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更不必说此事官府也有错疏。
根据官府档案记载,林七家中有三十亩地,官府也按记录亩数征税。但实际上,林家只有区区七亩地,根本不能负担如此重税。
林七跟收税官吏计较,闹急了眼,方才会如此。
于是一个为官不慈,活生生逼死人命的狗官形象就鲜明表现出来。
对于陈维芳这种爱惜名声的男人而言,简直便是晴天霹雳,世界崩溃。
所以韩氏觉得,自家老爷因为这样,心存死志。
那怕陈维芳吃醉了酒,又去了平日绝不会去的春风楼,又从春风楼上跳下来。
以陈维芳如今的遭遇而言,韩氏亦并没有觉得意外。
若不是林滢到来,又验了陈维芳的尸首,韩氏到现在都不知道陈维芳居然并不是自己求死。
如今陈维芳已死,这件事情怕也是遮掩不住,这林姑娘又是个伶俐精明的人,必定也是能窥破此处端倪。
所以韩氏才自己将此事道出,这般尽数说出来。
林滢听了也不觉生出感慨,有些不是滋味。陈维芳是个太过于讲究规矩的人,在他心里规矩大过天,偏偏能力不足,所以才催出这样的悲剧。也许陈维芳才学不假,应试也是一把好手,可是陈维芳确实并不适合当官。
但韩氏并不这么看,她心里还是向着自己枕边的人,并不愿意别人对陈维芳有什么看法。故而韩氏向着林滢竭力解释:“老爷只是过于孤傲,有着不容于世的固执。别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去寻王府长史贺怀之,说这位贺大人性子最是温和,与人为善,十分肯帮人,说不定能为他化解此事。说林家儿子还在福王玉矿上做工,由长史出面多给银两,必定不会再闹。”
“可是这就是走人情,走关系了。老爷,老爷他是不屑如此啊!他当时便断然拒绝,并不愿意应承。他一生清清白白,又怎么愿意如此呢?”
这是林滢第一次从这个案子里听到贺怀之的名字,不过由于韩氏对自家相公的个人滤镜,林滢并没有产生什么注意。
她只礼貌性将贺怀之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面了。
问完了韩氏之后,林滢便和卫珉去了这一连串事件里瞩目景点春风楼。
这一年前,徐慧卿在这儿自尽,孙蕴因月下飞仙图而声名大振,而陈维芳亦更是在春风楼坠楼身亡。
这春风楼一面临湖,一面没有。
林滢改扮男装和卫珉前去,没有挑湖景房,而是挑了陈维芳昨日坠楼房间的下方。
服侍他们二人的姑娘叫惜惜,看着斯斯文文,一张清秀面颊薄施脂粉,亦瞧不出什么风尘味儿,更没有借机调笑上下其手之类。
也许因为春风楼是高档场所,也许因为春风楼毕竟是个高档场所,也许因为惜惜善于察言观色,看人下菜,所以应客人所好,并不会乱抛媚眼。这业务素质也是杠杠的。
林滢推窗打量,春风楼只有对湖一面是阳台,以方便客人赏景。春风楼背湖一面都是窗户,而且还是内开窗,果然很注意高空开窗的安全。
所以如果陈维芳坠楼,不会被低层的栏杆或者外推窗挡住腰部形成腰椎骨折。
那么一切就跟林滢最初的推断那样,死去陈维芳的腰椎是被推下楼前被人打折的。
陈维芳是死于非命。
卫珉到了这春风楼,见到这如花似玉的姑娘,却顿时变成了木头。他坐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也不会说话了。
还是林滢发挥自己社交牛逼症,跟惜惜东拉西扯,谈天说地,然后好似漫不经心一样,把话题带到一年前徐慧卿投湖之事上。
不过惜惜姑娘显然并没有那么好骗,她意味深长的看了林滢一眼,唇角却浮起了一丝浅浅笑容,如此娓娓道来:“慧卿确实与我等不同,似我等风尘女子,大抵因家境不好,故而不慎沦落。可是那一年,慧卿却是自己来到了春风楼。”
