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车子好容易拐到一条僻道上, 又见东升面粉制造厂的大门外,竟然摆开阵势放了许多馒头茶水, 利落地向游行队伍发馒头倒水, 那厂子内部的人还高高喊着:“东升面粉厂支持爱国抵货运/动,抵制洋货转用国货就是爱国主义……”
聂梅先看得新鲜又讽刺, 觉得商人个个都是九头鸟, 为了卖货总有层出不穷的好主意。今天发生的这些新鲜事, 明天报纸广播也会有报道, 这便又是一拨广告宣传。
要说商人厉害, 尤数谢公馆的陆三少厉害, 竟能见缝插针做这么多广告,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东升面粉厂就是他的,还有他的中新布厂绸厂。
聂梅先在恍惚之间,也忆起从粤州北伐之初,王师征伐僵场势如破竹不说,每到一处都有民众夹道欢迎,箪食壶浆以迎接威武的北伐军。这两三年再见不到这种景象。社会党成了他们的敌人,他们的队伍,也失去了强大的宣传动员人才。
聂梅先赶紧甩甩脑袋,去掉脑中这些危险的念头。
从外滩码头的一间茶栈看不远处看,能看见静坐的学生、市民、工人,看到他们横幅上写的各种标语,有反对洋货倾销中国的,有反对洋人虐待华工的,有反对洋人在中国作威作服的,有叫洋人滚出中国的。
聂梅先一边观望外头动静,一边听属下汇报现在的情况,说有一家从印度来的英国丝绸,抵货队伍打算向他们抽重税,不然就叫码头工人不予卸货。
“金俊武,金俊武,你怎了?”静坐队伍中有个男学生晕了,他的伙伴们不会急救,呼喊半天才想起把人弄到阴凉地方。
这么暴烈的八月阳光,静坐的人群里头,已经有人晒得中暑晕迷,他们还在那里坚持对抗、坚持诉求,天晓得他们在坚持什么。至少聂梅先属下很多人,认为这帮傻子是在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一个属下瞅着这阵势,跟聂梅先闲聊起来:“聂长官,要是他们惹恼英国人、东洋人,洋人的远洋舰开过来,你说他们谁能招架得住?到头来还不是我们冲锋陷阵当炮灰,要不是说他么‘书生误国’呢。要我说领袖就该管这事,通通抓起来就消停了……”
聂梅先睨了他一眼,暗暗警告地说:“这不是你我能管的事,只要你做好本份,我按时给你发饷,你能养家糊口过日子就足够。”
那属下叹着气点点头,说“长官所言极是”。
聂梅先自知为何不能管,如今几乎全国都在抵制洋货,连工商界人士也倾力参与——这就是不可违逆的民意,政治、军事、经济都受洋人欺压,国家无尊严民众难生存,这是政府的职责没有履行好。可是领袖忙于内战,对外根本没有武备,哪敢跟洋鬼子正面冲突,如此才对抵货运/动持默许态度。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近来,他酝酿数个反间谍行动,有一个是针对码头工友的洋货纠察队,里头还有进步学生的身影。聂梅先通过线报分析推测,洋货纠察队里潜藏着社会党分子,所以一直叫特工盯着这帮人。
忽然有个便衣来报告,说郑同队长找到洋货纠察队里潜藏的社会党,现在已经盯住他们叫中西科学画馆的据点。他们的人小心探查过了,发现那中西科学画馆藏着油印机,还在印宣化赤/化的小册子,郑同队长派他来请求支援。
聂梅先听言精神一振,只留下两人坚守此处,他亲带七八个人赶往那中西科学画馆。他们一行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听见“砰砰”数声枪响,那个报信的手下一听马上说,就是从科学画馆方向传来。
