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君子弹琴,有一大堆的讲究,那是因为听琴者也是君子,但如今在场的,基本都是“女子与小人”,也就没那么多程序,随性而为即可。
八娘问起王弗:“弟妹也懂弹琴么?听说你曾经送了一张琴给和仲,想来也是会的吧?”
王弗笑着摇头:“我不会弹琴,也不会听琴,只是尘世中一俗人罢了。”她对音乐几乎是一窍不通,虽然和李嫣学过一些理论知识,但实操上一直是个废柴,与其日后被人笑话,还不如提前打好预防针,干脆说自己不会,免了许多麻烦。
苏洵吟了一首诗,忽而感慨道:“和仲的技艺愈发精湛了,只是柔情有余,壮气不足,还是得勤加练习。”
苏轼听得面色赧然,偷偷瞄了王弗一眼,却发现她并不在看自己,而是看着天上的月亮,眯着眼睛享受清风的吹拂。
夜色愈深,众人都有些困了,于是各自回房,苏轼牵着王弗,王弗提着灯笼。
“你觉得我的琴技如何?”
“很好啊。”王弗很专心地
看着脚下的路,一只草丛中的蟾蜍受了惊,忽的蹦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你送我的那张琴,就在卧房正中间,我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弹奏。”
“哦,是岁岁啊,我没注意,下次你再弹给我听吧。”
苏轼心中生出一种被她忽视了的憋屈感,站在原地不想走了。这才新婚第二天,往后的许多年,恐怕也是这种情况,他要怎么过?
“怎么不走了?”王弗回头,看见他撅着嘴,像个吃醋的小孩子,觉得好笑,于是靠近他,在他的唇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哄他:“是我错了,我不该如此漫不经心,下一次你弹琴的时候,我一定认真听,好吗?”
苏轼借着灯光俯视她娇媚的容颜,以及柔软鲜艳的唇瓣,心跳忽然加速,有一种沉沦了感觉,忍不住低头,一手揽着她的脑袋,吻上了她的唇。
王弗眉眼弯弯,抱着他,十分自然地回应。
那是一种新鲜而奇妙的感觉,对于两个人都是,人体结构的奇妙,昨天晚上他们都已经体验过了,但这种吻,似乎直达两个人的灵魂,温柔缠绵,抚慰心灵,让人欲罢不能。
第三天,正是回门的日子,两人却罕见地起晚了,双喜在院子里晒东西,一边纳闷昨天晚上听到的奇怪声音,一边又在好奇,十娘倒也罢了,苏轼怎么也起得这么晚?听说他从来不睡懒觉,十分自律呀!
两人起床之后,都红着脸不说话,匆匆吃过早饭,就回了王家。家里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不过成了婚的过来人都很能理解他们,于是聊了一会天,就准备吃午饭了。
郑大夫要走了,临走前给所有人都把了个脉,就当是最后的健康体检,家里本来就有半个养生专家,大家的身体状况都还不错。给苏轼把完脉后,他还笑着说:“和仲阳火炽盛,精力过旺,饮食上还是清淡一些,多吃蔬菜瓜果,不要只吃肉食了。”
十级肉食爱好者苏东坡,对此只能无语凝噎,君不见,王弗一控制住苏家的厨房,就把他顿顿都吃的红烧肉给撤了,不论什么肉,都会搭配上一堆素菜来烧,还变得少油少盐,完全不是他所喜欢的纯肉食了。
“谨遵先生教诲,日后一定多多注意,先生此去,也要注意身体。”
“和仲送送我吧,其他人就不必了,我不过是上京,也不是什么大事,日后还会回来的,诸位保重,老夫去也!”不过四十岁,郑为就自称“老夫”了,但这是很正常的事,侧面也说明了这个时代的人寿命普遍较短,四十岁,放在现代还是壮年呢。
苏轼自然答应了,陪着他到了门口。郑为爬上马车,又对苏轼说:“方才说你阳火炽盛,可不是玩笑话,真的要放在心上,尤其与十娘成婚后,你可得悠着点,她虽然看着身体很好,但王兄说过,十娘是早产儿,小时候身体很弱,我给她把脉的时候就发现了,虽然她懂得医理,这么多年也一直在调理身体,但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是很难调理好的。医者不自医,她又不肯说,你们大约都不知道吧?她现在年纪小,千万不要让她受孕,生孩子的苦可不是现在的她能够承受得了的,记住了吗?”
