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长安与北地,孰大,北地比之中原大江南北,又孰大,他何必与自己的膀臂争朝夕之功。
他口中风景,皆是传说中长安的美景,唐氏祖上便是长安人,簪缨却还未曾去过。
她听了卫觎的话,知他对义兄极有信心,说:“长安且不急去,你觉得有无机会说动谢刺史归北?”
南朝不敢渡江,龟缩在长江以左,便是抱着再来一个割江分治百年的心思。不管是卫觎还是簪缨都深知分裂之苦,世家之弊,这是他们断不能容忍的。
眼下北魏帝亡,余党溃散四奔,短时间内聚集不起无卷土重来之力,陵川瘟疫之祸,是他们最后的困兽之斗。洛阳已平,长安在望,收复黄河以北的并州、冀州只是时间问题。
正如当年严兰生的预判,北府铁骑的镝锋终指向南。最好是不给建康喘息之机,一举拿下。
说他们是乱臣贼子,他们也认。
反正将权柄交还于李氏,已不可能。一来世家打压军人的传统由来已久,这一让,无疑会令拼死杀敌的兵士们寒心;二来南朝世族挟持文弱太子专政,很让人怀疑这样的班子治理天下的能力;三来他们一旦放权,立时会遭清算。
卫觎是将,一身反骨露于皮表,可不是孔融小儿之辈。
簪缨是商,家资都已散利天下,当然要拿天下来抵账。
现下问题是处在南北分界,把控着江游地势的荆州态度还不明朗。
北府军兵强马足,到什么时候也不怕开战,但若能兵不血刃,簪缨自然不愿再填涂炭。
而且水军确实不是他们的优势。
“谢世叔生性风雅,有定算,也要名声。信我的,他比我们还不愿意打起来。”卫觎轻眯了一下眼睛,“他是在观望。”
摇摆不定,就是还有得谈。
两人并骑在前头讨论局势时,护军骑队的最后方,一头病恹恹的青驴缀在队伍末尾。
骑在驴上的年轻人身穿一件半旧青衫,被太阳炙烤得脸色发白,狭长的双目中,满是沉默与执着。
第137章
沈阶的元气显然还未完全恢复, 在武德县被簪缨弃了之后,依旧执着跟着她。骑军中都是好马,日行三百里不倦, 他的坐骑只是一条寒酸的毛驴,跟得很吃力。
然而纵使有时被落在后头,到第二第三日,那头哼哧哼哧的青驴总会载着主人追上队伍的尾巴。
吃一嘴灰, 再继续任劳任怨地赶路。
簪缨不阻止也不理会。
侍女阿芜途中频频掀帷回望, 好几次望着那道落魄的青影失神。
少女将嘴唇咬出了一道红痕, 几次忍不住想下车去向娘子求个情,都被春堇拦下来。
春堇说,“你想惹娘子生气吗?”
