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裴俊瞩又问珍卿有没有看报纸,那个又侵占多一块领土的东洋陆军中将,得到他们狗皇帝的嘉奖了。她讲这些非要喝酒才能镇定情绪。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心情宁静些,珍卿念起办《新女性报》念过的诗:“他赢得二十多枚勋章,因为他枪杀了数百个人,为此而向他授勋,奖励他去杀更多的人……其实东洋一国从上到下,何曾有真正无辜之人?”
醉醺醺的裴俊瞩大着舌头,接着珍卿后头说了一句话:“If you can't say it out loud,keep your mouth shut.(若你不敢高声说出来,则不如闭住嘴不要说吧。)珍卿,这不是我们办报的初衷,甚至不是办《新女性报》的初衷,更不是《宁报》这样大报纸的初衷。”说着就趁着酒劲把脸埋在腿间嘤嘤地哭。
其实,《新林报》开了专栏发民主人士的公开信,是呼吁韩领袖惩治妨碍抗战大业的贪腐现象的,包括谢董事长、杜教授、吴二姐夫妇都加入了。珍卿认识的工商业、学界民主人士,其中有公心有胆识的也都加入了。
如珍卿这样享誉国际的大学者们的加入,势必会引起国内外媒体的密切关注。如此以来,就会像裴俊瞩说的战场纪实报告一样,会影响韩领袖骗取外援及捐款的大计。可贪腐已严重到影响抗战大局和民生大计,珍卿一家若是继续坐视,着实心中不安。
裴俊瞩在客房睡到第二天中午,她起床后跟杜太爷和三哥等人客气道歉,说她昨天晚上喝醉酒吵到贤主人,三哥自然很客气地不计较。杜太爷就是老字号的爱搭不理作派。珍卿笑着示意裴俊瞩不要见怪。
饭后,珍卿带裴俊瞩参观她的画室。她在梁州团结大学的这几年,除了最初的“梦境系列”归入意识流,之后还是以写实风格刻画贫苦民众,再不然就是宝刹名山、奇山异水。
裴俊瞩先看珍卿画的底层民众,珍卿笔下这些人物其实是到处可见的,但生活在上层的人不会留意他们,可他们一落到珍卿的画笔之下,每个人的形象都如此鲜明动人。
譬如有一幅画是描绘耍猴艺人的。那瘦骨嶙峋的猴跟佝偻沧桑的耍猴人,画家都以写意笔法刻画其姿势情态,又以现代颜料层层赋彩,画中人饱经沧桑的外在和内心,就栩栩如生地进入观者的眼帘心间,忽对日常漠视的人群感同身受了似的。
再譬如,那些采用新写实主义手法的画作中,有幅画描绘的是三五成群的洗衣妇人,画面的远景还有在险滩上拉纤的力夫们。这画中生动的形象和鲜明的彩赋,把一种鲜活的生活景象移刻于观者眼前了。
裴俊瞩的焦虑不觉间被转移了,还继续看着珍卿近来作的风景画,一看更唏嘘惊诧得不得了,说怪不得外国人也追捧她的画。她惊诧珍卿的风景画竟能如此生气勃勃,比西洋那些神秘怪诞的流派好太多了。
裴俊瞩一行观赏一行赞叹,说珍卿的写实主义也非完全写实,要说写意手法也并非完全写意。她说珍卿的风景画太特别了,明明画中绿色都是浓绿鲜翠的,彩色也是绚丽多姿的,这么多浓丽色彩荟聚在一张画中,但颜色层次一点也不凌犯人,反倒觉得柔和清隽、抚慰人心。
之后,裴俊瞩看了蓝入心扉的天心湖,烟雨蒙蒙的海潮寺,气象雄伟的摩崖滩,花团锦簇的校内碧湖,曲径通幽的名人陵园,还有花开灼目的桃树,她不知不觉间看到喜笑颜开,不断跟珍卿赞叹艺术的力量竟如此伟大。珍卿最后送了她两幅风景画,她说好像是被神人赐福一般。
珍卿跟裴俊瞩的欢聚很短暂,她走后不久杜太爷忽然病了,医生私下叫家属作心理准备。珍卿虽然早作了心理准备,可是心理上总是不能坦然面对,除了常带着杜保堂在医院陪杜太爷,她只好尽量多多做事来麻痹自己。