聂梅先神色一紧,暗道不好:“肯定是被对方发现,提前火并起来,快!快——”
他们跑到科学画馆所在街上,路上行人惊叫着四散奔逃。让聂梅先完全没想到的是,郑同他们不见踪影。原中央调查处的人和那画馆的人,就站在街两边互相对射着,这边躺倒的两个人像郑同的属下,那边躺倒的自然是画馆的人,蒸腾的空气里满是血腥和硝烟味。而许久不见的原调查处长闫崇礼,带着一群地痞流氓押着两个人,基本已经掌控了局面。聂梅先狠骂一句脏话,躲在侧翼忖度是否要冲上去抢人,而闫崇礼带着捉住的犯人,跳上汽车一溜烟走了。
聂梅先叫属下找了一圈,才找到在画馆后面受伤的郑同。聂梅先还想做些什么,听着急促的警笛轰鸣声,赶紧带死伤的属下离开是非之地。聂梅先之后听郑同说起,才晓得闫崇礼那个牲口,故意把特务处盯梢的人暴露,让他们不得不跟画馆的人打起来,盯梢的几个兄弟没一会就死了……
远处街角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痛心地看着中西画馆前面,看着被打死的工友倒在血泊里,活着的工友被特务和流氓带走。
这旗袍女人紧紧握着枪,狠心离开了现场。比起一腔孤勇去救人,他现在更该做的,是把这里的消息传递出去。事情发生得实在突然,画馆的人虽然拼死力战,他们损失还是很惨重,除了死亡和逃脱的人,一个学生一个工友被擒,必须做好他们会叛变的准备。
从秘密转移工作开始,这旗袍女人忙活三天,听到打入敌人内部的同志传信,被捕的学生党员金俊武,经受住严刑拷打还咬断舌头,是个坚贞不屈的好同志;被捕的工人党员房水旺,看起来意志很不坚定。这旗袍女人是工/运负责人,而“意志不坚定”的房水旺,是组织看重的培养对象,此人接触了不少内部机密,他若是叛变就太危险了。
聂梅先被闫崇礼坑得很惨,属下们就摩拳擦掌要报仇。盯了闫崇礼几天之后,聂梅先从秘密渠道得到消息。聂梅先看着照片里的女人:“这女人怎么敢到应天去?”郑同轻蔑又玩味儿:“柏将军自己焦头烂额,由着柏大太太打发了她。这熊娘儿们在应天跟庞将军勾搭上,还跟闫崇礼也打得火热,她以为有这两个靠山,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聂梅先神色一正,脸上漫出厉色,冷蔑地笑着说:“这女人倒是胆气十足,晓得了不该晓得的事,不知道东躲西藏保命,倒敢跑到应天去送死,她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郑同,你找做事干脆的熟手,叫他把这女人解决掉,那万一庞将军察觉了,要兴师问罪怎么办?”
郑同疑惑地问:“就在应天吗?”聂梅先不悦地看他:“怕他什么,爱莲娜惯来心狠手辣,她得罪的人不少。找个与她有过节的,最好也跟他前夫柏将军有过节的,做得自然而然,庞长官内宠无数,可不像柏长官情长谊长。”
郑同赶紧麻利地去办。聂梅先从秘密渠道得的消息,晓得爱莲娜与闫崇礼勾结,闫崇礼抓间谍截了他的糊,据说就跟爱莲娜有干系。
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这些,爱莲娜这疯女人跟庞将军搭上,而庞将军而领袖貌合神离,万一对他说了不该说的,给领袖惹来一场大麻烦,就是他这做属下的失职。
