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这头青驴养得真精神啊。”
严兰生无事,翩跹着一对兰色大袖走来,在暮色下站定,闲着看这位同僚喂完驴后又洗刷驴背。
“只是毕竟不是马种,能伏枥,不能千里。何不让女郎为你换一匹好马?”
沈阶半背对他,沉默地做事。
过了半晌,察觉至对方还在看,惜字如金道:“骑惯了。”
“原来如此。”严兰生笑意和煦,“是了,听说你曾主张废除九品中正制,还为此写过策论,可否借某一观?”
沈阶背影微微一顿。
自他们相识以来,二人分摊各管各事,除了就献给女郎的计策交换意见外,其余时间交谈的次数并不多。
严兰生哪怕隐居乡野多年,他骨子里流动的那种舒展意气,加上他那张天生美姿容的皮囊,便与出身寒门的沈阶迥然不是一路。
沈阶曾亲手揭露过傅家的罪行。
严兰生心里有无疙瘩他不知道,反正他没有刻意防备或讨好他的心思。
沈阶将鬃刷噗一声扔回水桶,转脸,对这位比他年长几岁的旧世族公子道:
“那你应该也听说过,我因着这些策简差点被打折一条腿。不合时宜的东西,恐污眼目,不献丑了。”
“嗯,的确今时不同往日了。”严兰生点点头,“想用警钟敲醒既得利益之人,何如连根拔起,重换一番天地。”
聪明人说话,沈阶看他一眼,没有言语。
严兰生今日却仿佛格外有谈兴,一对漂亮的眸子熠熠生辉:
“可是蹈玉,待大司马攻占洛阳城,他身边的第一谋士徐寔先生,必然会占据第一文臣之位,蹈玉,为之奈何啊?”
沈阶睫宇倏动,抬眸与他相视:“既如此,傅二郎当初又为何不投大司马,转投女郎呢?”
他二人都默认了大司马一定会攻下洛阳,仿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之事。
严兰生听见那个称呼,变脸无奈一笑,“好好的,骂人做什么。”
正说着,驿馆中又来了一支车队。
沈阶无意抬头,望见从马车上下来的那名青衫玉面公子,不由怔了一下。
恰巧春堇从房中出来打水,经过二门,听见外院的动静向外一看,忽惊喜地唤了一声,跑回房中对簪缨道:“娘子,你猜谁来了?”
簪缨身有风尘,才草草地沐浴过,换了一身薄软的水蓝色春衫曲裾。被水气蒸得微湿的秀发,松松垂散于她肩后,只在及至腰臀处用细丝束缠了几圈,长发也有美人腰,动静咸宜,宛若汉风仕女。
她一听春堇的语气,便知是熟人,直接推开直棂纱门走出来。
便看见一位面如润玉,颀昳多姿的郎君带着笑意向她走来。
檀依?
簪缨经过短暂的诧异后,又
惊喜又担忧,迎上前道:“从卿,久违。你如何这么巧也来了这里?”
来者正是三吴少东家檀依,他听见簪缨清朗的声音,脚步微顿,继而更快地行到她的面前。
及近,檀依看见那张褪去了稚娇的丽容,心里的酸胀滋味终于争相涌出。
有多久没见她了,一年?一年半?
她变了很多。
不是相貌,是她的气质。
若说从前的簪缨在檀依眼里,如同生于江左的蓬莱瑞香,小小一捧,清绝纤秾,适宜呵护在掌心无尽宠爱,那么而今的簪缨,已是澹静沉邃,是一座蜕去了水雾风岚遮绕的远山,包容万千气象。
她长大了。
看来他错过了许多。
“阿缨。”他看着她,叫了她一声,笑得一贯温润,“不是巧,我特意去鸢坞寻你,听说你出了门,从后面追上来的。”
簪缨很快平复下心情,比手请他入室谈,不等坐下便问:“可是朝廷又有动作,你们那里有何不妥,舅父还好吗?”
不怪她担忧,随着她入青小舅舅入兖,南北两地的关系就日渐紧张。
南朝恐卫觎反生心,非但切断了兖州的供给,限制唐氏在江左的交关,封商铺,提商税,还把三吴檀氏牢牢掌握在手里,从很早以前便开始向檀氏征粮征船。
簪缨刚到青州时,便想将檀舅父父子秘密接出,可檀棣说什么也不肯。
他可以走,然他这么一撤手,在三吴经营了半辈子的产业,就都会归进朝廷的腰包。
檀棣知道朝廷拿了这笔财库,很可能会用在对付外甥女与大司马身上,他如何能放心?
由他继续坐镇南边的买卖,至少尚有积年经营的关系人脉,还有一部分主动权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同卫崔嵬一样,为了儿女辈,宁愿自己扎根在沼泽里,也想让年轻人在辽阔的远方飞得更高。
第117章
檀依见簪缨忧虑之情溢于颜容, 忙道:“你且别急。三吴尚安,义父也好,只是放心不下你在青州这边的事, 是以我趁着走生意的机会过来探望。”
簪缨轻舒一口气, 想了想问:“朝廷不曾限止?”