“可是……”阿芜这两年也长大了,还是爱穿绿衣, 圆脸变成秀气的瓜子脸,低头搅弄着衣带, “他,他真的很可怜呀, 我看沈先生还是想跟着娘子的……”
随行之人皆知道这位沈郎君在女君面前犯了错, 却也不知道他究竟犯的是多大的错,沦为这步田地。沈阶在青州时做事踏实, 不彰不隐, 从不行仗势欺人之事,所以一些与他相识者对他观感不差, 反而心生同情。
只是碍于女君, 一路上无人敢与沈阶搭话。
唯一的例外, 便是脑筋一刻都闲不住的严兰生。他把小泥金扇插在腰带里, 放慢马速慢慢滑到队伍末, 红润的气色与沉默寡言的沈阶形成鲜明对比。
严兰生与他并辔而行,却不看他。他跨下的骏骑被迫放慢行速与一只病驴同行,马脸拉得老长。
严兰生目视前方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今日之前,你在女君心里的位置实比我和傅思危都要靠前?某以为,女君心里是三分视你为先生,三分视你为朋友的。”
沈阶郁默。
旁观者都能看明白的事,他如何不知。
她见过自己最落魄的风骨,他也见过她最纯稚的起始。
那些在乌衣巷的日子,他用心教她章句策论,她也细心地给他母亲留一盏温着的滋补汤羹,让他带回家里。
女郎从未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看过他,她待他尊重,又不流露出过分的亲近,以免他受人嫉妒。
但若有人在背后闲话,她一定替他出头。
他们之间的所有这些情分,在女郎得知他为了一件不存在之事赴死时,就都消散在山阳城苦涩弥天的药气里了。
沈阶被救活之后才回想,女郎只身去了山阳城,当时一个人该有多难,她听到他割腕的消息,又是何等心情。
他寒了女郎的心。
谋士舌上有龙泉,都是会往伤口上撒盐的好手,严兰生的话最扎心:“我听说女君留下断论,‘卿不知我,我不知卿’,我倒觉得女君更知你,否则那日不会察觉到你的反常,令人返回,那你的命就真没人能救了。”
沈阶今日格外沉默,压着干裂苍白的唇线,晦默着不发一言。
他现在做的事,都是从前傅则安做过的。
当时他不喜那人,厌烦他狗皮膏药般贴着女郎的姿态。谁承想风水轮流转。
严兰生说够了,还是不看他,轻踢马镫向前。
算算火候差不多,该是向女君求情的时候了。
行到半途,随军的傅则安从一个斜刺里拐出来,拦住严兰生,回头向后看了眼。
严兰生看他一眼,二骑默契地向旁策出,在离人稍远处,傅则安低声道:“你别冒尖,我去说吧。”
严兰生俊采惊艳的脸上就笑了一下。
二人心里都明白,沈阶若被弃,女君身边剩下的他们这两人,同出一氏。虽然他们自己不认亲,也无结党之私,但将来保不齐被别人叫一声傅家兄弟,独占鳌头也不见得是好事情。
可
假若严兰生去开口求情,又显得他钻营太甚,聪明过头。
傅则安说罢,见严兰生面上无可无不可的,没有反对,便转缰往前去了。
严兰生直到他行远,才转着扇柄轻轻一叹,“焉知女君不是故意如此,以察人心啊。”
傅则安催马来到簪缨的侧方,簪缨停下与卫觎的窃窃私语,把快要挨上扶翼脑袋的汗血小母马拉得离开些距离,示意他说。
卫觎看傅则安一眼,抬起扣着护腕的手臂招下一只鹰隼,打发无聊时间。
傅则安不敢同大司马与女君并行,微微落后半个身位,道:“思危以为,现天下多事,朝章紊乱,女君需要人手,沈子尚可用,女君不妨再给他一个机会。”
簪缨淡声问:“我记得你从前说过,此子孤冷狠硬——事实上你说得不错,他对人狠,对自己更狠,今日怎么反而帮他求情?”
“晏子曾有言: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人君兼听则明,言官直言是本分,沈阶虽一时过激,正可见其忠耿,有可取之处。”
“晏子春秋……”那还是沈阶从前教过她的,簪缨笑了一笑。
忆及旧事,她不再有惘惜之色,没什么犹豫便对傅则安道:“罢了,让你做回人情,去告诉沈蹈玉,别骑驴了,上马车,好生养着身子。再劳请葛先生为他看一看,别教人说我手底下的不是带伤便是带病,还以为唐子婴帐下风水不好。”
傅则安已经白头,胸肋间还有旧伤,一到阴天下雨便犯咳嗽;严兰生好端端的人在尹家堡挨了一刀,伤在心口;至于沈阶,好一个沈阶,对自己真下得去手,染疫加割腕,是生怕自己命长。
这几个的身子骨若不好生调养,不管是藏锋的还是不让锋芒的,将来都是桩隐患。
簪缨命令果决,傅则安心下微惊,恍然才明白女君心里只怕早有打算了……
他不多言,转缰去传话。
队末的沈阶听后,怔着神情晃了一晃。原是他身下的驴子终于到了极限,鼻啴白沫,四蹄打颤。
沈阶动作有些僵迟地下驴,抚着驴背问傅则安,“女君的话,能再给我说一遍吗?”
