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有商,有量,不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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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郊野,北邙山。
此时的洛阳城春风暖渐,本该踏青,然而城内城外家家
闭户,寒若霜天。
只因被誉为“生居苏杭,死葬北邙”的帝王谷,邙山南,有十余万玄铠步兵在此列阵。
大军沿南北线拉开,延展十余里仍有余。步兵之前,又有重骑战车,重骑之前,又有冲锋轻骑,寒锋森森,如潮水般围卡住洛阳城的东北面。
远远望去,就如一条蜿蜒无极的巨大黑龙,要将一颗宝珠吞吃入腹。
战阵最前方,一名霸气雄浑的年轻将军身着铠甲,高踞马上,单臂提着百斤重的马槊,俯望尽在眼中的洛阳城,体内的热血又在沸腾。
“来口酒。”将军目射凛光,却是嗓音随意地向旁道。
“大将军!”
“主公……”
身后的亲骑担忧开口,不等阻止,便有一只酒囊熟练地从空中抛向他。
皮肤从冷白晒成麦色的男人一手抄住,仰头猛灌烈酒,有数缕酒水顺着他急促滚动的喉结滑进衣领,也毫不在意。
一囊饮尽,他瞳中有一道妖冶的赤线闪过。
龙莽看着卫大司马喝酒,一言未发。
他扯紧疆绳望着洛阳。
一年之前,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可以在四十岁之前杀到胡人的老窝,可这一年跟着大司马一城一城地攻伐,军营一日日地向北进驻,驱逐胡虏,好像已不仅仅是个梦了。
就在脚下!
然承蒙卫觎看重,龙莽在受到他不藏私地指点槊技,传授兵法的日子里,也渐渐察觉了卫觎身上的不妥。
大司马每个月身上都有一日奇寒无比不说,从去年秋起,他开始饮酒。
且一次比一次喝得凶。
龙莽不知何来的一种直觉,大司马如此亲传亲授地尽心栽培他,除了阿缨的这层关系,更像是一场无言的交付。
“大司马,”龙莽在这场等待已久的决战前,忍不住道,“我妹子还在等着你呢。”
一身酒气,神采悍野的卫觎闻言,眼里流露出一丝不相符的柔光。
“去年的生辰没赶上,听说洛阳宫的牡丹开了,堪能配她。”
今年他想亲自将他打下的礼物,送到他的小东家面前。
他槊指山下,眸里转瞬又是凶噬与杀伐的寒色。
百年前此城中,匈奴破我华夏,百官士庶死者三万余人,流离夭亡的黎民何能以百万计。
“天街踏尽公卿骨啊……”他喃喃低笑,“祖将军,该轮到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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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大军对面,背城而列阵布防的北魏步骑精兵,总数亦不下十万人。
然而在屡战屡胜的卫觎部曲面前,不禁为之胆突心颤。
为首的贵族将领拓跋雄,一双锐眼望向邙山之顶,阴沉不定。
洛阳皇宫,建始殿的北魏朝堂上,黑龙盘踞的朱柱在宽旷的大殿映出阴影。
北魏帝拓跋奭,坐在白花氍毹铺陈的龙椅上,听着底下的文武群臣争吵。
“陛下,请恕老臣直言。”司徒王丘执笏道,“眼下敌军兵临城下,洛阳危在旦夕,朝廷当退守陪都长安,先保住大魏基业,再遣使向南朝议和。
“那竟陵王一向为晋室的眼中钉,他一旦占了洛阳,南朝必定不容,南朝内部便会生出篡乱之祸,届时我朝便可图谋反击。
“陛下,含垢方为大丈夫,切不可争一时胜负,断送时机啊!”
“逃?”兵部尚书厉声道,“王司徒一个字说得轻巧,让出洛阳,我朝国体何存,我族几代筹谋奋战难道只为付之东流?陛下,我朝非无能战之人,卫觎小儿一路逞勇冲锋在前,年来几无歇止,强弩也会末力!只要派兵切断晋军的后援粮草,死守洛阳,必可退敌!”
拓跋奭听他们吵闹半晌,紧握龙椅把手,终
于开腔:
“着令,禁军与东宫戍卫严守各个宫门。”
“拓跋雄死守城东门。
“拓跋锐守城北。
“乌鲁呼死守西北金镛城,此城不失,则洛阳万万不失,是重中之重,万不可失。
“再遣使节向西凉、乌丸部落、北雁国求援,许以厚利。
“密传勤王的冀州军部不必向西,转渡黄河,全力围攻青州,活捉唐氏东家者,封万户侯!
“朕,誓与洛阳共存亡。”
马背上生养长大的男儿,天神主的子民,岂能逃,岂能败!