杜保堂跟杜太爷一直要好,因为无论他怎么调皮捣蛋,杜太爷既不骂他也不打他。现在最溺爱他的太爷爷病到住院了,这孩子简直小大人一样,天天陪太爷爷说话、吃饭、讲故事,甚至很有爱心地给太爷爷拍饭膈,画面温馨可爱得令人下泪。
珍卿这一年总在教戏剧系,为给学生作示范她便亲自写话剧,她怕自己天天琢磨杜太爷太伤心,她策划了三个剧本天天埋头写。
第一个剧本名字叫《树大根深》,是以向渊堂哥一家的故事为范本,讲述当战争阴霾笼罩到一个村庄,有人选择留守家乡看顾父老,有人选择掩护别人牺牲自己,有人带着血脉的火种离开了家乡,还有人贪生爱利毫不犹豫地做了汉奸。而前三种人即便也是苟且偷生,他们身上却延续了救国保种的希望。
第二个剧本名叫《青年人的饭》,现在全民抗战进入疲怠期了,多少青壮年军人牺牲在战场上,上层社会贪腐成风纸醉金迷,却极力叫青年要视死而归迎难而上,誓要为国家和民族战斗到底。
珍卿晓得救亡图存是必会有牺牲,可叫人牺牲至少提供基本的温饱和枪械吧?叫人饿着肚着穿着烂衣端着破枪硬冲像话吗?裴俊瞩也证实了中央军的补给是最好的,地方军队和社会党克扣得太狠了。
可是这剧本将来要到处表演的,不可像呼吁领袖惩治贪腐的公开信那样,只要韩领袖做出应有的惩贪姿态,公开信就可以不在媒体上散播了。所以,珍卿以春秋笔法把故事设计成神话背景。
故事讲的是一个古代村庄酬祭神祖,选全村青壮去打造一件最重要的祭器。这项工作在一个封闭的山穴中进行,祭器没打造完山穴就不能解封,由村里官员负责给青年们送饭。一开始打造祭器和送饭工作都正常,可是祭器打造到中期之时,山穴内的青年们得到的饭越发少,有人饿得发昏就被炼制祭器的浓烟熏昏,以至于不小心跌进炼炉化为尸水。但无论山穴里的青年如何申诉,给他们送来的饭还在继续减少,山穴内死人的惨剧一直在发生着。直到剩余的青年饿得没办法工作了,合力推开封堵山穴的大块山石,才发现送饭的官员吃着属于他们的饭,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恰与骨瘦如柴的青年们形成对比。
第三个戏剧就写《一个没用的人》,讲一个旧社会的纨绔少爷,从小就是依来伸手饭来张口,靠完父母靠老婆,靠完老婆靠儿子,后来他老婆死了儿子参军了,他守在家里竟把自己活活饿死。故事的意义在于教人自立,要有生活自理和应对挫折的能力,还有要顽强的意志力。
珍卿焦虑又彷徨地写完三个剧本,把自己都累病倒了,料不到杜太爷反倒病愈出院了。
杜太爷出院没有多久,俊俊哥阔别近两年终于又回来了。这还是因为俊俊哥作战有功,前阵子又一次官升一级,成了驻星汉的七兵团参谋长,这才拥有回家探亲的机会。
俊俊哥谈起东洋士兵的作战习性,不免提起珍卿写的《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他在家中凝重地对大家说道:“那多亏是珍妹妹写了书,我瞧了几遍觉得讲得真在理呐,就教我的兵打扫战场可别舍不得子弹,上去一定先给东洋鬼子补一枪。我前头那个参谋长就是不信邪,我当初再三向他谏言,说校官以上人人都要看珍妹妹的书,他就是死活都不听我的呐。他个管作战参谋的非要跑到战场,就是想照相上报纸方便他抢功嘞,他跟身边的人谁也没有估防到,有个没死透的小鬼子拉了手榴弹,轰隆把那参谋长跟两个团长都炸死,还有一个团长腿给炸折了……”
