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赵寰点头,肃然道:“至于真假,岳宣抚应当很快就能得知。”她拿出封书信递上前,岳飞忙伸手接过,打开匆忙扫过,神色凝重起来。
西夏修书给赵寰,欲谴使节拜访。一边与南边往来,一边与赵寰交好。西夏不讲道义,且野心勃勃。
岳飞怒从心底升起,厉声道:“西夏向来爱趁火打劫,眼下还背信弃义,实在可耻!”
“我回了信,称若西夏能将占去的大宋疆土归还于我,我则愿与西夏修好。”赵寰淡淡道。
西夏占去的大宋疆土,有些与赵寰的势力范围相邻,有些与陕西六路接壤。
赵寰先前说欲取巴蜀,照着她话里的意思,自发连陕西也算了进去。
岳飞不由得看向赵寰,她神色自若,冲着他展颜一笑,看上去势在必得:“大宋的疆土,自当寸土必争。我知晓西夏打的何种主意,一味讲究平衡策略,按照赵构不要脸的做法,我自当与西夏暂时修好为上。”
虞允文也不插话,手上握着酒杯,放在嘴边,不时吃上一口。
不知不觉中,岳飞见他已经吃了好几杯。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他正望着赵寰,满脸自豪,与有荣焉。
赵寰缓缓道:“我却不这般选,西夏金,南边,北地之间周旋挑拨,漫天要价,想要选价码高者为盟。对西夏来说,此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对金与大宋来说,却是增长了其气焰,待其强大,等于在养虎为患。完颜宗弼不会那么傻,更不会理会他们。除了赵构,他会主动送上去。”
南边朝廷就是丢了熙宁路,只要在兴庆府驻扎大军,依托天险,南边朝廷就可安稳无虞,继续苟且偷生。
岳飞心情低落下去,忽地转头看向虞允文,问道:“彬甫出自望族虞氏,令尊乃是朝廷的官员。如今彬甫与令尊算得各为其主,不知令尊作何想,当初又如何来到了燕京?”
若换作其他人问,虞允文会以为是在故意挑衅。岳飞看上去满脸诚挚,实乃真真切切不解。
虞允文想了想,答道:“当初离开蜀地到燕京,是接到二十一娘的亲笔书信。我先前听过她抗金的功绩,不免心生好奇与敬仰。起初我只想走一遭,就当作出门游玩,没曾想最后留了下来。”
想到与赵寰共事的日子,虞允文心神激荡,情不自禁笑了,扬首喝完了杯里的酒:“二十一娘问我,可愿与她一并逐鹿天下。我当然百般愿意,且无悔。家父没来过北地,未曾亲眼所见,难免会替我担心。我已经与家父仔细解释过,后来家父来信,只叮嘱了我一句话: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自无愧于心。我无悔,亦无愧!”
话到最后,虞允文声音铿锵有力,眼神坚定。岳飞听后,抚掌叫好:“好一个无悔无愧,彬甫胸有沟壑,我甚是钦佩。”
虞允文拱手,忙谦虚道不敢不敢。他见岳飞神□□言又止,顿了下,站起身道:“你们说话吃茶,我出去瞧瞧。”
门轻轻关上,屋子里剩下了两人。沥沥秋雨声,透过支开一半的窗棂传入屋内。伴随着微风吹进来的湿润,令酒香茶香熏香变得丝丝缕缕,扑进鼻尖肌肤里。
岳飞抬头朝窗外看雨,好似看得入了迷。赵寰没打扰他,慢慢抿着酒。
不知过了多久,岳飞低低开口道:“巴蜀下雨时,与北地的寒冷不同,冷雨仿若下到了骨缝中去。二十一娘可冷?”
