寰不置可否,讥讽地道:“至于赵构接下来的动作,我猜他会对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大张旗鼓恭迎帝姬娘娘们南归。先礼后兵,若是我不答应,我在道义上就站不住脚,成了叛贼。他可以打着清叛贼的旗号,与西夏联手,先灭了我这个心腹大患。赵构只盯着自己身下那把龙椅,绝不会顾忌其他。他不是人,我得做人。”
岳飞怔愣了下,他大致猜出了几分,对赵寰道:“二十一娘是说……”
赵寰无奈点头,自嘲地道:“我打算捏着鼻子,选择与他联手,出兵金与西夏,这样,对大宋百姓,以及整个大宋来说,才是最好的局面。但我猜,他不会同意。至于原因,还是那点,他不是人。”
水沸腾了,岳飞似乎没察觉到,陷入了沉思中。
赵寰没有打扰他,起身准备去提壶,岳飞回过神,忙道:“你的手不方便,坐吧,让我来。”
赵寰没有与他争,回去榻上坐好。岳飞提壶冲茶,念着她的手不便,只倒了小半碗,放在她面前,体贴提醒道:“小心烫。”
茶水氤氲,在灯盏下幽幽摇晃。岳飞握着茶碗,低首垂眸,半晌都没动。
滚茶太烫,赵寰也没动。她放下沾了水雾的茶碗盖,凝视着岳飞,轻声问道:“若是有朝一日,我们两军对垒。岳宣抚,你会做如何选择?”
第59章
日出山坳, 春光不问人间悲喜,霸道地,温柔地照拂在每人身上。
赵寰回塌上眯了一会, 就听到了外面整齐的步伐声, 高喊声。她睁开眼, 却没有先起身,就那么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韩皎去了伤兵营帮忙,周男儿与许春杏两人提着热水饭食掀帘进屋。见到赵寰醒来, 忙舀了水绞帕子。
许春杏拿了衣衫来帮着赵寰穿, 看到她泛青的眼底,依旧苍白的脸,忧心忡忡道:“二十一娘, 可是伤处还痛得很,没能歇息好?”
伤口痛不算太厉害,却足以令人难以安睡。赵寰睡不好, 不只是伤, 她随口说了声还好,单手撑着坐起身。
抬起手,方便许春杏将衣衫套进去, 问道:“外面可是岳宣抚在练兵?”
许春杏道:“是呀,先前好多人都在瞧呢, 辛郎君林大文祝荣姜娘子徐娘子寒寂师父他们都在。我与周男儿也去瞧了, 真是热闹得紧, 岳宣抚的兵可威风了!”
岳飞练兵一直赫赫有名,他所领的行营后护军, 与赵寰的兵营一样,是拼凑出来的杂牌兵。
只是,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岳飞方练兵……
赵寰加快了动作,收拾用饭完毕,正准备出门,寒寂来了。
赵寰见他依然满脸疲惫,不断朝她看,神色很是复杂。她不禁抬了抬眉,问道:“如何,可是被震撼到了?”
寒寂斜了赵寰一眼,闷闷不乐道:“岳飞的兵营,跟你的也差不多,降兵,义军,朝廷的兵,什么人都有。看上去倒军纪严明,令出必行。怪不得你相信他,你与他都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