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说她叫沈三
女人很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就?又红了眼眶,说出的话带着些鼻音:“还可以,妈妈不?冷。”
周蕊点点头,没有再问。可奶奶却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不?一样,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关心别人的情况。
奶奶虽然不?喜欢周蕊的母亲,但为了孙女,也还是在这?个大年夜接纳了她。她们三?个像许久未见的真正的一家人那样,一起吃饭,看春晚,包饺子,母亲还带着周蕊出去放了鞭炮。
点燃一挂五千头的炮仗后,母亲快速跑回?到周蕊身边,伸出双手捂住了周蕊的耳朵,又拔高声音带着笑意对周蕊喊道?:“新年快乐!”
周蕊这?次没有迟钝。她动了动手指,最终也抬起手臂把手放在了女人的耳朵上。爆竹声结束的时候,她流下了一滴泪。
母亲就?在周蕊和奶奶的家里住了下来。起初的时候三?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奶奶依旧对母亲不?咸不?淡的,有时候又好像苦大仇深。周蕊和她则是很陌生?,互相不?知道?如何拉近距离。直到有一天奶奶回?老家去上坟,家里只剩下周蕊和母亲两个人。
母亲拿出来了两张纸,把其中一张放在周蕊的面前,请周蕊陪她打发一下时间。
“做什么?”周蕊眨了眨眼,倒是没有拒绝。
“我们互相了解一下,好不?好?现在我们住在一个屋子里,还像陌生?人一样。”她不?俏丽,因?此说出这?样撒娇一样的话的时候有些滑稽。周蕊这?样想着,罕见地笑了出来。
见她答应了,母亲递给?她一支笔后,也自?己?在纸上写了起来。过了一会,她率先停笔,撑着脑袋看周蕊动笔。等周蕊写完最后一个字,像参加一场语文考试一样习惯性地从?头开始检查错字的时候,她按下了周蕊的手,自?顾自?介绍起了自?己?。
“我叫孙春红,今年四十岁,M城人。我喜欢吃红烧肉和炒豆角丝,最不?喜欢吃银耳和洋葱。我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一百四十斤。我是周海洋的前妻,有一个快十六岁的女儿,我对女儿没什么了解,正在等她告诉我。”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泛红。她好像又要哭,这?几天眼睛泛酸的次数比过去几年都?多。
等她说完,周蕊也开始介绍起自?己?。她没有那么多话,只说了自?己?的姓名年龄,身高体重,在哪读书。孙春红并没要求她再多说些,只问周蕊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她么。
周蕊刚想开口说没有,嘴巴却先于大脑扔出一句:“你为什么丢下我和爸爸?”
她记得奶奶说的,母亲是嫌家里穷,扔下丈夫和女儿跟野男人跑了。
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孙春红哽了一下,然后才仰起头,微微张开了嘴,眼睛发直,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她说,她跟周海洋结婚没多久,他就?开始喝大酒。最开始的时候上班还能勉强拿回?来整月的工资,到后来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个月的工资能扣掉一半。更不?巧的是,这?个时候她又怀孕了。
她以为生?了孩子能让这?个不?成熟的男人收心,于是一边怀孕一边上班,为自?己?还没出生?的孩子攒奶粉钱。开始的几个月里,周海洋确实有所收敛,大多数时候都?在好好上班,下班回?家也积极。可孩子出生?后他又变成了老样子。周海洋的母亲把这?一切归咎到她身上,说是因?为她不?争气生?了个丫头才留不?住周海洋。孙春红虽然心碎,但也没有办法。
直到有一天她下班回?来,习惯性地去摸柜子下方的暗格时,发现里面的存折和身份证没有了。那个存折里是她为了孩子存的定期存款,以备未来不?时之需。就?这?一点血汗钱,却被男人拿着存折、身份证和结婚证,去银行取出来花了一多半。
她气急了,骨子里的莽撞让她在周海洋回?到家的当场就?发泄出来。她拿起针线筐里面的剪刀,一把伸向了周海洋的下面。
事情闹大之后,两个人借机离了婚。周海洋受了伤,医生?说他再不?能生?孩子了。周蕊奶奶因?此才以孙春红精神异常为由争下了周蕊的抚养权。孙春红很快就?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切断了和这?边人的所有联系,自?然也就?不?知道?周海洋的死讯。
直到前几天周蕊的奶奶打电话到她母亲的家里,她才知道?周蕊出了这?档子事。
周蕊的大脑很久没有接收过这?么多书本之外的信息了,她有些迟钝地跟上节奏,直到听?到孙春红是因?为周海洋的恶行才被迫离开的时候,她的瞳孔缩了一下。
她完全相信周海洋能做出那样的事。
而奶奶一直以来对母亲的解释,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污蔑。
孙春红就?在这?个低矮的平房里,被诋毁成拜金的荡|妇好多年。原因?无它,只是因?为她割伤了自?己?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蛀虫丈夫,又一干二净地离开了这?个烂透了的家。
她通向自?由和光明的路,阴影处是欲将她剥皮拆骨的鬼手。
第25章 [VIP] 生长痛9
晚上?奶奶从外面回来的时候, 看见周蕊正跟孙春红亲密地?坐在?一起,母女之间的氛围和?她离开的时候简直换了一个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吃味, 在?玄关?处大声朝周蕊喊:“不出来迎接我啊?”
