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快快快,回家去!姑娘家家的, 怎么这么没规矩?”王瑾伸手赶她,推着她要她回家。
王浮却拉着他在水井沿上坐下, 打开了自己的竹篮,
王瑾闻到一股食物的香气,忍不住探头去看,竹篮里装着一碗蛋皮煎饺,一小罐鸡汤,还有一大碗槐叶冷淘,上头点缀着鱼肉丝、烫小白菜、梅干菜和豆酱,
都是他最爱吃的。他咽了咽口水,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王浮。
“不吃吗?我提过来可重呢!”
“吃吃吃!”王瑾赶紧抢过来,生怕她又捉弄自己。
王瑾大口大口地吃着槐叶冷淘, 王方本来想教训他两句也无从下手,就自己一个人回家吃饭去了。苏轼还没有离开, 他盯着王瑾碗里的冷淘,站在那里发呆。
王浮见他不走,又盯着别人碗里的吃食,心里笑得不行,故意问他“苏哥哥,你不回家去吃饭吗?”
苏轼的眼睛从王瑾的碗那里挪开,终于有了焦点,“我等李伯给我送饭。”
“那你应该回学堂去等呀!”
“这里凉快,我想在这等。”
“那你过来坐吗?”
“好。”苏轼从善如流地坐在了王瑾身边,与王浮一左一右看着王瑾手里的碗,王瑾神经大条,一开始根本没觉出不对来,过了一会没听见苏轼和妹妹说话,抬头一看,两人一个戏谑,一个面无表情,都盯着他,他觉着后背有点发凉。
“你们两个看着我干嘛?”王瑾抗议。
“你说呢?”这两个默契无双。
王浮把篮子里的蛋饺取出来,送到苏轼手上。王瑾眼睁睁看着到嘴的蛋饺飞到了苏轼怀里,十分不爽,转头就想把蛋饺要回来,可他一看王浮偷笑的表情,就想起来苏轼已经是他“过命的兄弟”了,兄弟想吃点啥他有的,能不给吗?
苏轼在井边洗了手,就直接用手抓着蛋饺吃了起来。蛋饺一入嘴,他就知道了这东西的不同寻常——蛋饺外皮是煎过的,十分酥脆,蛋饺里包着鱼肉不稀奇,稀奇的是这蛋饺里包着的鱼肉十分有筋道,爽滑弹牙,吃了一个还想吃下一个。不知不觉间,一盘蛋饺见了底,他却觉得还没尝出味来。
王浮这蛋饺馅是用做狮子头的方法做的,自然是筋道爽滑,通过反复的摔打使鱼肉组织打碎,重新组合在一起,成就一种新鲜奇妙的口味,令人食之难忘。
“十娘,你这道菜做得真好吃,这个叫什么?”
“这个叫做‘窗含西岭’,怎么样,不错吧?”王浮笑眯眯地向偶像苏大佬求表扬,苏轼果然大赞了一番“‘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角儿形如山岭,又似船帆,内里另有乾坤,当得起‘窗含西岭’四字!”
“苏哥哥,今天多谢你帮了我大哥。你脸上的伤怎么样,还疼吗?”
苏轼回她“都是小事,不足挂齿,已经不疼了。”
“你是不是从来没打过架啊?”王浮捂着嘴笑,他的伤口明明还疼着,刚才吃东西的时候细嚼慢咽,生怕扯动了脸上的伤。王浮把餐具简单收拾了一下,提着篮子向他们挥挥手,不等苏轼回她,转身就跑了。
王瑾摸了摸肚子,满意地喟叹一声,右手搭上苏轼的肩头,同他一起回学
堂去。等他们回到学堂,李伯提着送饭的食盒已经等他很久了,苏轼随便吃了两口,心里还在想刚才吃的窗含西岭和没吃到嘴的槐叶冷淘。
两人在座位上坐下,开始看书。突然窗外传来“笃笃笃”的声响,苏轼正巧坐在窗边,就把窗子打开了,窗下伸出来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
“麻烦叫一下苏轼同学。”穿着嫩绿色襦裙的小姑娘踮着脚,努力攀着窗边,看不到头顶的他。再加上窗子是向上推开拿棍子顶住的那种,他只开了一半,下面的人就更看不见他了。
苏轼微微一笑,掐着嗓子问她“找他什么事?”