赵寰朝他晃了晃酒杯,笑道;“我吃了酒,一点都不冷。要真说冷,还得是大都,起风时,吹到人身上,像是一刀一刀在割。”
岳飞怔了怔,神色歉疚,道:“许多事,不亲身经历,无法窥其全貌,更不该断言。我没经过大都的寒冷,是我狭隘了。”
赵寰笑笑未说话。
岳飞还是站起身,走到窗边,合上了窗棂:“你吃多了酒,别着凉了。”
赵寰道了谢,岳飞客气了句。关了窗,屋内暗了几分。他在窗棂边来回踱着步,垂首沉思,脸隐在暗处,一时看不清神情。
“从头算来,如今是我第四次从军。前面三次,以擅自行事,不听号令等名头,被除了名。”岳飞背靠着窗棂,晦涩地道。
赵寰道:“我知道。岳都统一心从军,抗金守护大宋。身为大宋的兵将,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上峰怕死临阵逃脱,使得山河破碎,百姓受苦。离开兵营,就等于断了岳都统的手脚。”
果然,赵寰懂他。岳飞舒了口气,接下来的话,说得就流畅了许多。
“许多人一辈子,都难得一知己。此生能与二十一娘相识,乃是我之幸。官家,于我有提携知遇之恩。”岳飞说到这里,语气又开始涩然。
赵寰沉默着,左手端着酒杯,右手一下没一下,拍着琴师留下来的琵琶。
岳飞神色怔怔,盯着赵寰右手的动作。她的手依然没甚力气,行动迟缓。
琵琶不算顶好,随着赵寰的动作,琴身发出咚咚声。
一声接一声,如战鼓,旋律逐渐激昂。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诗经》中的《无衣》!
当年秦国抗击西戎入侵,将士的入阵曲!
岳飞喉咙发紧,胸口滚烫炙热。他走上前,倒了杯酒,双手捧杯,躬身朝向赵寰,仰首吃了下去。
“在这里等岳都统,我曾挣扎过许久,决定下得很是艰难。忠孝两难全,岳都统不结党,不谄媚权贵。生活向来简朴,意志坚定且品性高洁,心怀大义,又待人以诚。”
赵寰的手覆在琴身上,战鼓声停歇。她望向岳飞,神色歉疚:“君子欺之以方,我此举,实则在逼迫你,欺负你。”
语毕,赵寰起身,深深颔首致歉。岳飞仓皇别开了头,眼中亮光一闪,不知何时已经湿润。
岳飞几经起伏,能够回到心心念念的军中,一切都因为赵构。
哪怕窝囊如赵构,只因那份曾经对他的提携,岳飞仍然待他如君。
有赵构在,南边有像样的朝廷,能收拢号令各方兵马,平息各地的叛乱,让百姓早日得到安宁。
岳飞的心里,不仅放着黎民苍生,亦有道义。
若岳飞那般容易动摇,依着他的战功,岂会如今只不过仅有区区几万杂牌兵,被排挤派驻到临洮。
以前只看书上的描述,赵寰还没多深的感悟。
如今她方懂得,坚持自己的正道有多难。尤其是在大宋,朝廷从未停止过党争,要独善其身,堪比登天。
以岳飞的聪明,宦海沉浮,如何能看不出赵构对他的猜忌。只手握重兵,已是罪无可恕。何况他还不听赵构下诏他班师回朝的旨意,继续追杀金兵。
岳飞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但他并没有退缩,哪怕是死,也要与金兵一战。
赵寰自愧不如,岳飞才是真正的大道,是真正难得的君子。
岳飞酒杯空了,赵寰再次替他倒满,道:“再饮一杯吧,此次一别,不知可否还能相见。”
酒是巴蜀有名的蜜酒,色微浊,酒中掺了蜜酿造,喝上去甜滋滋。
岳飞端起杯子喝完,执壶替赵寰加满,道:“酒得三巡,今日就饮三杯吧,留待下次见时,我们再痛醉一场。赵统帅,敬《无风》,敬你的天下一统。”
赵寰端起杯子,岳飞也端了起来,青玉瓷酒杯清脆叮当,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雨如牛毛,密密扎扎。雨滴从屋檐瓦当掉入水渠里,涟漪阵阵。花丛里种着的美人蕉,叶片浓绿,亮晶晶仿佛碧玉。
虞允文立在廊檐下,一动不动望着眼前的雨雾。屋内安宁静谧,已经密谈了许久。
终于,屋门开了,岳飞大步走了出门,赵寰跟在身后相送。
虞允文忙迎上前,岳飞朝他拱手道别:“今次时辰匆忙,我得赶回营地。留待下次,再与彬甫好生一叙。”
岳飞身上淡淡的酒味,顺风飘进鼻尖。虞允文愣了下,先前岳飞曾说,他尊着赵构旨意戒了酒。
看来,他先前与赵寰在屋内吃酒,破了让立誓。虞允文忙垂下眼帘,拱手见礼送别。
岳飞望向赵寰,目光略微停顿。挥挥手,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去。
岳飞身影闪过回廊,转身看不见了,虞允文收回视线,赶紧问道:“如何了?”
