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说她叫沈三
可就算是这样,小小的胎儿也还是像一个没有边际地膨胀的毒瘤一样,吸干了女人的最后一点生命力。
她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一个冬天的早晨。盼娣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凉了,面容安详平静,关节僵硬,左是环抱住与她瘦骨嶙峋的躯体实在不相配的庞大的的肚子,右手握住了她儿子的手腕,像冷硬的铁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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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招娣被流着眼泪满脸惊慌的盼娣从炕上摇醒时,脑袋还有些昏沉。她行尸走肉一样地穿好夹袄,趿拉上了自己脚跟有些塌的棉鞋跟上了盼娣的脚步。
直到她看到了死在炕上的女人。
招娣并没有多意外。母亲早晚会死的。只不过招娣以为她会死在生产的时候,死在那个小小的柴房里。
现在离开,反倒不用再遭生孩子那个罪了。
相比于盼娣的惊慌,招娣冷静地有些可怕。她把被死去的女人握住手腕的男孩拍醒,把他的手臂从女人冰冷的手中拽出来,让他去后山宋寡妇家把爹找回来。
又让盼娣去叫醒两个妹妹,给她们穿好衣服洗把脸,带去焦老婶家吃顿饭。顺便告诉焦老婶,娘没了,让她赶紧来看一眼。
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招娣一个人,和一具尸体。静得她好像能听到屋外雪落的声音。
她倒是不觉得害怕的。
这女人,好窝囊。怕是连鬼都变不成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来了。是焦老婶。
她换了一身纯黑的棉衣,依旧叼着那根烟袋,步履蹒跚地进了屋。
她没说话,却让屋子里莫名有了些人气儿。烟锅子里冒出的青烟倒像是女人死后的第一柱香火。
招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焦老婶往烟锅里添了两次烟之后,王老四才回来。
他进屋看了眼炕上的妻子,很快把视线转向了焦老婶:“这孩子,是不是……?”
“不中用了。”焦老婶吐着眼圈,声音里没什么感情。
男人短暂地“啧”了一下,提了提裤子有些恼火道:“盼娣呢?连人都照顾不好,还有脸往外跑?”
他无头苍蝇一样地在里外屋转了两圈,没见到盼娣的身影,这才讪讪作罢。
焦老婶浑浊的眼睛突然看向了招娣。是招娣让盼娣带着两个妹妹去自己家的。
她看着招娣低垂下去的头,慢慢开口:“人死不能复生,早日安葬了吧。”
王老四这时坐在一边,有些颓然地点了点头,又从屋里扯了个帽子戴上,重新出去了。
招娣看着他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他的难过从何而来。
倘若他回家的话,不会发现不了女人的死。哪怕阻止不了,总能见最后一面。或者更早的,他该给她治一治这“漏红”的毛病,调养好了,也别再怀孕。
时间不会等她想明白。棺材在堂屋停了三天之后,第四天一早就发落去王家的祖坟里了。
王家的坟地离王老四的小院有些远,一路众人抬着棺材慢慢走过去,白色的雪和白色的纸钱在女人的棺材上盖了厚厚一层。
洁白的,干净的。
招娣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想起了她每天都洗,但总是不干净的裤子。
她终于永远都不用再洗了。
她在死后终于干干净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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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死对这个家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唯一变了的是王老四。
他终于和宋寡妇断了来往。
没了这个劳动力,宋寡妇还堵在院门叫骂过一阵子。她不知羞一样地把王老四在炕上跟他说得荤话几乎都念了一遍,最后她好像累极了,徒劳无功一样,不再来了。
起初她来的时候,招娣也感到羞耻过,以至于她不敢在路上人多的时候出门。
她担心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说她爹是破鞋,害怕有人用宋寡妇那些荤话来逗她。
但她似乎想错了。
人们只有揶揄,却并不因此戳他们的脊梁骨。男人们会有些猥琐地笑着,拦住招娣的去路问她宋寡妇是不是还在她家门口,被她的大屁股堵住门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女人们则是有些同情地看着招娣,说她多么可怜,说女人有多命苦,但又对宋寡妇嗤之以鼻。
王老四对这些一概是不回应的。
他被宋寡妇堵着门变着法的骂,但他并不出去理论,甚至都不出门。他只在坐在炕上,看着外面飘落的轻薄的雪花。
他还开始酗酒。原本一斤的酒能喝四天,现在却每天都要让招娣去给他打酒。也因为这个,王老四偶尔也会对招娣和颜悦色起来,跟她说这是粮食|精,是忘忧水,是让人长生不老的好东西。
每当喝到脸变成猪肝色,他总是会流下眼泪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低吼出声。开始的几次几乎吓哭了已经十来岁的双胞胎妹妹。
招娣原本以为生活就要这样过去。可慢慢的,她发现村里人对他们家的评价变了。
她的父亲变成了他们口中有情有义的好男人。
是啊,老婆死之后,他立马就跟自己的情妇断了,任她三番五次前来勾引都没有露面;他变得顾家了,几乎不出门,也不打牌;他还经常思念亡妻,任谁都看到过他在屋子里偷偷流泪。
招娣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一年了,以为自己的三观早已经被同化了,却还是在这个瞬间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惊,还有透骨的冷意。