俊俊哥说起来就不免感谢珍卿,听得花容失色的四姐,先吓得抱着跟俊俊哥在那哭,哭完也过来抱住珍卿感谢她。连谢董事长也过来亲亲珍卿,只是问她中午想吃什么。杜太爷见状又吹嘘起来,说早些年就不止一个算命先生,说珍卿天生是命厚福大的人呐,命薄没福的人从她这借着福就得济了,难得谢公馆所有人附和他的封建迷信论调。
珍卿觉得应该算是蝴蝶效应吧,命厚福大听着还像是封建迷信啊。
俊俊哥回来探亲这段时间,恰巧在美国的元礼来了一封信,他跟班克曼结婚后生了个女儿,前不久为工作之故加入了美国国籍。元礼还说国内环境太过艰苦,眼看着胜利遥遥无期的,说他特意贷款买了两栋大别墅,谢公馆所有人都过去也够住了,他的妻子和岳家都热忱欢迎他们。仲礼还会在美国继续读博士,而小庄真的忍不住要回来了。
虽然元礼做了这样的选择,他也从美国募集慈善款子寄回,连吴祖兴夫妇都从港岛向国内输送物资,大家因此对吴祖兴夫改观一些。
然而元礼的这番善意邀请,还是被大家善意婉拒了。
住在大宅的第二天晚上,娇娇晚上回来跟珍卿聊天,说起她看的叫《春潮》的小说,问是不是所有人的爱意都像春天潮涌,来时那么汹涌去时也并不留恋。珍卿就笑着说你年纪还小,每个人对爱情的态度不一样,还是自己慢慢地一点点感受吧。
娇娇这两年热衷参加物理社团,把物理当成第二专业在苦学,跟一个叫侯克文的物理系天才走得很近。侯克文家世人品相貌学业样样拔尖,梁团大甚至有女孩子主动倒追他,他却唯独对娇娇另眼相待,娇娇也佩服并喜欢他。
之后,娇娇跟侯克文关系突然淡了,校内有人传是娇娇见异思迁了,珍卿便直接问娇娇其中缘故。才知侯克文正因为样样都出色,娇娇凡是跟他在一起,多是听见他在滔滔不绝,话题也多围绕他自身和他的专业。娇娇不愿寻一个自我中心的丈夫,何况侯克文必定会出国深造,娇娇却打定主意不会出国的。
珍卿向来不干涉娇娇的交际,家里其他人问起也帮她打掩护。所以她有心事倒愿意同小姑谈。
到梁州望城生活的第四年,吴祖兴忽然在港岛病倒了,叫母亲、弟妹、儿女都去望他,谢董事长实在忙得走不开,珍卿夫妇也是大摊人事难抛开,只吴二姐带娇娇、小英走了一趟。而元礼和仲礼一如既往不愿见他,听说吴祖兴后来气得病上加病,若非吴二姐拦着又要拿娇娇撒气呢。珍卿一边恼怒一边又是后悔,果真可怜之人一直有可恨之处。
俊俊哥回来探亲的第二天,寿康、涣贤、涣洁还有乐笙也过来玩,涣贤说最近迷上paradox(似是而非的隽语)。譬如说,所有的论点都是荒谬的。假如这句话本身的论点正确,那么这个句子本身的陈述也是荒谬的,它实际上就表达了与陈述相反的意思。
这游戏要求在场所有人参加,珍卿示范性地说了一句:一切对历史客体的评判都是虚假的。玩一会儿其他人都说得差点意思,郭寿康就说别对大家那么苛求,只要说自相矛盾的句子就可以,甚至说一句大俗话也不妨。
娇娇就想了一句话:“我是一个哑巴。”大家听明白就会心地笑。涣洁想半天说了一句:“我从来不说慌。”乐笙就说逻辑课李教授说过这个,涣贤便马上维护妹妹说:“李教授说的是:我在说谎。两者还是有区别的。”这时满场乱跑的杜保堂,跳到沙发上骄傲地举着胖手说:“我从来都说慌。”大家思索一下笑起来,鼓掌说杜保堂讲得好极了,杜教授抱起他乱亲一气,杜保堂高兴得腿弹得飞起,满场响着他天真快活的笑声。
最后珍卿见大家都还太斯文,她说了一句“我亲生的外祖父在他八岁那年就死了”,大家听明白就哄笑起来了,谢董事长说属她最促狭。真正有趣味的paradox真的很难,珍卿这种自相矛盾的笑话说就容易。连小英都能说出来许多好玩的。
