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阻止了!这血色的雾已经笼罩了整个鄞州城,很快就会将这里吞噬掉。
然后温怀仪似想到了什么,他顿时反应过来,忍不住质问:“你说鄞州城很快就落在你手中,你举事就在近日,可你跟阿缇即将成婚——”
温怀仪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他不好意思立马道出来。
可他虽未说出来,陈济却如他心意,回应了他的猜测。
“我与阿缇成亲那日,满城名流皆会前来观礼,这正是最好的机会。”
温青缇听到了这儿,她终于身躯轻轻一软,就这般靠在了墙壁之上,整个人如脱力了一般,提不起丝毫的力气。
她忍不住流泪,泪水哗啦啦的从她脸颊滑落。
然后温青缇把手帕塞入嘴唇里,这样狠狠咬住,使得自己不要发出一点儿声音。
这些秘密实在是太过于可怕了。
她以为自己了解陈济,爱惜陈济,甚至懂得陈济。
但其实并不是——
她只是,和阿济,不,是陈济接触过几次,有过那么一些小片段。也许只有女人记得这样的小片段。而对于那些男子而言,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随意举动。
自己细腻的心,多了一些本来不该有的脑补。但这些脑补不过是女儿家自我感动的稚气幻想,这些并不是真实。
她甚至还想着来到陈济身边,好好的怜惜他,陪伴着陈济度过往后失明的岁月,让自己为陈济抚琴、烹茶。
可是这些,终究也不过是属于温青缇的一厢情愿。
陈济,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自己脑中的陈济,亦并不是陈济真正的样子。
现在她知晓了这个可怕的秘密,所以温青缇竭力咬紧了唇瓣,不使得自己发出什么声音。
她不想别人知晓自己在这儿。
此刻如若自己踏出这道暗门,无论是父亲还是陈济,温青缇皆不知晓自己应该如何的面对。
可她纵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却仍被陈济察觉了。
陈济嗓音扬了扬:“阿缇,出来吧,我知道你来了。”
温青缇小猫一样走路并没有什么声音,且她确实压抑住自己情绪,没发出什么动静。
可陈济却嗅到了温青缇身上味道。
温青缇身上有一种独特的苏合香,是温青缇亲自所调,别处并不能有。
那种特殊的香味,使得陈济识别到温青缇的存在。
温青缇知晓自己被发现了,然后她深深呼吸一口气。
她用手帕匆匆擦去了脸颊上的泪水。
温青缇亦有自己的骄傲,她可以在黑暗之中哭泣,但是绝不能在陈济面前哭了。
因为这个陈家哥哥,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陈家哥哥。
她不能以一种怯弱的姿态去见陈济,指望用自己泪水软化陈济的心肠,使得陈济不要去做一个穷凶极恶的恶徒。
哪怕,陈济其实并不能看到她脸上的泪水。
陈济发现了温青缇,可是温怀仪却并没有。故而当陈济道出此事时,温怀仪不觉浮起了一缕难以形容的错愕,这位父亲脸上甚至不觉流转几许的慌乱。
阿缇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也是温家一颗最为明亮的明珠。
温怀仪也知晓,这个女儿一向很尊重自己。
可是现在,温青缇却听得太多了。
她知晓了自己这个父亲所有的不堪和全部的软弱。
自己是如何养虎为患,这么些年装聋作哑,默许了梅花会的存在。甚至,自己在知晓陈济是这一任梅花会的主人时,他仍然默许女儿嫁给陈济。
如果不是陈济想要搞个大的,可能温怀仪真会同意温青缇跟陈济结为夫妻。
这一切,自己最心爱的女儿都听到了。那么如此一来,她会怎么想自己这位父亲呢?会不会觉得,自己这个父亲让她失望了?
原本亲近的父女见面,此刻竟油然而生一缕尴尬。
而温青缇也委实不知晓应该跟自己的父亲说些什么。
然后她足步轻移,来到了陈济身边。
陈济亦是知晓温青缇靠近自己了,因为温青缇身上的香味更浓郁了些。
陈济想,她会不会恳求自己,不要再继续了?
可是,这终究是不可能的。自己不可能答应她的,有些事情是没办法停下来,纵然他是喜欢温青缇的——
然后啪的一声,他脸颊挨了一巴掌。
温青缇并没有恳求他。
陈济也不在意自己面颊肿起,只叹了口气:“别打疼自己手了。”
而温青缇的手掌却是在轻轻发抖,她一向温文尔雅,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哪怕是自己夫君移情,或者变心,又或者和离之类事情,她也不会因此失态失去了自己的优雅。
可是现在,陈济要毁去的却是鄞州,是整个天下的和平和安宁!
温青缇不可思议的望着他,只觉得陈济十分可怕。
纵然她有几分不识人间烟火,可阅读书籍时,却也知晓战争发生的人间疾苦以及种种惨状。
她咬着唇瓣,不愿意示弱,可是泪水珠子还是一滴滴的从眼眶之中这般淌落出来。
温青缇嗓音发颤问:“你一定要这样?”