当初东洋人给领袖进献一药,给人使用以后症状就像疟疾,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用于暗杀政敌颇为便利。可是韩领袖还未来得及大肆使用,一个收着药方的医生私下自制,想做点一本万利的小生意。他的第一个买家就是爱莲娜。爱莲娜这女人知道太多,说起来她早就该死了。碍于柏将军对其颇为宠爱,聂梅先自己忙于公务,叫爱莲娜一直逍遥法外。现下她自己跑到应天,应天可是他的大本营,怪只怪她自投罗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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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连夜从陆家老宅离开,珍卿和三哥没有去住宾馆,他们住在挺大的一个宅院,是从前的收藏大家徐澎老先生的旧宅。徐老先生生前是三哥的忘年交。
徐老先生养的那败家儿子,害他倾家荡产、无家可归,他自杀离世后家眷无所依栖,陆三哥买下徐家这处旧宅,最里边叫徐家人继续住着,剩下的通通出租,叫徐老太太吃租子度日。
三哥从前来江平从未来住过,现在徐家的姑娘都出嫁,姨太太该遣的也都遣了,就剩下徐老太太住在里头,陆浩云作为有伴的男子,去住一住倒也不妨事——何况也没住在一个院子里。
陡然住进陌生的房子里,珍卿做了一晚上的梦,睡起来却想不起梦见什么。陆三哥一早出门去了,回来说他去看了陆阿婆,陆阿婆病情还在好转,已经不必太忧心。只是陆宅来了不少亲戚,说为了让陆阿婆高兴,陆家几位太太特别提议,要给珍卿和三哥在老宅补办订婚宴。
陆三哥哪会理会他们的提议?当初谢董事长从陆家净身出户,把他这个儿子断给了妈妈,漫说婚娶事别人不能干涉,就算干涉也轮不到陆家老宅的人。所以三哥明告陆家人,若是他们再不顾体面,他会立刻收东西离开江平。好婆有事也是他们气的,他不会白担这份冤屈。
……
第300章 陆家做客那点事
三哥数日间不去陆家老宅, 他就带着珍卿到处游逛。江平水乡真是适宜生活。城中的河日日水平如镜,晴日站在白玉桥上观鱼,鱼儿快乐地在水下游走, 鱼影看着非常清晰,但即便有鱼儿游走, 水面也只有粼粼的细纹。那感觉真是美妙。
江平这里的建筑楼房, 里面大多数粉刷成白色, 内里有厅堂楼宇、花园书房, 大些的宅子还有花园池塘。夏时后园里花明柳媚, 萍盛莲开,身处其中真不想门,就像身在一方小小的自由王国。
珍卿有天效仿古人的风雅, 躺到池塘柳荫下的小篷船里,感受一下水乡舟船采莲的气氛。三哥也舍命陪君子,跟她一块热夯夯地躺在小船内。
明明天气热得燥人, 失心疯的知了也聒噪得很, 还有不识趣的青蛙也浪/叫, 可他们躺在窄窄的船舱内,觉得心里是这么安静, 甚至有一种遗世独卧之感。
不知躺过了多久, 珍卿感觉像庄周似的做了一梦,她举起与三哥十指交握的手, 轻轻地和三哥说:“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不是作为过客的经历, 人生已经圆满了。”
三哥模糊地“嗯”一声, 忽然说道:“安守田园, 老于牖下, 确实是理想的归宿。”
然而他们都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从莲塘小船上起来后,三哥跟珍卿说,明天还是要到陆家老宅去一趟。他不打算跟陆家人多纠缠,但好歹要顾一顾陆阿婆。陆阿婆病体初愈能起身,提议三哥带珍卿去会会亲戚——这不算是重办订婚礼,三哥最终没有忍心拒绝。
这些天,三哥给珍卿讲了陆家人的做派,她对陆家可能做的事有心理准备,只要他们不是说使用暴力,她觉得没啥不能应付的。
第二天一到陆家,发现陆家前厅坐满了女眷,陆阿婆被众星捧月地簇拥中间,精神比之前大见好转。她一瞅见珍卿和三哥进来,满面慈祥的笑意要溢出来,跟三哥寒暄几,攥着她的手说她长得真好,又细细问她在江平起居饮食如何,有没有不自在的地方。珍卿不说一句不好的,直夸江平景好屋好食物好。