游戏结束的时候,他们把奖颁给最活跃的小英,还有全场年龄最小的杜保堂,姐弟俩戴了锡纸现做的桂冠,很有仪式感地留下了颁奖的照片。
只顾你侬我侬的四姐跟俊俊哥,感受到这样温馨美好的家庭氛围,无不感动地拉着妻子的小手说:“这就是将士们殊死拼杀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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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俊哥回来的第三天,珍卿难得跟胖妈一块去买菜,然后就是胖妈买菜她吃早饭。她正在小摊上吃鸡蛋饼包糯米饭,忽听报童举着报纸大声嚷嚷:夏季攻势宣告失败,滕志武将军壮烈殉国。珍卿正听得心头一紧,忽听见防空警报又响起来,匆匆买了一份报纸,帮胖妈提着东西跑到自己家中。
回到家吴二姐特意等着珍卿,叫珍卿冷静一下再读报纸。珍卿镇定地读完整个报道,明白滕将军确凿是杀身成仁了,在一个叫鸡公洲的地方。
去年,滕将军余部从徽州和鄱州西进,协助西面的梁军和中央军,对星汉的东洋军形成前后夹击的东西围打之势,东洋军在包围圈中困兽难出,被歼灭万余人后仓皇向北退却。之后,滕将军率部在收复的荩阳、丁村、鸡公洲驻防,与滋扰来犯之敌对峙鏖战了一年。他却在今年发起的夏季会战中,因友军作战不力和上面指挥失误,最终陷入东洋敌军的重重包围中,但他自始坚拒敌人的威逼利诱,始终身先士卒、力战不退,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与敌寇厮杀,最后身中九弹壮烈殉国。
可是明明之前报纸还在鼓吹,说公民党方面的夏季攻势很顺利,预计又能歼敌愈万、收复失地吗?吴二姐看珍卿脸色发白,在一旁严密地关注着她。珍卿在疑惑的瞬间就想明白了,多半是公民党将领在前线虚报功绩,或许也有公民党内见死不救的缘故。
后来,珍卿从大记者裴俊瞩那里得知,果然是他们军中将领好大喜功,开始见势头不错就报虚功,结果东洋人的反击很厉害,虚报军功被打得落花流水,公民党军队一下子士气大落。那些虚报军功者在外围退却很快,滕将军没接到退却通知,短短两天就被包围在中心地带,到最后退无可退只有一死了。
滕将军的彭副官侥幸未亡,先去看过珍卿同父异母的哥哥,滕将军的遗物大部分都给了他。彭副官给珍卿送来一只旧怀表,说是滕将军征战生涯的首次受赏,代表的是他一生的尊严和荣誉。
彭副官告诉珍卿,滕将军死前没特别留下遗言,只说无愧国家民族、无愧领袖家人,他把狼烟弥漫的战场视作自己跟战士们的墓地了。
珍卿打开怀表,见里面装着一个陈旧的小像,是她生母云慧,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了,一会儿,她默默地把眼泪揩干净,看着彭副官郑重地说道:“滕将军铁骨铮铮、英气节烈,可谓中国军人之脊梁,值得所有人尊敬和纪念。彭副官,我会尊重他、纪念他,我也会告诉我的后代,滕将军是一个怎样的人。”彭副官肃穆地给她敬了军礼。
卢君毓后来也跟珍卿提起过,他原本也想从旁策应一下滕将军的,可是韩领袖一见势头不对,亲自下令叫他们退却以保存实力。卢君毓说他曾在冀州跟滕将军共事过,当初滕将军轻易地放弃冀州,是奉领袖之命而并非他的本意。卢君毓跟珍卿提起这件军旅耻辱,甚至不知道滕将军跟她的关系,只是觉得难以向其他人诉说而已。