……
几日后,严兰生从济南回到鸢坞。
飘飘兰衣大袖的男子越发丰神俊朗,眉目点秀,仿若画中仙人。
只是一见簪缨,他便含眉苦笑,声音却是柔和得很:“主公啊,饶了我的舌头,尹家堡那位根本油盐不进,不肯合盟。这一次刀子都架在我脖子上了,再有下回,保不齐怎么回事。”
他虽似抱怨,脸上却无苦相,仍自从容。目光与簪缨身后的沈阶相对,笑意深邃。
沈阶面无表情。
他对这位女郎从豫州乡野请出山,与谁都自来熟的谋士,不熟。
簪缨听到严二的回报,陷入了沉思。
她之所以一直试图联盟尹家堡,便是因为此堡恰好占据在黄河的济水东段,北边与北朝的冀州接壤。
这一处水陆要冲,既可以切断青州通往兖州的漕运供应,二若转头投向北朝,便可以接济冀州渡河,继而直取青州。
虽然眼下,尹家堡看起来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可簪缨一日摸不清那边的底细,就一日不能安心。
基于此种考虑,她也不能出兵镇服,以免把一个可能为友的盟家变成敌人,这才派了舌灿莲花的严兰生三顾茅庐。
簪缨凝眉沉思几许,“我亲自去一趟。”
第116章
鸢坞在东莱郡, 离济南郡可是不近。
得知簪缨又要出远门,任娘子挺着微微显怀的孕肚相送,满眼的心疼, “才从泰山郡回来, 又要出门……娘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安全为上啊。”
“任姊姊放心, 我身边的人足够的。你不要操心我, 保重自身才是。”
青州六郡, 簪缨已经四处跑习惯了,不夸口说乘舟车如履平地, 至少不觉有何辛苦。
一年多的光阴, 将这原本弱骨清肌的女子, 削琢出柔韧而秀拔的风骨,那如柳的细腰与修长的双腿虽仍纤细, 却绽放着一种动如木发的活力。
驻守在坞外茅草棚的昙清方丈见车队离坞,连忙跟上去。
闻听优昙华要去济南, 他忙不迭毛遂自荐:“小僧便是济南人士,尊者若想了解当地情况,不妨带上小僧,愿为尊者分忧!”
可怜这个七十来岁的得道高僧, 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子面前自称小僧, 还甘之如饴。
簪缨虽有几分顾忌此人,恶感是没有的,想了想, 左右是顺路, 点头同意了。
昙请方丈大喜, 路上得知簪缨要去拜访尹家堡, 主动为她介绍那里的情况。
“这尹家堡是当地的一个大姓宗族建立起的堡垒,堡内的居民不都姓尹,却无疑都依附于尹家。所谓百室合户,千丁共籍,千人聚而推举一人做主。这座城坞常年闭锁,其中依山引水,修林务农,自给自足,不起纷争。”
车厢里,簪缨身边的阿芜听了,从马车外一道骑青驴的身影上收回余光,忍不住插嘴道:“听起来很像一个桃花源啊。”
老方丈坐在另一辆与之并驾齐驱的轺车,相临的那面掀开扃帷,他只要在不劝化簪缨皈依的时候,便很正经,悲悯地叹息一声,“若是桃花源便好了。”
“现今统领尹家堡的年轻人叫尹真,原是尹老堡主的外孙。那位尹老堡主老衲有幸结识,是位义薄云天的仗义之士啊,可惜当年被人出卖,他的结义兄弟向冀州郡守献出尹家堡的地形图,卖友求荣。其后北朝聚兵打来,尹家堡一度沦为冀州的后花园,受到种种剥削。
“直到十几年前,南朝发动第三次北伐之战,趁着北朝分身乏术,派兵肃清青州,夺回了一部分疆土,就包括尹家堡在内。老堡主的小女儿与青州节度使生出了情谊,结为连理,生下一双儿女。
“可谁知,哎,乱世当道,南北边境之战不绝,在又一次北朝的南征之战中,那青州节度使见城池难守,竟领走了所有驻兵弃家而逃,害得尹家堡化为铁蹄下的焦土。少堡主拼死带着胞妹的孩子逃出重围,自此痛定思痛,不再相信任何外来者,加固堡垒,自立图强,依据山水险势固守不出,对南北两朝也是两不相帮。”
老方丈说得口干,打了个佛礼,好心对簪缨道:“阿弥陀佛,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尹家被咬了两次,每一次都是血泪教训。尊者想要撬开这座固若金汤的顽城,只怕不易。”
簪缨对尹家堡的动向该打听的都打听过,与昙清方丈说的大差不差。
严兰生更是向她直言,说现任的堡主尹真仿佛有应激之症,终日刀不离身,极度不信任外人。
说白了,尹家堡是和北胡也有仇,和南人也有仇。
簪缨知道这一趟不好办。
但如今洛阳之战已进入决战阶段,两地的传信有延迟,她不知此刻小舅舅那边的战况到了哪一步,沈阶却提醒她,需提防北朝分兵围打青州。
簪缨一听便懂了,这是围魏救赵之计。
一旦青州危急,便可引卫觎回防,从而使北朝解除洛阳之困。
她从不低估自己在小舅舅心中的分量。
她不做他的软肋。
既有隐患,她便预防。尹家堡这个据守黄河的兵家必争之地,已到了不能不重视的程度,幸而这一年来她也不曾闲着,她统筹青州各地的壮丁,按每人的素质,强者补兵,弱者补户,也算聚起了一支能战之师。
沿途,簪缨派手下掌事,去秘密通知麾下堡坞的部曲,分小股多批地暗潜向黄河南线,以防万一。
且务必隐蔽行事,既不要被冀州方发现动向,也要避免引起尹家堡的疑心。
途经东阳城的时候,簪缨部署已毕,时近仄晚。
她吩咐车队在驿舍中休整一夜再走。
于是底下人入驿后喂马的喂马,备饭的备饭。
簪缨外出的饭食,向来由自带的庖人经手,不是她娇气奢靡,而是外面鱼龙混杂,入口之物还是谨慎些为好。
沈阶的那头青毛驴不能与马匹同槽,他要了些稻草,自己单独在外院喂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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