然后就有人叫三哥过去,说男客那边等着他的大驾。三哥睇一眼珍卿,跟她摆摆手就离开了前厅。然后珍卿就被一群女人,团团围在厅堂中间讲话,拉手摸头摸衣裳捏屁股,东问西问打听她和谢公馆的隐私。珍卿觉得像掉进老鸹窝了,耳朵里嗡嗡响个不停。
珍卿不会傻到一开始就闹翻,她装出一幅天真懵懂样儿,嗯嗯啊啊把不想答的问题混过去,显出害羞好欺负的样子。陆阿婆笑呵呵地叫她们收起泼皮样儿,不要吓到小九家的乖囡囡。然后大家纷纷重新落座。
落座的最初话题还算正常,她们不过夸夸珍卿和三哥,再夸夸她们江平是好地方,劝珍卿和三哥多留待一阵。稍后话题就慢慢不太对劲,陆家那长住娘家的姑太太,忽然哭哭啼啼、说起一事:
“……姆妈真是不操心,早晓得你管不住小九爷,当初就不该拉配我们茵茵跟小九。从前听了姆妈的话,茵茵年轻吃了心,一心想嫁给九哥哥,给她说盐商公子她不嫁,说县尊公子她不嫁,人家抱着金疙瘩银疙瘩,跪到她面前求都不嫁,心心念念是九哥哥,偏偏姆妈又做不得主,生生把你灰灰孙女(外孙女)毁掉啦。……姆妈跟小九,说到天要给茵茵一个交代——”
珍卿在心里纳罕,当着她这正牌未婚妻的面,强要人给她女儿一个交代,这是想要逼宫还是咋地。珍卿对这姑太太的脸皮,有了新一重的认识,她冷眼看陆阿婆还稳得住,而大太太和二太太,明显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倒要看这姑太太能弄出什么名堂。
珍卿还是一脸天真地听着,还笑眯眯地跟人点头,好像这姑太太的话跟她没关系。她暗暗瞅了一圈女客,倒没看到姑太太的女儿“茵茵”,却看到三哥的前未婚妻周惠珍。这周小姐忧心忡忡的,扶着肚子绞着手上的帕子,看到珍卿还特意对视一下。
珍卿觉得周女士反应挺奇怪,好像是替她着急似的,但她未免急得过头了,反倒显得不太真实。
陆阿婆端了一会儿,转头跟她女儿感慨道:“是我的错,不该想着亲上加亲。这个世道早变化了,什么人喜欢什么人,是有定数的。新式人哪会喜欢旧式人?既从根头上错了,我也认下这个错,灰灰孙女不管嫁谁,我像亲孙女一样陪她。今日小九和珍珍在这里,从前的事不必提。”
姑太太看着她娘愕然失语,众宾客上来恭喜她女儿嫁妆更厚。姑太太在她老娘的瞪视下,不甘心地重新回到坐椅上。
大太太见状却突然笑语:“咱们家的九少爷,自小是脾气厉害的,却又找了个软绵绵的小媳妇,也没个厉害人劝管他,不晓得将来为这脾气,还要演出甚么新故事来!”
然后陆家的大太太和二太太,以评述小孩子胡闹的语气,说起三哥和珍卿才来那天夜里,三哥为他爹给他送大烟,也想不起好婆病在床上,气咻咻地离家出走了。现在还不晓得住在哪儿。陆家这两位太太一唱一和,说现在哪家男人不抽大烟,这等添福添寿的好东西,穷家小户难得当裤子,也要从牙缝里抠钱买来吃,连九少爷他亲爹也抽呢,就值得跟长辈这么使性子。
众女客听言一片哗然,大多都是惊诧指责的意思。
珍卿却陡然鼓起小脸,柳眉倒竖地站起身:
“哼,在我们海宁城里头,只有困吃祖产的废物,没有生计的乞丐,才天天抱着烟枪吞云吐雾,吞吞吐吐就瘦成排骨,再瘦下去就一命呜呼,哪有文明有成就的人物,肯在这种害人的东西里虚度光阴,糟蹋身体?
“我三哥是商界名流,青年楷模,哪会沾这荼毒人的坏东西?有人别有用心地摆上来,再别有用心地传出去,人家就说三哥这等商界名流、青年楷模怎么也沾毒?前日送来的可不是添福添寿的东西,是别有用心的恶人,存心想叫我三哥身败名裂,我三哥不赶紧离开,难道还等着恶人迫害他吗?!真是岂有此理!”