滕将军的死讯一经传来,俊俊哥也要提前回到军中了。四姐哭着叫俊俊哥亲亲孩子,叫他为了父母双亲、老婆孩子,也一定要时刻保重自己。
战争之初,滕将军被民众误认作亲附东洋的投降派,这些年坊间对他的骂声从未停止过。现在他壮烈殉国人们方知冤枉了他,官方民间都以各种方式哀悼纪念之。梁州团结大学也举办了追悼会,珍卿也对师生们发表了演讲,表示要不畏□□斗争到底。
在望城度过近两年的跑警报岁月,两省边境的航空发动机厂据闻正在建着,而美国的援中志愿航空队也来了,他们给珍卿的生活带来变化。中外的空中力量在一起合作,至少可以侦查和拦截随时来轰炸的东洋军了。
而援中志愿航空队还需要招募航空系学生培训,也需要大量外文系的男学生做翻译。本来珍卿也是教翻译的教授,要负责教参军做翻译的男学生,可是她马上就私事缠身无暇顾及了。
先是故交何建昌先生在恭州病笃,据称已经在弥留之际了,珍卿夫妇连夜赶到龚州看望,才晓得何建昌先生是受伤而非重病。他受伤的缘故说来就话长了:韩领袖抗战期间既坑自己人又暗算社会党,何参议再三苦口婆心地谏言,惹得韩领袖猜疑同僚排挤他,韩领袖这一年已不向他咨询国事。何建昌参议赋闲还不到半年,就莫名在西都恭州遭遇流氓抢劫,还在这次抢劫中被砍伤了肩背。眼见已经有人一日日容不下何参议,韩领袖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不作为,何太太婆媳就以何先生病重为由向外救信。能在何参议在韩领袖面前失宠后赶来的人,自然是可以托付心腹要事的真朋友了。
珍卿一家没有强大的政治后援,便暗暗联系驻守恭州的荀淑卿学姐,加上二姐夫妇医学界的朋友帮忙,才将何参议装扮得奄奄一息、行将就木,又借外界舆论将何参议带出恭州到梁州休养。
办完这件事珍卿夫妇从恭州回梁州,中途三哥又接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岳子璋先生在梁州边境的关城病重。而珍卿等就负责带着何参议一家,到望城后安排好一切住家事宜。何先生次子希望父母和祖母去港岛,珍卿觉得这个时期去港岛并不安全,便跟何家父子婆媳劝了许多话。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两天就要完结了,写到这里真的是尽了最大努力对得住一直在看的读者了。基本上算是按照大纲写完的,有的地方比计划的写得还细些,对自己也算有一个交代了…………感谢在2023-05-13 22:11:22~2023-05-14 14:1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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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2章 九州风气恃风雷
珍卿安排好何先生一家未及好歇, 向渊堂哥家三房的侄孙女宜椿跑过来哭诉,说她弟弟玉琦瞒着他们所有人,参加了援中志愿航空队的飞行员训练, 说将来要开轰炸机上战场的。
珍卿听闻颇感意外,玉琦是梁团大商学院会计系毕业的, 而且他参加工作已有一年半, 根本不在强征入伍的毕业生之列, 他现在主动加入飞行员的训练, 在亲戚们看来是非常不可理喻的。外文系的男学生被强制入伍, 也只做翻译而不必做飞行员,这样既有薪水可拿又不必上前线,一年后退役还有一个漂亮的履历。玉琦预备做战损率最高的空军飞行员, 跟外文系男学生参军做翻译绝不是一回事。