这?是她经?常和?周蕊说的话?, 以前每到这?时候周蕊就会出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笑?着叫她奶奶。
今天也不例外,而且周蕊的眼睛里还?比往日多了些神采。
周蕊听到门锁打开的一瞬间就知道是奶奶回来了, 旋即她又想到了刚才母亲说的那些往事。好?像奶奶也是一个导致她们母女分离的原因。但周蕊只觉得悲哀, 却无法真的埋怨这?个老太太。
她又能怎么办呢?守着个不成器的儿子,大半辈子的苦楚无人倾诉, 除了这?个男人她没有任何依靠。
她病态地?把?自己曾经?受过的苦转嫁到另一个女人身上?,自顾自地?把?儿子的过错变成泼给别人的脏水。而当她的儿子死后,她又要独自拉扯孙辈, 清苦又毫无希望地?活着。
她有错,但是她也苦。
很难说她的苦来源于哪里。是她自己不懂得把?握独立的命运, 还?是对?自己之外的其他人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 亦或者是她自我献祭和?牺牲的陈旧思想。
她看不上?孙春红, 但是否也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到自己曾经?的这?个剽悍的儿媳,羡慕她能够逃离这?一滩烂泥一样?的家呢?
羡慕, 或者是嫉妒, 变成笼罩住她的又一层网。她更加出不去,也逃不开,只能把?这?些化成厌恶和?诋毁。
她不能让自己羡慕, 她只能恨她, 不然?她要怎么支撑下去呢?
。
等到了晚上?睡觉的时间,周蕊已经?换好?睡衣在?床上?躺好?了, 卧室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她好?像突然?就回到了周海洋带着朋友来到家里的那个夜晚,她汗湿的手紧紧攥着一把?剪刀, 尖端几乎要扎到她的皮肉里,哪怕现在?回忆起来鼻端都是腐朽的铁锈味道。
“谁啊?”周蕊问话?的声音有些发抖,身体也不自觉地?往被窝里缩了缩,仿佛那是个铠甲。
门外很快传来回话?,是孙春红的声音:“今天妈妈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周蕊的神经?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好?像在?那一瞬间她被搁到了一处温泉里,热融融的水抚平了她紧绷的神经?。她掀开被子下地?,趿拉上?拖鞋去开了门。
门外是孙春红穿着单薄的秋衣,抱着被子和?枕头朝她笑?。
孙春红总是这?样?的表情。她并不柔美,骨骼大又结实,脸也绝对?不是小巧精致的类型,因此做出些俏皮表情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周蕊却很喜欢她强壮有力,活泼皮实的样?子。
看着母亲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外,眨着眼睛带着些祈求,周蕊突然?就想让她抱抱自己。
要是能抱着自己在?床上?说说悄悄话?,再睡一觉就更好?了。
周蕊想在?母亲的怀里说些委屈,但又僵在?原地?,与门外的人隔出陌生又木讷的距离。
好?像有好?几年?了,她羞于对?身边的人表示亲近。周海洋死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一系列变故,几乎让她心里的幼苗都死了。
她不受他人影响的情绪,和?不在?乎评价的个性,是以她的失望和?荒芜为代价的。
周蕊突然?感?觉到脸上?有些凉意,抬手去摸,发现原来是自己落泪了。
孙春红的表情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她顾不得周蕊是否准许,向前踏出一步把?周蕊抱在?怀里,又摸了摸她的头顶。
那一瞬间,周蕊突然?被一种巨大的悲恸包裹住。长久以来的负面情绪呼啸着朝她反扑过来。那些漠视、那些冷待,那些谣言和?被扭曲的真相,在?这?个夜晚携风带雨而来,在?她心中?的荒原里肆意作乱。
原来那些她自以为感?觉不到的情绪不是被妥善处理了,只是由她亲手活埋。
她回抱住母亲,环住她的肩膀揪紧她的肩线,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声哭出来,好?像要把?这?么久以来的屈辱和?痛苦都发泄出来。
孙春红身体紧绷了一瞬,但又很快放松下来,以更加舒展的姿态接纳了周蕊。她轻轻地?拍着周蕊的背,抚摸着她们如出一辙的自来卷,温柔却带着明显哭腔地?说道:“宝贝不哭,妈妈在?呢。”
两个女人的眼泪都流到了周蕊的心里,她心里枯死的田野慢慢得到滋润一般活了过来,新生的枝条柔柔地?在?她的胸腔里摇摆,带来点不自觉的痒。
周蕊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觉得身边都是熨帖的暖意和?香气?。
。
假期过去后,周蕊的病症逐渐好?了起来。她不再麻木,反应速度也重新变快了。身体也不再消瘦下去,每天的精神也变好?了。
她从孙春红的身上?感?受到了很多力量。孙春红说,不必要所有人都喜欢她的,她生来不是为了别人而活。不喜欢她的自然?会慢慢远离她。
如果不走,她可以动手把?他们赶跑。
那倘若这?世上?没人喜欢她了呢?周蕊问。
那你也要成为那个唯一喜欢自己的人。那样?的话?,你就做了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做的事,很是厉害。
周蕊不会因为三言两语而轻易地?改变什么,但孙春红坚定地?站在?她身边的样?子,源源不断地?滋养了她。
每当她往前迈出一步的时候,总能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注视着。和?从前不同,这?道视线温暖又坚定,让她多了许多底气?。
初三下学期开学,母亲带着周蕊一起去了学校。她目送周蕊进班级去,自己则是去等在?了班主任的办公室门外。
等学生们照例进行大扫除时,班主任回去整理新学期的工作内容。孙春红见到她后上?前问道:“是赵老师吗?”