说着她扭头看向陆阿婆,握着拳小脸犹自愤愤,竟然气得眼泪都出来:
“好婆,你老人家给评评理,三哥学过东洋学西洋,日当夜来夜当日地搏命做事,好容易到今日出人头地,却有人想成心毁了他,他还不能躲不能避吗?他站在原地叫人害死才好?这世上的恶人也太毒辣,怎么不叫天雷都劈了去?!……”
大太太、二太太听得目瞪口呆,没料到这软囔囔的小囡,竟然口舌这么毒辣,有心想大声地辩驳几句。珍卿说着陡然呜呜大哭,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却语重心长向堂中众人诉说:
“本来我是无意多说,既是话讲到这地步,好叫诸位亲眷晓得,三哥挣家业不易,守家业更不易,三哥特特选了和我订婚,是为我上过新式学校,会管家还会交际,会外语还懂经济,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家里家外都能应付得。三哥要是不娶我这样的,娶谁能有我这么能干?可怜这么多人心里不平面上不愤,要是有能耐叫三哥早早从命,娶了自家的姊妹闺女,今日哪里还轮得到我?我招谁惹谁了,要受这样的数落,我立时要跟三哥说,这江平我再也不想待了……”
在座的诸位女宾客,听这死丫头一边嚎啕一边嘚吧,听得心肝脾肺肾都要气爆炸。偏偏这死丫头用最愁苦的神情,配着软绵绵的哭腔,却说出最恶心人的话儿。大家看她那哭丧样儿,还不要意思恶言恶语。就等着陆家自己人出头。
陆阿婆听得也是真难受,这个孙媳妇极会装弱卖乖,内里却是个极厉害的人,这是她没有料到的。她晓得维护丈夫是好,但是她说这一番话,没把她公公放在眼里,没把整个陆家放在眼里,自然了,也没把她这老太太放眼里。想她如此行事未必没有浩云默许,陆阿婆心里一阵阵抽痛。
珍卿见陆阿婆脸色淡了,看她手上挂着一串念珠,珍卿觉得不可过分伤及陆阿婆,就上去抱着她转移话题:
“阿婆,你老人家也礼佛吗?我小时帮长辈抄经,抄得手腕疼,出了好多眼泪水呢,不过倒因此练得一手好手迹,我写给阿婆看看好不好?”
陆阿婆霎时间也高兴极了,兴致勃勃地接过这个话茬:“我一小不爱念书,诗啊干啊念得直打瞌睡,常日就是跟姑妈抄佛经。囡囡,你可抄过《大乘起信论》,照着写几个字我看看也好。”
陆阿婆一发话,立刻有佣人搬来桌子,摆好成套的笔墨纸砚,就让珍卿当着众人的面写字。
珍卿在水盆里洗过手,神情渐渐静谧下来,她用极工的正楷,行云流水地写下来。宾客们有人小声议论,陆阿婆叫她们安静,抄经讲究的是静与定,珍卿这一点做得极好,陆阿婆不得不承认,这囡囡是个本事人物。珍卿慢悠悠写了五六张纸,一个小时都快过去,那妇人们大约无聊了,不少都借口如厕溜走,半天不回来。
珍卿每写完一张,用人就拿去给陆阿婆鉴赏,陆阿婆连声说:“好好好,太好太好,囡囡,你写得真好,比明先生写得都好。”
陆阿婆看过又传给众人观看,不管真心假意,大家都是极口称赞的。
珍卿笑眯眯跟阿婆卖乖:“阿婆,那以后我也给你抄经,抄完供在神佛龛前,叫他们保佑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好不好?”