珍卿想到所有她知道的空军勇士,几乎都是选择同东洋军机同归于尽的热血青年。
珍卿找外文系的学生罗文槐等人打听,他们在空军学校的训练进展到什么阶段, 说之前是英语翻译和美国文化的培训, 现在在训练航空知识和交际礼仪, 珍卿又趁势问飞行员的培训进度怎么样,罗文槐说他们离培训结束还早着呢, 但可能会跟他们翻译官一同授军衔。珍卿晓得一旦颁授军衔就算真正的军人, 再叫玉琦退出他就要受到军法处置。
在庞家坡这个中美合办的航空军官学校中,珍卿认识当局军委会派来监管在训学生的监察主任, 认识负责给航校学员训练的美国教练之一金戴伦——她是珍卿在美国的朋友金艾达的堂弟, 还有一直联系的忘年交金牧师的儿子, 还有她的学生方君茹之兄方君行, 现在是美国援中航空队的机要秘书……她若想要把侄孙子玉琦捞出来, 能够派得上用场的人真多啊。
珍卿拿起电话直接打到航空军官学校, 让给美国人做机要秘书的方君行接电话,她谨慎地没在电话里明说玉琦的情况,只说想了解一下外文系学生的受训情况,想低调地到空校看一看行不行。方君行在电话那头表示很荣幸,说他会马上报告上级把一切安排好,叫珍卿下午随时想过去就过去。
珍卿坐车去了航校所在的庞家坡,在外面观摩了学生的上课情况,大致了解外文系学生的表现,珍卿到接待室才说想单独见见航空学员杜玉琦。
珍卿与玉琦的谈话最终以失败告终了。
玉琦说他知道东洋人叫祖父、大伯做维持会长,他们宁愿死也不愿意做汉奸,不愿意出卖自己的祖宗和同胞。可是二鬼子拿阖族的性命要挟他们,他们当众告诫四里八乡的杜氏子侄,杜家人宁死不向东洋鬼子屈服,然后当着四里八乡的族人乡亲服毒自尽。如今在禹州老家的杜氏聚居地上,只余玉璋堂兄带领阖族与村众,在东洋人的殖民统治下忍辱含垢地苟延残喘。
玉琦跪在珍卿面前哭得不能自己,说当年是他二叔明堂拉他一把,把存活的机会留给了他,他自己好几个中学大学的同学,也在参加空军后跟东洋人同归于尽了……
玉琦还问珍姑奶奶当初为何不去美国,多少亲朋好友邀请她们一家出去避难,多少国外的学校机构请她去研学讲课,多少外国富豪要给她办私人画室,邀他们出国的人多到了令人羡慕嫉妒的地步。
玉琦流着泪说珍姑奶奶一家,明明可以搬到唯一的净土美利坚,仍去国外过起第一名门的生活,为何他们全家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离开呢。那么多名流富豪带着资产举家出国,为何独独珍姑奶奶一家人不离开?
玉琦说,他明知道参加空军可能有去无回,但他非参加空不可的原因,跟珍姑奶奶一家留在国内而不出去的原因一样,所有没有任何人能够劝得动他。
珍卿最后被这个孙辈的人说哭了,她再也说不出一句劝阻的话。玉琦说他爸爸杜远堂在星汉市做汉奸,被公民党当局逮到后以汉奸罪处死了,他参加空军不但是报国还是在赎罪。
玉琦回到班上继续训练去了,珍卿失魂落魄地坐在接待室外的台阶上,航校的熟人纷纷聚过来说要接待她,今天刚训练完的金戴伦也过来了。珍卿心里难受肠胃里也翻涌不停,然后吐在人家航空学校的院子里。珍卿借机说不舒服麻烦叫方君行送她回梁团大。
珍卿只身进入梁团大的校园,遇到外文系一个叫唐德佑的男学生,拦着她先是请教学习上的问题。珍卿说她身体不适有问题以后再说,此人还穷根究底地问她怎么不舒服,问她的丈夫此刻在哪里,难道不该时刻守护在她身边吗?