“她说自己已经山穷水尽,求妈妈收留,甘愿留在春风楼,只求有个去处。她那样的美貌,那样的才学,还有那样子的气质,根本不像是我们这儿的人。妈妈见她如此姿色,自然是喜不自胜,将她留下。不过她并未签卖身契,本来可以随时离开的。”
“不错,那时候妈妈可能不会放她走,可她结交了许多有权有势的客人,只要她想走,妈妈也拦不住。可纵然有人想要给她赎身,却一一被她婉拒,她竟不肯领受。”
“也许,她心上有人吧,又或者她想委身的,是如她一般神秘的人。那日她在楼中抚琴,来了一位带着面纱的公子。那位公子风姿美妙,如云如雾,有着一双动人的眸子。慧卿的琴音是春风楼最为美妙的,可是他的箫声却能与慧卿相和。有些人一句话也不必说,却像是前世都相识的知己。”
林滢听到这儿,心里却是跳跳。惜惜描绘那人一双眼如云如雾,是因为这个风姿美妙的男子是戴着面纱来见徐慧卿的。并且这个男子,很有可能是掺和在这件事情里的师兄。
可林滢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却是苏司主那双眼。
若论好看,苏炼那双眼睛是林滢见过的最动人一双眸子。林滢以前觉得凶戾、神秘,可之后林滢又品出一缕温柔。
惜惜还继续讲这个故事,也许她不止跟一个人讲过。
“当合奏完毕,我瞧见慧卿哭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哭。唉,可是那位公子比没有带她走,之后也没有再出现。然后那一日,慧卿就从春风楼的九层坠下去了。”
“她就是这样神秘,就好像本应该归于水与月,消失于天地之间。”
林滢这样听着,忍不住问道:“那慧卿坠落那日,惜惜姐姐可曾亲眼见到她坠楼那一幕。”
惜惜叹了口气:“那日我也在陪酒,阳台对着一片湖水。我吃得半醉,蓦然就听到噗通一声,当我受惊往外望去时,慧卿已经没入水中了。我只看到她衣衫摇曳,流淌的轻纱就像艳花一般在水中流淌。”
“之后,妈妈打捞,只捞到慧卿穿的纱衣,却寻不到慧卿的尸首。”
林滢听到此处,蓦然眼珠子闪了闪,飞快说道:“你是听到声响,立马去瞧,徐慧卿已经没入水中?”
惜惜举起团扇半遮脸孔说道:“正是!我那时正倚栏吹风,听着声音,便转过头去。可是林姑娘,这跟你要查案子有相干吗?”
一直当木头的卫珉禁不住发声:“你怎么知晓她是查案子的林姑娘?”
惜惜但笑不语。
春风楼的姑娘长袖善舞,善于察言观色,自然便是能窥探出一二端倪。
但林滢心中已是一颤。
她已经从惜惜话里寻出一些破绽。
话本小说里常有一个情节,便是男主女主遇到一处悬崖,后面又有坏人追赶,便你跳我也跳。
通常悬崖下便有一片湖水,故而主角团落入水中,并不会就此身亡。
当然以上都是艺术创作,可谓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人从足够高的地方下坠,水已经不能起到缓冲作用,反而会变得像水泥地一样坚硬。
就像你自己盛一盆水,摊开手掌重重拍下去,也会感觉一种力量阻碍手掌没入水中。
春风楼是属于平州的高档场所,每层层高也比较高,以显其富丽堂皇之气。
徐慧卿是从春风楼的第九层坠落而下,已经足足有三四十多米。这样的高度落下,是足以让徐慧卿落水与水面接触一瞬间造成骨折的!
在这种强大的反作用力下,徐慧卿会顿一顿,才沉入水中。
除非,除非是从较低的楼层将“徐慧卿”抛出。
更要紧的是,徐慧卿的尸体根本无法寻到。这固然令这个故事仿佛一个志怪小说,然则若不是呢?