班主任没见过她,有些迟疑地?反问:“您是?”
“啊,我是周蕊的妈妈。以前在?外地?做点小生意,今年?才回来。”
“周蕊妈妈啊,你好?你好?。”赵老师为周蕊申请贫困生助学金的时候,曾经?看过周蕊家庭的情况。她记得周蕊是父母离异,父亲过世,和?奶奶两个人生活。
不知道如今她妈妈回来是要做什么。可出于礼貌,班主任也不好?过多打听别人的私事。
“赵老师,周蕊这?孩子多亏您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也没回来过,还?觉得挺对?不起孩子的。”
孙春红像个自来熟,并不直接表明来意,而是虚拉起老师的手聊起了家常。班主任自然?需要对?来访的家长保持良好?的态度,因此也只能被她牵着手,礼貌地?附和?着。
等到班主任看表的频率变高,孙春红话?锋一转问道:“赵老师,我发现周蕊现在?在?家看那些爱来爱去的小说,你说她会不会早恋啊?”
班主任大概没有想到她会把?话?题转到这?个方?向来,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思考了一会才回道:“暂时没看出来她有这?个迹象。青春期的孩子会对?恋爱有这?种好?奇心也很正常,咱们平常心应对?就行。”
“不行啊,老师。周蕊她爸死得早,我和?她奶奶身体都不好?,全家都指望着她呢。您看,能不能给周蕊换一个女生当同桌呀?这?样?我就不担心她耽误学习了。”
她说得极为恳切,而班主任确实也需要周蕊这?样?成绩好?的学生支撑升学率。没怎么细考虑,她就承诺说好?。
孙春红见她应允,更加喜不自胜,又亲切地?拉着她聊了许多。班主任直到她来也就是为了这?事,聊完就想送客,但碍于孙春红没有这?个意思,又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最终只能以回班看学生大扫除为由送周蕊的母亲离开。
等到周蕊出校门的时候,就看到母亲举着一根棉花糖在?等她。
“妈妈,你搞定了吗!”她兴冲冲地?跑过去,虚抱了母亲一下,衣服几乎要沾上?棉花糖。
“搞定了搞定了。诶诶诶,别碰坏了,我特意等你出来一起吃呢。”孙春红连忙把?手里的棉花糖举高,让它远离周蕊的“攻击”范围。
周蕊举起手臂从她手里接过棉花糖的爆米花杆,挽着她的手臂往车站走,边走边问道:“怎么做到的呀?”
孙春红面上?露出些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扁了扁嘴跟她说:“我说你跟男生坐一起,我担心人家男生的安全。”
周蕊愣了一下,松开挽着孙春红的手,自己一个人快步往前走去。
孙春红很快被落在?她的身后。她见周蕊有些刻意地?一步一个脚印,跺着脚往前走,就知道她没有生气?。她快跑两步跟上?去,有些讨好?似的抱住周蕊的腰,偷偷挠她肋骨位置的痒痒肉。
周蕊一时没有防备被她偷袭得手,险些一下子笑?出声来,身体左歪右扭地?躲避着。
她们就这?样?打闹着往前走。在?这?条她走了千百次的路上?,周蕊第一次这?样?欢快。
在?这?个学校里,周蕊依旧没有可以同行的好?朋友,她现在?也懒得和?那些或是相信谣言,或是作壁上?观的人打交道。
母亲的出现填补了她心里的空缺,也成为了她爱这?个世界和?生活的载体。
是需要有什么人来与她并肩往前走的,只是这?个人也未必要是同龄人。
周蕊完全不想和?同学计较了。她已经?和?母亲商量好?,中?考结束就离开景福中?学,去本市其他还?不错的高中?读书。
换个环境,她也能重新开始社交,好?过在?这?里总是背着些容易让人误解的“黑历史”。
现在?她对?其他人的忽略与上?个学期的时候不同了。这?不是迟钝和?忍痛,而是从心里抛弃了旧时的生活,像是等待着新纪元降临的信徒。
说来也怪,当她逐渐充满底气?的时候,周围招惹她的人反而变少了,甚至有些人也会在?路过周蕊的时候和?她打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