珍卿压上心间淡淡的厌恶,始终没有对这唐德佑恶言相向,却看见一些路过者看热闹的眼神。珍卿在梁团大这些年自问言行谨慎,男女事上不敢有一步行差踏错,还有道德败坏的宵小捕风捉影,动不动编排一些不堪入耳的谣言,败坏她跟三哥的声誉。这个自作多情的唐德佑真是现成的叫人编排的材料。
那起子专爱造谣传谣的小人群体,主要就是公民党在梁团大校内发展的青年党棍。公民党为跟社会党争夺青年学生,在学校建了个民青团专门组织青年学生游娱耍乐,再给他们灌输一些特务工作理念,就跟后世水军造谣带节奏差不多的。他们但凡觉得哪个学者有沾红的意向,便要想方设法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去年,南洋华侨赈灾爱国会的曹惠祥先生,访问社会党首脑所在地熊陵之后,回程时顺道拜访了珍卿一家人,说所有民主人士都该去熊陵看一看,看看民族的发祥地重新涌现出来的蓬勃生气。曹惠祥先生离开之后不久,就有人给珍卿他们家每个人寄子弹,说不好也是这帮外围特务干的。
所以越是被人暗中窥视着,珍卿越不能行差踏错、给人话柄。
珍卿瞅见涣洁正跟同学往这边走,忙招手叫她们过来扶着自己,说自己不舒服请她们陪同回家。那唐德佑还想舔着脸一起陪着,涣洁她们一人一句把他堵得没话说。珍卿被学生们陪着离开了,那唐德佑犹然站在原地,痴鹤似的一直望着她们走不见了。
王熙凤还能对贾瑞“毒设想思局”,珍卿再厌恶也不至于谋人性命,何况她也没有时间“毒设想思局”。
三哥去梁州北边看望岳子璋先生,因岳先生身心受到重创奄奄一息,三哥在岳家替岳先生延医请药并料理后事,就因为疲劳和压力犯了胃病。他在返回望城的途中又连着淋了三场雨。到家后连烧两天又开始打摆子,吃药挂水都只能好转一时,好过一时又开始反复发烧腹泻,夏天给他盖着三层鸭绒被还直说冷。珍卿本就因为各种事身心俱创,看三哥这样自己也精神紧张,她失眠的毛病又犯了,好在家里人都能帮得上手。
痢疾虽然不同于疟疾,也是一种传染病需要隔离居住,幸好现在正是暑假期间,珍卿便陪三哥从乡下大屋子搬出,住到了位置更偏僻的独栋村居。吴二姐除了给三哥用西药,还教给珍卿一套止泻的穴位,考虑以后再用中药汤剂服一服,说是对肠胃的刺激没那么多。
胖妈和秦姨年龄都大了,染上痢疾怕他们受不住,基本就是珍卿全天陪候照顾三哥,给他喂饭喂药量体温、擦身换洗解解闷,每天还用中药熏蒸病室内外,还负责单独洗三哥的衣服,吃饭就是家里做好,让娇娇和寿康两个壮劳力轮流送过来。他们来时讲一些外面的新闻轶事,年轻人身体素质强又很注意防护,一直并没有染上痢疾。
娇娇、涣洁、涣贤都大学毕业了,郭寿康这小伙子在梁团大上大完大一,他一年时间内转了三个专业,到暑假还是想不清要学什么专业。娇娇得了物理、数学双学位,跟小姑一起也通了四五门的外国语,现在又对电讯有点感兴趣。起因是她的朋友评价她理智强于情感,还说她聪明绝顶且冷静寡言,是个当大间谍的好料子。娇娇开玩笑似的说要学电讯,到最后也只是说说而已,家里长辈根本不容她行此险路。娇娇便打算考进外语系做助教,一边还继续学习她最感兴趣的物理和数学。