苏轼愣在当地,他一直觉得十娘身体很好,从来不用他多操心,一看就是能够长命百岁的面相。上次十娘突然病倒,他到现在都心有余悸,此生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生孩子更是九死一生,他顿时就想,干脆不让她生孩子算了。
可他是苏家的长子,承担了延绵子嗣的责任,那又怎么可能呢?
“你也不必担心,日后她再长大一些,应该可以怀孕生子,我跟你说这话,是希望你能够体谅她,你也知道,这世间的女子,大多都被婆家逼着生孩子,多少女子,不要自己的命,都要为夫君留下子
嗣,这固然是伟大的,但生命的延续不应该以母亲的生命和健康为代价,你说呢?”
郑为这番肺腑之言,着实让苏轼震惊,医者仁心,郑为完全担得起这句话,而在十娘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他也更多地关注到了女子的处境。
送走郑大夫,苏轼换了一副表情,欢欢喜喜地进了门,看见王弗正带着澄哥儿在院子里摘桂花,她们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布,一人牵着一个角,李书文则把树摇得簌簌作响,桂花像大雨一般落下,几个人在底下欢快地笑着。
“嫂嫂,你们这也太效率了,又怀上了。”
“我也没想到,只是近来胃口大开,又有些嗜睡,没想到今天郑大夫把脉,诊出来怀上了,澄哥儿还小,再生一个也能陪着他玩,挺好的。”
三娘说:“生了一个,我都不想再生了,你还这么高兴,真佩服你。”去年她生下梁文修的长子梁音,那孩子继承了梁文修的好样貌,小小一团,就能看得出日后的容貌必定是不输梁文修,全家人都如珍如宝地宠爱着,这次三娘回来参加王弗的婚礼,梁夫人硬是不肯让她带着梁音回来,说是怕旅途劳顿,累着她的乖孙女。
“我生孩子省心得很,十娘在家的时候,诸事都给我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澄哥儿又懂事得不得了,没多折腾我就出来了,不像你,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阿音来,自然是吓怕了。”
“文棋也很照顾我,为了我生孩子的事,还推迟了自己的婚期。”
“她那是恐婚了吧?”王弗哈哈大笑,她可对梁文棋了如指掌,说是照顾三娘,可三娘那样周全的人,需要她照顾吗?
第117章
王弗嫁到苏家, 完全不像普通女儿家一般不适应, 苏家人待她都很好, 程氏不同于普通的婆婆,从来不故意支使她做事, 反而是很认真地教她处理家务, 还有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八娘以前就和她关系好,虽然是和离归家的女儿, 还带着孩子,但苏家人对她一如未嫁时, 也把小石头当做自家的孩子。苏洵和苏辙就不说了, 谨守本分,待她温和亲近又不失分寸。再加上苏家如今还住在青神, 她回个家也就是一刻钟的事情,便觉得恍如昨日在阁之时。
苏轼成了婚,在苏洵眼里就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而他们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读书, 所以苏洵给苏轼的任务也就加重了不少。