就像尹惜华所分析那样,任何一个志怪小说,也许其存在会有另外意义。
发疯的画家是手指受伤后有意扬名欺世盗名。
徐慧卿尸体寻不着,也许,也许徐慧卿根本没有死。
一时林滢脑海里浮起了若干念头,她想起秀娘跟自己提及,那副月下飞仙并非孙蕴所画。然后就是陈维芳,那个曾经羞辱过尹惜华的男人。最后,就是掩藏在轻雾之后的徐慧卿。这个女郎宛如什么山精妖魅,身上始终笼罩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这一切的一切,忽而仿佛联系在一起,就像一根线将珠子都串连起来。
伴随脑内灵光一闪,林滢只觉得自己仿佛窥见了事情的真相。
这一切,可能应该是这样!
奔波一天,林滢跟卫珉回到了福王府时天色已黑。
不过林滢并未立刻洗漱休息,她用过福王府准备的晚食之后,就像灵巧的小猫一样,提着灯笼悄悄去看那副月下飞仙图。
这幅画本来应当宴会参观完毕后,被送去佛堂供养,以此消除此画的凶戾之气。
不过因为有人拿这幅画装神弄鬼,因此此画便成为一件案件证物,故而犹自留在了福王府。
尹惜华特意安排了两名侍卫看守,不容旁人接近。
当然这个旁人,自然不包括林滢。
林滢提着灯笼进入室中,点燃房间里蜡烛。
烛光摇曳,不过到底有些昏暗。于是林滢提起了灯笼,凑到画前,一寸一寸的细细去瞧。
这幅画风物描绘十分细腻,当然任何人看到这幅画,第一时间都会把注意力放在下坠的徐慧卿身上。
如果一幅画是一场戏,徐慧卿就是这场戏的戏眼。
林滢第一次观画亦是如此,不过现在她可以看看别的。
灯笼如此照耀,使得林滢一路往上窥探。
春风楼高九层,徐慧卿就是从九层坠落。如今月下飞仙图上,就描绘了春风楼九层几处厢房里客人受惊,纷纷跑来阳台观看的场景。
林滢目光一一搜检,最后锁定了其中一个男子。
这古代人物像比较抽象,要从中分辨谁是谁怕也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这男子所占篇幅不大,描绘得也比较简略,只可辨对方身着青衣,手中握有一物,上宽下尖。
他混迹一群受惊客人之中,其实并不扎眼。
但林滢仔细观察之下,还是锁定了他。
因为其他几个厢房都不止一人张望,唯他独身一人。
这副月下飞仙图竟不是描绘徐慧卿升仙,而是描绘了一个案发现场!
有人手握利刃,逼着徐慧卿坠楼落水,成为所谓的月下飞仙!
这犯案过程不但被人绘制下来,这幅画成为一幅平州名画!
林滢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一双眸子禁不住灼灼生辉。
她望向了这个青衣男人,绘者画得比较抽象,只可分辨男人细脸宽眉,但并不能认出他是谁。男人脸孔只占寸许,林滢凑近分辨,便窥见对方左脸有一粒比芝麻粒还小的黑点。
若这细细一枚黑点不是黑点,而是一颗痣呢?
绘者可能认识凶手,那枚黑痣并不是在案发现场窥见,而是平日里见面,熟悉对方的面部特征。
林滢一颗心蓦然砰砰一跳,若有所思。
只因为她忽而想起自己近来所见之人里面哪一位左脸有痣!
福王府长史贺怀之是个十分低调的人,就是那种不大能引起别人注意的存在。林滢对他印象并不深,但并不妨碍记忆力良好的林滢记得他左边面颊有一颗细细的黑痣。
贺怀之,贺怀之——
似乎这个名字出现频率比较高,林滢还从别的人口中有所听闻。
林滢想起来了,陈维芳的妻子韩氏曾经提及过,说陈维芳犯了事,有人劝他向贺怀之周全。
当然韩氏眼里的夫君,是一个清正不阿的人,自然绝不会求人周全。
可一个人平时自诩清正,可能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真遇到难以排解不能面对的事,也许这个人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就像,尹惜华会为了掩饰身世,会对人下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