小姑娘喘着气,显然是跑了很远,她也没听出来蹊跷,回道“找他有事。”
“什么事?”
“有事。”
“什么事?”
“有事……”小姑娘实在不耐烦,可能是挂不住了,便大声喊道“我找他有事!”
“说吧。”少年窃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姑娘回过味来,努力抬头,瞪他一眼,“哧溜”掉下去,拍了拍屁股,坐在走廊上,背着他不说话。苏轼放下手里的书,跑到走廊上,王浮坐在那里,身边放着她的小黄鸡书包。
苏轼在她身边盘腿坐下,不说话,他已经知道错了。
“拿着,”王浮拿出一只被帕子裹着的滚烫的鸡蛋,“在淤青的地方不停滚动,可以好受很多。”
苏轼接过去,被烫得“嘶”了一声,却不敢抱怨,自己拿着在伤口上滚。
“我回去了。”王浮把书袋里的漆盒拿出来,塞到他怀里,站起来要走。
苏轼一着急,扯住她的袖角,结结巴巴地说“抱……抱……歉。”眼睛却不敢看她。
王浮突然“咯咯咯”笑了起来,“苏哥哥,我没生气,我逗你的。”
苏轼尴尬地放开她的袖角,目送她走出学堂的大门,像一只翩跹的蝴蝶一样,隐入人群。他把怀里的漆盒打开,里头是各式各样的小点心。
王浮回到家,赵氏和三娘正带着胡四娘准备道歉的礼物,被打的孩子很多,她们不得不做了一大堆的糕点,陈三去药铺买了治跌打损伤的膏药,王方在打包,一家人忙了半个下午,终于把东西准备好了。王方和赵氏带着陈三一家家地跑,王浮和三娘在家照顾赵秀才,倒是打了人的王瑾最轻松,还在学堂里读书。
“啊切!”王瑾摸了摸鼻子,看向旁边的苏轼,他正拿着一个水煮鸡蛋,慢条斯理地剥蛋壳。
“你哪里来的煮鸡蛋?”
苏轼神秘一笑,不回他,自顾自地把书桌里的漆盒拿出来,王瑾一看那个漆盒,觉得有点眼熟,等苏轼打开了盒子,他看见里面熟悉的各色糕点,顿时拍案而起,咬牙切齿地说“王十娘!”
傍晚苏轼回家,把留了一半的糕点给苏辙一边走一边吃,等他们回到家,程氏已经拿着戒尺站在正堂等他了。
这几日因着八娘出水痘,程氏便没时间管教两个儿子,也是她熟知苏轼苏辙的个性,知道他们不会闯出大祸来,才如此放心。没想到八娘的身体才好了些,下午就接到王家送来的致歉礼,赵氏拉着她的手不住地道歉,说自家儿子不懂事,把她家苏轼带去打架,还打伤了脸。
她心中生了苏轼的气,面上却不敢显露,仍旧一副温婉端庄的样子,接客送客,礼节上不敢有一丝疏漏。苏轼还没回来,她便拿了苏洵平日里教训儿子的戒尺守在了正堂里。
苏轼一迈进大门,守门的李伯就已经对他使了眼色,聪明如他,自然立刻就心领神会,只是程氏教子从不会动手,最多是训斥几句,他就没想到他娘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跪下!”
苏轼一撩衣裳下摆,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堂前。爹爹行前就告诉过他,不许他惹事生非,让体弱多病的程氏操心,这次是他太冲动了。
“你可知错?”