原来这样就是好人了。
他亲手造就了自己妻子的苦难,却只要在她死后假装一下老实人,流下几滴眼泪,就能得到人们的称赞。
你看,他多么深刻地悔过了啊。他已经改好了。
她只不过是失去了一条性命,却让他得到了宝贵的教训。这多有意义啊。
这多有意义啊。
第7章 山村女童6
母亲死后,盼娣俨然成了这个家的小小的“母亲”。
她搬去堂屋和弟弟睡了,偏房只剩下招娣带着两个双胞胎女孩。从屋里屋外的打扫,到下地下河,都有盼娣的身影。
她尽心尽力地操持着这个破败的家,保持着她的和善和温柔。
在她的羽翼下,招娣像个不需要长大的旁观者,或者一个记录者。她迫切地想知道,盼娣这样的女孩,在这样不堪的地方,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很快,招娣就等来了盼娣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西头李家二小子来提亲了。
李家二小子同盼娣算是青梅竹马,两个人感情很好。招娣不知道多少次看到两个人滚到苞米地里面去,出来的时候衣服不整,头发都粘上泥。
李二跪在地上,对着王老四把诺言许得如流水。他说他会对盼娣好,他年轻有力气干活,不会让她累着;等以后有了孩子,他也会把好东西先紧着媳妇;以后进了家门,他指定站在盼娣这边;他说他不会让她一直生孩子。
招娣看着他放光的眼睛和喋喋不休的嘴,余光又瞥向盼娣脸上的微笑与泪痕,想法有些不合时宜:你看,其实他们都是知道妻子的苦的。
也许王老四结婚之前也和李二一样,穿着崭新的靛蓝袄子兴冲冲地去母亲家提亲,脸上笑意不断,承诺了许多漂亮话。
他在说谎么?可能没有,那个时候也许他是真的以为自己愿意做到这些的。
可为什么后来往往只能零落收场呢?
招娣也想不明白。她现在真的只是个被同化了的16岁的少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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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娣和李二结婚那天,招娣作为她最大的妹妹去做了伴娘。
一件小花袄,一双新布鞋,抹了红嘴唇。这是招娣第一次这样装扮,盼娣牵着她的手说她漂亮,以后能许个好人家。
她说这话的时候,自然地带出了一些倨傲的神情。
她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只是现下这个时间点,她确实对自己的生活无比满意,对未来充满憧憬。
吃席的时候,招娣听到身后有断断续续地声音飘过来:“看她那样子,是不是揣了哟?”
她一惊,连忙去看盼娣的肚子,并没有显怀的样子,好端端地扎在裤腰里,腰细得一把能掐过来。
她有些恼怒,想要回头去找那个乱说话的长舌妇,想要私下教训她一顿,别坏了姐姐的名声。
人还没找到,盼娣和李二先过来敬酒了。推杯换盏间桌上的漂亮话说了一番又一番,可招娣却忍不住看着盼娣一直没端起来的酒杯。
大家好像心照不宣一样,没有像起哄李二多喝一杯一样起哄盼娣。
招娣的脸就在这一杯杯酒中慢慢变冷。
一桌敬完,一对新人又要赶去下一桌。在他们转身离去时,招娣猛然扯住了盼娣的秀禾衣摆,仰着脸看她,看她满面红光,都是幸福的神采。
招娣满肚子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身边的交谈声骤停,李二的母亲见状赶来。虽然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总归是不能被外人乱了流程的。于是她着急走过来把招娣的手臂打下来,赔笑着说,招娣也是大姑娘了,看着新娘子自己也想嫁人了吧。
众人哄堂大笑。招娣却觉得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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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散了之后,招娣罕见地没有回家,而是到南边的河边走了走。
春天傍晚的风是不凉的,招娣一个人沿着河岸走,有些出神地想着刚才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因为盼娣是个好女孩,她希望她一切都能完美地走下去吗?还是因为自己作为她的妹妹,却没先于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么?
她正想着,身后蓦然出现一双大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谁呀?”招娣明知道是谁,却还是问了他。
“你怎么每次都认不出我?还是也有别人蒙你眼睛啊?”陈昊声音有些闷,手上也卸了力气。
陈昊是村里唯一一个男性孤儿,半大的时候没了爹妈,亲戚也莫名地没有收养他。他就靠着几亩薄田活着。
原本招娣是习惯把他的手打下来,让他跟上自己的脚步并排一起走的。但是今晚她好像莫名被盼娣影响了。她突然想和陈昊再亲近点。
是否自己也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就会像盼娣这样幸福,而改变那可能的悲惨结局呢?
她这样想着,头一次没有推开陈昊的手,而是就着被蒙住眼睛的姿势转过身去,闭着眼睛,面朝陈昊站着。
陈昊的手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像是环抱住她的脑袋一样。
招娣听到他随着自己转身陡然变重的心跳声。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风吹过,带不走夜幕下蒸腾的热意。
他们开始隐秘地见面,但并不频繁。招娣始终没法让自己变成盼娣,变成一心一意爱着自己男人的样子,将自己的悲欢喜乐全都系在他身上。
但陈昊对她很好,为她遮雨,带她去后山找隐秘的甜果,逗她开心。
夏天的一个晚上,陈昊翻进王家的院子,敲了敲侧屋的后窗。招娣被他吓了一跳,动静大地引起了两个妹妹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