他们二人间交情不多,不睦不少,不过傅则安听他嗓子哑透了,像几天没喝过水的样子,不知是否物伤其类,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沈阶颔首道谢。
她叫他沈蹈玉。
此后再也不会有人用那么好听的声调,唤他一声阿玉了。
也好。
从今以后,他便只是唐子婴的幕臣。
簪缨在队首,隔了一会意味深长地感慨:“都是聪明人。”
卫觎听见,去看她侧颜,有些想把她拉到自己鞍上的冲动。发痒的掌心拧着缰绳,按捺住了,温声道:“天下英才皆为我的阿奴所用。”
簪缨道:“我有有贝字的才,无无贝字的才。英才愿佐我,是我之幸。”
她知道卫觎在委婉地安慰她,其实她没什么放不下的,亦师亦友有亦师亦友的相处方式,君臣也有君臣的方式。沈阶是可造之才,她在武德县时就想过,他若还愿意跟上,她该敲打的都敲打过了,没理由弃之不用。
他知道太多机密之事,把这样的人放到别处也不稳妥。
卫觎身后随行的谢榆隐约听到唐娘子的那句话,略一思索,心中不觉更愧。
才字有贝便是财,财字无贝便是才,唐娘子这话是谦虚自己有财无才。可她整治乱地,调配粮马,力防时疫的作为,众人历历在目,谁人又敢小觑于她?
谢榆回想起自己在山阳城外对唐娘子犯下的蠢事,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当时的自己。
唐娘子原谅了沈阶,大将军对他的态度至今还
模棱两可,那顿一百军棍的刑罚,他当时便去领了,并不是想逃避大将军亲自执刑,而是觉得自己合该挨两顿打。
可是大将军得知此事后,反而不打他了,对他不冷不热,这让谢榆怎不害怕。
谢榆痛定思痛,当即下马,屈膝跪在簪缨马前。
“娘子,山阳城外,皆是谢榆胡言妄语以下犯上,谢榆惭愧,只求娘子重重责罚。”
卫觎漫垂眼眸看着自己的参将。簪缨勒住马。
后面长长的队伍随之一停。
红衣女郎低下头,簪在鬓间的新开朱槿随着她的动作半坠不坠,摇曳生姿。不得不说卫觎的眼光独到,这样的花点缀这样的人,是风华绝代。
然她神情无喜怒,平静道:“你是大司马的人,是赏是罚与我何干。”
谢榆悲愤欲死,当着这些标下兵士的面又转跪卫觎,“大将军,谢榆真的知错了!您就是重重抡我一百棍子,一千棍子,卑职也绝无怨言!”
他知道自己当日血冲脑门说的那些话,其他还在其次,只那一句“若娘子生身父母在世”,才是令大将马齿冷的关键。
他当时真的只是怕大将军的救命药有失,没想那么多。
谢榆悔得肠子发青,恨不得唐娘子多吹吹枕边风,让大将军宁可揍死他,也别不要他。
这么些人眼睁睁看着,丁鞭见同伴实在可怜,欲上前去求情,至少别这么跪着,却听卫觎慢声问道:“还差多少军棍?”
“——一百!”谢榆眼神发亮,“几百都行,只求大将军息怒。”
丁鞭微松了一口气。
卫觎冷声冷气看着谢榆,“你顶撞女君时,不想想自己吃的是谁家粮饷,谢参将长了能耐,知道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了,真给我脸上贴金。打你?那不是我自打脸上的金纸儿吗,这要是打掉了几张,我拿什么还欠人家的账,谢东德,我把你供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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