“儿子知道错了。”
“错在何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该让母亲为孩儿担忧。”
“那你可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不舍得我担忧,就忍心让他人的父母为自己孩子伤心吗?若是……若是他们任何一人有个什么好歹,你当如何?”程氏一句一顿,带着哭腔。
“儿子错了。”
“让你读书,并非只为谋求仕途通畅,更重要的是明白事理,你三岁始读,多少圣贤书我与你父亲都一字一句教给你了,却不想还没教会你如何推己及人,如何做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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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王瑾回到家, 受到的是截然相反的待遇, 虽然他连累王方和赵氏奔波了一整个下午, 但他本意是为了三娘和十娘出气,
家里人又深知他的脾性,早就猜到了他想出来的办法绝不是什么以理服人、以德服人的法子, 他打这一架, 倒在大家的接受范围之内。
王瑾坐在院子里, 一边喝着三娘给他煮的老鸭汤,一边享受着王浮的“按摩”服务——他在学堂诸学子之中年龄最大,身材最壮,
又只按着赵凌揍,不大掺和其他人之间的乱斗, 身上倒没有什么伤。
王浮给他上了药,
听见赵氏对胡四娘说“明日就别买肉食回来了,做点心的细面粉也不需要再买……”便知道家里经此一事,反而更加拮据,不由得叹了口气。
王瑾见她叹气,奇道“你叹什么气?挨打的又不是你。”
王浮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回“挨打的虽不是我, 挨饿的却是我们一家。大哥,你知道你这一架值多少钱吗?”
王瑾嘿嘿一笑,挠了挠后脑勺, 十娘最在乎的就是吃食。
王浮眼珠子一转,朝他勾了勾手指, 王瑾附耳过来,王浮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王瑾的眼睛越来越亮,最后拍着桌子蹦起来,大声喊道“你这法子好!”
赵氏在他背后冷冷一句“把她的‘好法子’收起来,老老实实地读你的书,不然明天就把你送回青神去。”王瑾虎躯一震,不敢说话。然而第二天还是借着陪王浮上街拿药的理由,旷课了。
王浮在济世堂同李大夫闲聊了几句,打听到了林氏娘家酒楼的地址,带着王瑾跑过去看了看。这个酒楼地段很好,处在四通八达的成乐街,这条街大致处在城市中心,相邻的几家店铺也基本都是酒肆、瓦子、茶坊等娱乐场所。因为这条街上商品同质化严重,所以拼的就是人脉和口碑,林氏虽然人品不咋地,但她家的酒楼竟然出人意料地很有人气。王瑾跟王浮在街边一个茶棚坐下来,倒茶的小二急忙跑过来招呼“二位,有今年的新茶,还有甘豆汤、豆儿水、鹿梨浆、卤梅水、姜蜜水、木瓜汁、甘草青梅汁,应有尽有,您来点?”
“嗯,我来一分甘草青梅汁,哥哥,你喝姜蜜水吧?”王瑾点点头,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小二“诶”了一声下去了,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两份饮料,王浮见他家没什么人来,伸手招了招小二,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底鲁二郎,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闲来无事,同你唠唠嗑,我和哥哥新来镇上,不知道哪里的酒楼好吃又实惠,哪家的瓦肆乐子多一些?”
这鲁二郎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王浮,王浮忙解释道“替我爹爹打听的。”鲁二郎才回她“哪家酒楼不都一样吗?我家对面这家八仙楼,位置最好,人最多,要邀约做席选这儿保管不错,那说书的宋七基本上都在他家,连县太爷都常在他家吃。”
王浮皱眉,这意思是说,林氏娘家还真跟县令有关系?
“还有别家吗?”
“有,往前头走有家和乐楼,他们家地方小些,胜在离城门近,外来客常在他家打尖吃饭,要听些什么奇闻杂谈倒是不错。咱们眉山小地方,酒楼少,您要是上酒楼还是首选这两家没错,若是想吃些小食,沿着这条街一路走就是了,街头那家王婆麻腐还有那家孙家馉饳都是出了名的好!”
这会儿又来了人,鲁二郎急着去招呼,就告罪一声撇下了王浮。王瑾看着妹妹皱眉思索的样子,好像明白了她要干什么。
“你不会想使计挤垮那什么八仙楼吧?”
王浮惊了“瞎说什么大实话?”