檀依微笑,“朝廷想用檀家的钱, 有许多生意门只有我熟络, 总不能软禁起我吧。”
他想起一人, 神色更为柔缓,“何况阿宝还在大司马麾下, 他如今出息, 已是破虏将军了, 朝廷想直接夺我檀家私库,也得权衡一番。还有卫令公在朝, 另外,长公主殿下与姑母也算有几分渊源, 这样数算,檀家不算孤立无援。”
他每一句都在往好处说,只为让簪缨放松下来,不要太过担心。
不过末了多提了一句:“朝廷又新建了一支战舰水师, 陈列在白石垒。”
簪缨闻言, 便知这又是征用檀家的助军钱建起的。
她沉色点头,“料到了。”
白石垒是江防要塞,阿母在时, 也曾出资为朝廷在此造五楼船, 防御的是北胡渡江来攻打京都。
可今时今日的北胡, 已被卫觎全线拦在虎牢关以外, 连洛阳都要不保。
朝廷反而大调八竿子打不着的水军布防,防的是北边的谁,不言而喻。
好在她这边不是全无准备。
这打造舰船之事,是刚入青州,严兰生便提出来的。
按他之言,此举明为抵御倭国水寇,保境安民,以邀良名,实则是为了提防南朝廷生变,派来水军从东南围剿青州。
不过当时百事待兴,处处都要用钱。沈阶主张先收服堡主,壮大陆军,稳扎稳打,水军之事可以延后,以免太露痕迹,严兰生则坚持两下并行,以防后患。
当时两个人争得极凶。
簪缨知道双方说的都有道理,权衡许久,最后还是未敢将步子一步迈大,采纳了沈阶的建议。
谁知隔年年中,小舅舅在北方屡战屡胜,南边就陆续传出兴练水师的消息。簪缨始才警惕,彼时青州诸郡也初步稳定下来,才着手筹备水军。
檀依吁了一口气,不问别的,只问:“家底还有多少?”
簪缨默了一下。
他不是外人,簪缨不瞒他,如桃花瓣尖漂亮的眸尾略显无奈地弯出一撇,一副苦中为乐的表情,“见底了。”
她把积储的大头全用在了资军上,兖州、乞活、青州部曲、蓬莱水军,这四项便足以吃掉唐氏七成家底。
小舅舅的仗是越打越顺,她的家底是越吃越薄。
更别说还有其余的种种散政,关系疏通,利民举措……
节流是别想了,只能说青州还算占了地利这一条好处,能靠着丰沃的渔盐业、几座矿山、以及对外海贸支持到今日。
外人不知底里,其实唐氏小东家,快没钱了。
不过簪缨从未想过回头。
小舅舅敢于倾家荡产毕其功于北伐,她又为何不敢挥掷千金,图谋一个更大的回报?
严兰生当年的那个问题,簪缨这两年走着世路,看着世情,算是想明白了。前世李景焕拿着唐氏的钱,也是如此流水般花出去,换来的却是四处烽火狼烟,莫说让百姓过得更好,把北朝打退得更远,就连保住原有的基业也做不到。
对比今日,远的不说,试看她治下的青、豫两州,何处生凶杀之乱,何处有冻毙之民。更莫说卫觎奋勇当先,收复神州,不世功勋,世有几人?
不敢为天下先邪?
敢为天下先邪?
既然他们可以做得更好,为何不争!
退一万步说,纵使卫觎打下北朝后,还愿向晋帝俯首称臣,南朝,是国主弱而世家强,世家
之势一日不破,哪怕卫觎居公摄政,还是会陷入与世家无休止的周旋中。
最终难免又走回门阀当政,皇权不兴的老路。
而若要打击世家,世家为门户计,定会抱团攻讦卫觎,不死不休。
既然如此,与其一退受辱,何如一进功成。
簪缨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还怕钱多咬手么?要算计,她怕什么算计个最好的。
她眉眼间有种英气绽发又不失清媚的神采。
檀依望着望着,一刹间便懂了,义父为何一辈子对唐夫人念念不忘,终身不娶。
他心起涟漪,清了下嗓音道:“我名下还有两笔私产,不算多,我尽快挪给你。”
“不用。”簪缨下意识拒绝。
而今监视檀家的耳目众多,她不敢让其涉险。
“与我客气什么。”檀依性情柔润,然而下定决心的事也不会更改。“放心,我有办法,不会泄露,多的我也做不到了,帮不上你什么大忙。”
“哪里的话。”簪缨鼻头微微发酸,“你,舅舅,阿宝,你们都好好的,便是对我最好的助力了。”
檀依笑着看她。
他温柔似水的目光很清朗,也很稠浓,簪缨被这样的眼神包裹着,忽而,想起来一事,偏头撑住额角便笑开。
那倏然而来的笑容是檀依从未见过的鲜妍妩媚,就像满塘芙蓉同时开放。
他有些不明所以,却在这笑里失了神。
簪缨笑着说:“表兄,以后可莫要如此看我了,有人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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