赵寰笑靥如花,难得活泼地道:“你猜。”
虞允文盯着赵寰面颊上淡淡的红晕,无语片刻,慢吞吞道:“我猜你吃醉了。”
赵寰哈了声,悠然自得回屋,道:“虞彬甫,快进来吃酒。这院子贵得惊人,既然花了大价钱,我们要尽量吃回来,好好享受一下。”
虞允文忍俊不禁,佯装一本正经问道:“赵统帅,等吃完了,享受完了,又要做甚?”
赵寰一个旋身,转回头仰头看他,她严肃着脸,眼里却满是掩饰不住的灼灼光芒:“收拾西夏坑赵构,逐鹿天下!”
第73章
临洮城虽然呼呼刮着寒风, 城内却一片火热,铺子客栈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从西夏与大宋各地赶来的商队, 在榷场勾当官员与指挥使, 牙侩的指令下, 忙着互相交易。
西夏侵扰大宋边关多年边,征战不断,早已关闭了榷场。
西夏更趁着金国侵犯大宋时, 皇帝李乾顺发兵攻打大宋, 侵占了西安州,麟州等地。
李乾顺尤不满足,更进一步往天都寨, 兰州而去,烧杀抢掠之后扬长离开。
金国看得眼馋,赶着前来分一杯羹。完颜宗弼领兵抢占了天内等地, 引得李乾顺不满。
富裕的江南才是金国的首要目标, 为了安抚李乾顺,双方开始坐下来分赃。
金国将陕州以北的麟、府两州,以及定边军分给了西夏。
大宋的陕西六路, 实际上仅得存了四路。
余下陕西的四路也不太平,各地叛乱不断, 兵乱民反。几路能打仗, 稍微有些本事的将领, 都被赵构宣召到了南边勤王,留在了中枢。
如今临洮的繁华, 好似病入膏肓之人的回光返照。西有西夏野心勃勃,北有狼子野心的金国。
若不是金国被赵寰的正义军阻拦住, 熙和路的几州府早已保不住,悉数落入了金国手中。
岳飞站在东山上远眺,临洮城尽收眼底。不比巴蜀的湿润,陇中向来干旱少雨,举目望去,整座城蒙上了层厚厚的尘埃,灰扑扑。
满目疮痍。
“都统。”亲兵孙七上前,拱手禀报道:“任得敬又来了。”
任得敬本是大宋西安州通判,西夏入侵时,率先投降,并将女儿献给了比他年纪还大的李乾顺。从此之后,他一路飞黄腾达,此次做了与大宋贸易往来的主使。
西北风凄厉呼啸,吹在脸上好似刀割。岳飞听到任得敬,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沉了几分。
西夏多次挑衅大宋,递来嫚书,极尽挖苦挑衅,讥讽大宋懦弱无能。
这次李乾顺派遣曾是大宋判贼的任得敬前来,其用意不言而喻,皆在侮辱大宋。
岳飞拳头拽紧,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转身下了山。
回到兵营里,熙和路转运使,经略安抚使冯栋才,正在笑脸相陪。
任得敬却不买账,阴阳怪气道:“大宋官家亲自修书西夏官家,此次互市,我们拿盐换你们的刀箭,谁知却一拖再拖。看在以前曾同为大宋人的份上,我姑且等着,谁知你们一二再,再而三的推诿。莫非,大宋是觉着西夏好欺负,答应的事情,转眼间又反悔了?”
冯栋才恼怒不已,将任得敬在心中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他已经不要脸皮,并不忌讳自己的叛贼身份。
眼下以西夏使臣前来,拿捏着架势,处处刁难,冯冻才只能忍着。
朝廷那边的旨意,冯栋才莫敢不从。同时,不免懊恼岳飞办事不力。
岳飞的大兵已经早就到了临洮,偏生辎重军饷,还迟迟未到。
眼下四处都是叛军,冯栋才提着一颗心,生怕军饷被抢走。
安抚使管着一路的军事,事急从权时可以便宜行事。岳飞的兵马又不同,冯栋才只能管着厢兵,无法指挥他的边军。
冯栋才又气又急,脸上都冒出了一层老油。见到岳飞进屋,一口气松到一半,很快就提了上去。
岳飞向来对任得敬没好脸色,若不是他在中间斡旋,任得敬早就被岳飞一刀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