王瑾好笑道“没想到你也有做了井底之蛙的一天,你可知道,酒楼怎么开?”说着便端着姜蜜水一饮而尽,把茶水钱放在桌子上,拉着王浮往八仙楼去了。
王浮一走进八仙楼,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这八仙楼里人来人往,那一角站着个说书人被一群观众围住,这一角又有个变戏法的,还有拉嵇琴唱曲儿的,桌子板凳排列不齐而且极为拥挤,端着十几个盘子的行菜穿行其中,游刃有余,令人叹为观止,还有提着篮子的酒保、茶博士、经纪人在各个饭桌旁兜售自家的酒水、点心和小菜,完全不是王浮想象中的样子。
再看八仙楼那一面白墙上写着的菜品,简直少得可怜,只有三样酒水,五样羹汤和八道肉菜,而且烹制手法也很粗糙,除了水煮就是焖炖。
王浮恍然大悟,刻板印象限制了她的想象,她以为酒楼就是外菜莫入,靠着自己的招牌菜式才能火起来,没想到这年代物质匮乏,做菜花样也没有后世那样繁多,一家酒楼不需要有自己的招牌菜,它只要一个场所,自然有别人做好了菜上来兜售,有卖艺的上来表演节目助兴,只要坐着就能收钱,岂不美哉?可这样也代表酒楼行业利润不像她想的那么高,所以说,林氏的娘家其实并没有王浮想象中那么有钱,原来她推测的赵家已经没落的事是真的。
不过这样一来,她要搅混水的成本就低了很多。
王浮当机立断,拉着王瑾就跑到了街那边的和乐楼。和乐楼里人也不少,果真如鲁二郎所说,大多是背着包袱皮的外来客,这家酒楼更像客栈,因为他家同时还经营了一间和乐客店,就在和乐楼旁边,另一边则是一家香水行,客从外来,先在和乐楼美美吃上一顿,再到和乐客店定一间房,安置妥当,最后在香水行泡泡澡,舒缓一下身心,最后去成乐街逛逛瓦肆,听听说书唱曲儿的,日子可真是畅快!
王浮不禁佩服起和乐楼的主人来,这家酒楼虽没有在城中最好的地段,却有着最为朴素的商业智慧,凭借这一点就在眉山扎稳了脚跟。
王浮和王瑾一进和乐楼,就有几个闲汉围上来引路介绍,丝毫不把两人当小孩子看,还向他们俩推荐了和乐楼的招牌果酒。王浮也不拒绝,在窗边坐下,与其中一个闲汉攀谈了起来,半刻钟后就摸清了和乐楼的基本情况。
和乐楼的主家姓程,恰好是苏轼外祖家,程家在眉山当地地位不低,出的读书人多,做官的数程氏的父亲官位最高,是正五品的观察使,程氏的哥哥年纪不大,已经是知县了,另外程氏旁支也擅经营,不光在眉山有许多产业,在益州府也有不少酒楼铺子。“和乐”是他们家的招牌,一般挂着这招牌的基本都与他们家有关系。这和乐楼是程家二房的生意,郎君叫程深,为人最是慷慨大方,在眉山有“善人”之名,相比他那常年在外做官的哥哥程浚,更为眉山人所知。
王瑾给了打赏,让那个闲汉下去,行菜的见他们俩不点菜,凑过来问“客官用点本店招牌菜果术翅羹、瓠羹,或是来一分鲈鱼脍、软羊?若是口渴了,还可唤周二来上两分驱热解暑的酸梅汤……”
王浮止住他,问道“你们东家在不在?”
行菜的愣了愣“客官寻我们东家做甚?”
“我爹爹有个赚钱的买卖请你东家合作,差我先来问问。”
行菜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见她不过六七岁年纪,脱口而出“你这小娘子做甚寻我开心?大官人的生意能差你来问?”
王浮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小二哥且慢,我虽是个小娘子,我哥哥却已经十三岁了,爹爹派他出来历练。他之所以不开口,就是想借我来探探你们的虚实,如今知道你们和乐楼不是那等轻浮眼浅的,这才好接着谈生意。你尽可放心通传,这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