陆阿婆闻言是高兴得很,连说着“好好好”“乖乖乖”,连着给了珍卿三个红包,又叫佣人拿两个妆奁盒送给她,叫她回去再打开看。
珍卿一直留意南边花厅的动静——陆三哥和男客都在那边。那陆家老太爷不知为何,从客厅进出有好几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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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陆家人所图谋者
陆家前厅的茶话会还在继续。陆阿婆该了解的已了解, 孙媳妇时刚时柔的态度,必然就是小九自己的意思。小九愿意回来看生病的好婆,并不意味着他还愿意给其他人什么。
陆阿婆忽然觉得心如灰烬, 她不想再继续强人所难,让小九对她的香火情也断了, 干脆托辞身体不适, 叫小九媳妇陪陪客人, 她要回去躺下来。
陆阿婆固然不会再强人所难, 可小九媳妇不把陆家放在眼里, 她心里还觉得不是滋味,就留她应付这些长辈和女客。
等陆阿婆托病离开,珍卿哪还愿意应付这些生人?她直接款款起身跟长辈道歉, 说她身体有一点不适,恐怕是刚才写字累着,恐怕也要先行告辞了。
但陆家姑太太并不容她, 她一直想小女儿嫁给九侄子, 从前年开始不知跟多少人争夺, 几难得叫她姆妈点了头,到了便宜珍卿这小妖精, 这小妖精还这么没家教, 一点不把长辈放眼里,她哪能轻易地放她走。
这姑太太说珍卿目无尊长, 还说珍卿自吹自擂, 说什么内外都能理会得, 却怎么没有一点晚辈的礼数, 长辈贵客在堂却要自己躲清闲, 也不好好说话也不好好行礼, 见长辈不说叫你跪下磕头,前后连膝盖窝子都没打弯,未免不目中无人了。被珍卿得罪的女客同仇敌忾,小声附和姑太太讨伐珍卿。
珍卿刚想装肚子疼脱身,胖妈滋呜一下蹿将上来,一双小眯缝眼凶恶地瞪着姑太太,噼里啪啦地开始破口大骂:
“一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的脸!我打量是哪家的官太太,摆的好大官威啊!你想横挑鼻子竖挑眼,倒想着去你家的老坟地里,把你那死鬼丈夫刨出来,叫他抛家舍业打江山去,给新皇上立下汗马功劳,赏你那死鬼丈夫一个亮光光的爵位,你讨个金闪闪的官夫人做,逢着人叫他给你磕头才体面。
“你一个寡妇失业、傍着娘家的老婆子,克死你丈夫不说,还克得你闺女没人要。哼,母猪鼻子里插根葱,老母猪装起公象来,叫好人家的大小姐,对你跪接跪送的,你个老寡妇哪儿么大的脸……”
姑太太再次被胖妈乱喷,登时气得脸红脖子粗,连一句囫囵话都讲不出,更别提跟胖妈针锋相对地骂。
珍卿听得特别想笑,不过骂人也该点到为止,珍卿上前捂住胖妈的嘴巴,沉着脸呵斥她说:“你今天吃了猪下水出门的?!什么嘴能像你这么臭!我诚心诚意敬重长辈,生怕一点行差踏错,无端端得罪长辈亲戚。你倒好,上来就满嘴跑火车,这下把长辈亲戚全得罪光,我怎么有脸再待着!”
珍卿说完该说的场面话,一边利索地拖着胖妈向外走,一边跟厅中石化的女客诚惶诚恐地赔不是,点头哈腰地说抱歉。虽然胖妈骂的是姑太太,但陆大太太、二太太也脸色铁青,被喷的对象姑太太更是浑身发颤,颤巍巍地癫跑过来,尖声戾气地叫听差来,说今天非要打死这个老妈子。
珍卿哪会叫人打死胖妈,毕竟胖妈嘴巴这么滑溜,专克陆家这种拎勿清的人,必须好好保护我方胖妈。唐小娥和她的侄女唐三喜,一直在前厅的廊檐下守着,见姑太太叫听差要打人,她们自然立刻出来挡人了。陆家大太太还有几分理智,连忙叫下人拉姑太太回后宅。他们不但不能打死人家老妈子,一切戳心刺耳的话最好都不要讲。
既然姑太太没机会耍威风,珍卿她们没有马上离开陆家,就在陆家的敞廓门厅里等待着。珍卿跟女眷们耗了一个多钟头,花厅那边三哥竟然还没有出来,跟那帮遗老遗少有啥好聊的?三哥说不好被什么事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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