而萧涣贤、萧涣洁的兄姐都在国外,父亲萧鼎彝与二哥萧涣尧养家辛苦,涣洁大学毕业入凤翔中学教外语,是想帮助父兄补贴一部分家用。而学数学的涣贤觉得教书没意思,一边在人口普查所做会计,一边还在继续进修数学。料不到偶然一次逛百货公司,莫名被本城开五金厂的朱家小姐看上,朱家派了几拨人给涣贤提亲,把涣贤吓得回父母身边躲桃花。
珍卿照顾生病的三哥期间,娇娇有一次过来送饭,半路忽然下起了大暴雨,有个眼镜青年打着伞送她过来。这青年很恭敬礼貌地跟珍卿问好就走了,据娇娇说他是梁州团结大学的硕士生,今天跟他们地质学教授出来上田野课,就顺便到附近的姑妈家留宿。虽然特意送了娇娇过来,其实之前也不算真正认识娇娇的。
过了一个礼拜,萧涣洁跑来给珍卿讲他们第二次相见。说娇娇跟这个地质系稳重青年廖汉麒,是在梁山书店买英文版《世界史》重遇的,两人的手不约而同地摸到了一本书,然后就开始了一番争书让书,期间外面又忽然下起大暴雨,这次便轮到娇娇借给这青年雨伞了。
萧涣洁转述的也不过是校内的传闻,她这人天真浪漫,讲个故事也有鸳鸯蝴蝶派的氛围。娇娇后来自己跟珍卿讲述,却说那个叫廖汉麒的青年冷清寡言,她跟他在图书馆和饭馆遇到了好多次,才慢慢发展到能闲谈天气的程度。直到有一次她跟同学在图书馆说话,那廖汉麒似乎嫌恶她们吵嚷,脸色很不好地起身离开了。娇娇反思后觉得声音没那么大,而廖汉麒此举未免太过态了,娇娇便特意追上去拦住他质问,一问才晓得他脸色不好另有缘故,并不是因为娇娇跟同学说话声音大。两个人由这个缘故才交往多了一些。
当娇娇跟那个叫廖汉麒的去金碧寺骑游,她自己高兴得连谢董事长都发觉了。谢董事长就派人打听廖汉麒的底细,这廖汉麒的父亲是象州的交通部长,母亲就是寻常的家庭主妇,这家人跟谢董事长和珍卿拐几道弯子也算认识。娇娇便跟廖汉麒光明正大地交往起来。不过这是后面的话了。
三哥的痢疾在平稳地恢复中。一个阳光极好的日子,珍卿把三哥扶到院子里晒太阳。
三哥在这场病中受了不小折磨,瘦到穿衣服总显得空空荡荡,不像从前那么俊朗潇洒、风度翩翩了,动作和反应有时候也显得钝钝的。珍卿怜爱地抚着他的头发问:“喝点牛肉汤吗?”听他轻应一声珍卿笑着去了。
陆浩云感受着空气的炙热和潮气,看着小屋外面青翠碧绿的树林,不远处是一弯潺潺的河水,眼前灰砖房子的檐下摆着白茉莉,窗舷上挂着剥了皮的蒜瓣,她的妻子半蹲在蒜瓣下面给他盛牛肉汤。她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旧大袖袍,看着就像避难至此的寻常家庭主妇。
可她原来并不是一个寻常人物,她是很多党派团体都争取的风云人物,她是许多学校主动给予荣誉和待遇的大学者,她是文学艺术作品进入国内外教材的人,她是年纪轻轻就享有国际声誉让国人扬眉吐气的人,也自然而然是一个时代青年人心中的偶像楷模——她是在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成为历史座标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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