陈济也认真回答:“对,一定要这样,我没办法停止。”
他认真的看着温青缇:“我这样的人,是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可我宁愿早死,也不愿意人生在一片安静的黑暗里结束,哪怕,有你相伴。”
陈济说这样话儿时候,确实显露出铁石心肠。
“阿缇,再过两日,你就等着嫁给我吧。”
陈济说这些话时,他的嗓音很平静,并不像是有什么柔情蜜意的样子。
就好似有些事情他一定要做,本便是要完成。
温青缇怔怔的瞧着他,忽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此刻在江府,卫小郎正在干掘土刨坟的活儿。
一边的江蓉自然是容色十分复杂,有一些想要阻止的意思。可林滢扯住了她的手臂,这般语重心长的加以劝说。
“江蓉,你如此阻止,你对得住你亲生母亲吗?你应当知晓,我是顾公弟子,自然是善于断狱,很会验尸。现在坟中之人,可是你的亲生母亲。她人死了,可是却是没名没姓,连块墓碑都没有。就连她的亲生女儿,也是一口咬定,说她并不是被谁害死的。不知她听到这些,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会不会很是难受? ”
江蓉闻言,蓦然微微一怔,她苍白的脸颊竟好似没有一丝血色,身躯也是轻轻发抖。
她手中攥着一朵白生生的小白花,这朵小白花本来是奉在了那胡女的坟头,如今却被江蓉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林滢也是瞧出江蓉十分孝顺,这时候也还来祭母,所以故意这般言语。
本来她可以让卫小郎制服江蓉,对江蓉动粗,可林滢始终还是并不喜欢动用暴力。再者,对于林滢而言,如果能趁机攻破江蓉的心防,也未尝不是一种策略。
江蓉知晓的必定不少,也一定掺和和某些事情。
这时候卫珉已经刨土刨到了头了,地里面的一具棺材便这样露出来。
下葬的是一口薄棺,卫珉劈开棺木,一股子不好闻的异味儿就是这样传过来。
那胡女尸体是被一条薄被一卷,塞进薄棺材里面,可以说是葬得有些潦草了。
江铉没出事前大小也是个官儿,可原配夫人却是落到如此地步。
如今那条裹尸的薄被已经腐化发烂,开棺之际就已经片片碎裂。
至于棺中的胡女尸体,也已经彻底白骨化。
江蓉身躯一软,瘫倒在地,忍不住泪如雨下,哭诉:“母亲,母亲——”
如今江家已空,也正好方便林滢验尸。尸体的白骨化会破坏死人肌肤和器官,不过骨骸之上犹自留有痕迹。
江家人走得差不多了,正好方便林滢和卫珉鼓捣。
那胡女尸骨被洗净之后,林滢鼓捣起酒醋薰蒸,再摆在阳光下。
趁此机会,卫珉还上街买了一把红伞。
林滢就在阳光之下撑着这把红伞检验尸骨。
如果胡女骨断处是呈现红色,便是生前伤。而这还有点儿科学原理,因为红油伞滤去了其他光,只剩下长波的红光,能照出生前受损被血浸润过的骨伤,。
之前宋屠夫根据骨折线的截至,林滢判断出先伤和后伤。这一次,她想验证得更仔细一些。
林滢慢慢翻阅,缓缓检查:“从盆骨来看,死者为女性,身材高挑。以牙齿磨损程度来看,死者约三十岁左右。她脚趾尾趾有三节,而我们汉人女子小脚趾大抵只有两节,她应该是个胡女。”
“死者皮肉尽化,尸骨上不能分辨明显的致命伤。如果死者是被勒毙等方式杀死,因为白骨化的尸体是受到了严重的损毁,就不能从中观察出她的死因。但是,她身上被血浸的身前伤却在这红伞之下无所遁形。”
“她双膝、手臂,在阳光下能观察出浸红血痕,死前曾经遭遇过殴打。想来,她是竭力抵抗,甚至想过逃走。可以有人以武器重击她的双腿,使她膝盖骨裂,这种巨力冲击下,她那时候很大可能造成了撕脱性骨折。”
“在这个高挑、健康的胡女失去了逃走能力后,伤害她的恶徒对她进行了殴打。这些恶人毫无怜悯之心,甚至肆意发泄自己的暴力情绪,还自诩替天行道。那胡女自然并不想死,所以她举起了双手,遮掩自己要害部位。于是她双手也被敲击出骨裂。”
“可是纵然她再怎么想要活着,却终究无法抵御被人残忍杀害的命运,她终究还是死了,并没能这般活下来。她想要活下去,因为她还有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卫珉听到了这儿,禁不住瞧了林滢一眼。
江铉当年娶了胡女,不是只有一子一女?
可是江蓉容色怔怔,却没有反驳。
此刻江蓉失魂落魄,仿佛陷入了过去的噩梦,使得她清楚的记起来,自己母亲究竟是怎么样死的。
就如林滢所说那般,那时候那些残忍的攻击使那女郎根本无处逃生。
跑?那女郎当然想跑,可她腿被打断了,那雨点儿般的殴打落在了她的身上,使得那女郎不能动弹。
那些杀人凶手杀完了人,还意犹未尽,如此盯着活着的两个小孩子。
“也是两个胡人生的杂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
父亲向他们哀求,只求留两个孩子一命。
于是行凶者们嘲笑:“算了,江铉也不是什么尊贵出身,本没什么要紧,只是这胡女实在过于趾高气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