这也让王弗不禁感慨,人人都以为苏轼是天生天降的“文曲星”, 好似学什么都那么容易,写首诗词、作篇文章, 都是信手拈来, 但他所付出的努力,却往往被人忽视。王弗看过他的书房,磨秃了的笔都有一大箱子, 更别说那些密密麻麻写着注解的书籍,或者全文默写的副本了。听任氏说,他小时候并不是如此爱读书的,虽有苏洵和程氏的刻意引导,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就算智商超出常人,他也是爱玩爱闹的。那时候,家里读书最勤奋的,是他的兄长景先。
景先性格温和沉稳,自幼就懂得担负起长子的责任,从四岁识字起,就寒暑不辍,只可惜天不假年,他因病夭折。景先的死,对苏家所有人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程氏郁郁寡欢两年之久,苏洵一个大男人,有时提到景先,都会忍不住热泪盈眶。作为次子的苏轼,在此刻突然被推上舞台,他不能再肆意妄为,必须学会懂事。
苏洵对于功名的执念是很重的,他也是一个天才,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是个天才。年轻时不屑学习,学习后不屑功名,却一头栽倒在进士的门坎上,一年又一年,这件事都快成为他的心病了。
他期盼苏轼和苏辙成材,两个孩子也不负所望,一直都十分优秀,眼看着就要登堂入室,他自然不能让他们松懈。
故而,王弗和苏轼并不像普通的新婚夫妻一般,黏黏糊糊,他们之间,更像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知道彼此的习性,懂得对方的需求,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王弗不会要求苏轼百忙之中抽时间陪伴,苏轼也不会不知分寸,与她胡闹,每天吃饭和睡觉的时间,两人才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感情。
因为成婚,苏轼也从住读变成了走读,王弗傍晚散步锻炼身体的时候,都会顺便去接他。苏轼总会牵着王弗的手,两人靠得极近,就像相互依偎着一般,步伐高度一致,镇上的人见了他们,都要赞叹一声,从未见过如此和谐的夫妻。
秋天渐渐过去,西风也吹到了蜀地,带来了冷厉的冰雪。这一日,王弗正在账房里对账,如今她手下也有了自己的产业需要打理,再加上程氏把厨房和采买的差事交给了她,她也不能马虎,于是隔几日就要在账房里坐一会儿。
李书文从外面进来,抖了抖翻檐的毛皮帽,十分自然地在王弗面前的位置坐下,才饮了一口热茶,便迫不及待地说:“十娘,今年冬天,受雪灾的地区更多了,咱们派出去救援的学生报上来的死亡人数,远超前几年,这还是十二月,等过了年,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张知府那里有消息吗?”
“昨天倒是传信过来问我们,冻疮膏还能不能多提供一些,但来人也说了,不仅是冻伤膏,他们更缺的是粮食、大夫和驱寒治病的药物,冬衣也不够,虽然有昭觉寺的僧人相助,但人力终有不逮……”李书文没有再说,王弗却很明白他的意思。
“欧阳公那里也尽力了,接下来还是需要更多的人参
与进来啊!”王弗叹了口气,范仲淹因病退下去后,朝堂上的形势又一次发生了大变化,欧阳修更多的精力放在发掘和培养人才上,对此也只能干着急,他也是张方平的好友,受托上奏,请求仁宗拨款拨物下来救援,仁宗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照做了,只是路途遥远,等朝廷拨下来的物资到达益州,恐怕很多人已经熬不住了。
“娘子为何事忧心?”苏轼忽然带着一身风雪推门而入,脸色冻得苍白,王弗心疼地上前,用自己温热的手揉搓他的脸。苏轼笑了笑,把自己冻僵了的手放进她的袖笼里,握住她的腕子,冻得王弗一哆嗦。
“怎么就回来了?”
“下大雪了,屈山长说,山上太过寒冷,对我们的学习并无半分好处,反而会把人冻病,尤其几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恐受不住这样的天气,于是宣布休学,让我们回家。”
“这倒也是——”王弗沉吟半晌,又道:“苏哥哥,你们读书科考,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苏轼凝望着她,似乎能看到她眼底深处的悲悯,叹了口气,说:“我不知别人,但对于我来说,曾经,读书做官,似乎就是一个目标,一个必须实现的抱负,然而一个只知做官的人,又怎能做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呢?从你身上,我学到的,不仅是别处学不到的知识,更是一种悲悯之心,我看到了这个时代的局限,也看到了更美好的可能。将来,若是我在那庙堂之上,必竭尽所能,让百姓们不再受此饥馑、流离、战乱之苦。”
“那很难啊!”王弗才是最明白时代局限性的人,苏轼说自己曾经只是想做官,只是一种谦逊的说法罢了,他从小熟读儒家经典,为官为民的想法,其实已经刻入骨髓,他对百姓的仁爱之心,一点不比王弗少,而且王弗有所凭恃,他只有一腔孤勇。
“那么,苏哥哥,就由你来为天下人写这篇悼文吧!”王弗此言一出,就连苏轼都吓了一跳。
“我们需要一篇时代的宣言,告诉世人生活还有另一种可能,我来告诉你该写什么,至于文采措辞和避讳,就由你自己把握吧。”王弗说得云淡风轻,脑中却在高速运转,如何改善普通百姓的生活,是她这么多年一直在努力做的,不论是煤矿的开采还是鸭绒的利用,是医学的发展还是算学的深研,都是为了开启另一个时代。
三天后,新一期的《和乐小报》以极大的篇幅登载了苏轼的文章《祭故人书》,不明真相的读者第一眼看到这标题,还以为《和乐小报》的主人家出了什么事,不然最近又没有什么名人去世,谁会在临近年关的时候登这么一篇丧气的文章?
等他们完全看过了文章,才发现,这里的“故人”,指的根本就不是人!
整篇文章大开大合,气势磅礴,从开头十二句骈俪对仗,音律工整的宣言起,将读者引导进作者的视角,跟着作者自秦皇汉武而下,延伸到未来千年,写史的句子精准而直刺要害,写幻想的句子则天马行空,充满了浪漫的诗意。而后话锋一转,将百姓们如今的生活状况写进了文章,展现社会现实的文章不是没有,只是很少有如此全面的,将许多地区和行业的人的困境,娓娓道来。行文至此,很多人都为作者的文笔喝彩,但觉得这篇文章还是立意过高,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感觉。
全篇的精华却在翻页后的第一段起首,苏轼用一句话转折,随即迅速转入科普频道,将近几年新出的几样东西一一剖析开,引导读者去看这些东西的实际价值,并断言,在各行各业,因此而产生的变革应该远不止于此,原因出在百姓的思维和当政者的思维上,人们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去接受新东西的冲击,对新鲜事物往往先抱有偏见。
文章结尾,呼吁人们把过去固有的思维抛弃掉,大
胆接受新事物,小心求证其原理,呼吁一个理性和建立在科学数据上的世界。
这篇文章对所有读者来说,最大的冲击莫过于作者在文中描述的“新世界”,无饥馑、战乱的世界,理性和谐的世界。
文章中有一个极大的亮点:作者提出,在海边的人们,看到海船从远处驶来,先看到的一定是风帆,越来越近的时候才会看到船身,这就代表了地面并非一马平川,我们生活的世界,很可能是个球形,在海洋的另一边,或许有别的种族!——在这里,文章底下附有图画示意,而且说,日月都是球形,那么地面是球形的可能性非常大。作者还大胆猜想,海外或许有亩产千斤、不畏旱涝的作物,或许黄金、白银和香料,或许有珍奇的物种,以现实存在的东西同理推断,加上近些年沿海越来越远的探索发现,这种情况非常有可能存在。
第118章
一时间, 各界喧哗, 都在讨论此文的可能性。过了几天, 《太平廷报》也转载了这篇文章,上面还加上了仁宗的批注!仁宗之所以如此支持这篇文章, 是因为王弗提前上书, 洋洋洒洒写了几万字,而郑为到东京后, 配合着针灸和饮食调理,稍微用了些麻沸散, 仁宗的疼痛有了很大的缓解, 精神好了很多。郑为带去的各种药物,都由内府的人一一测验过了, 药效非常好,仁宗对此十分高兴,重重赏赐了郑为, 对王弗也更多了几分信任。
王弗想要开启航海时代, 还是需要仁宗的大力支持,她的人已经在各地搜寻过棉花的种子, 棉花大约在南北朝时期传入中国,但只是少数, 而且大多数人都把它当做观赏植物, 王弗所获不多,还是需要到印度和阿拉伯去找可以大批量种植的种子,再一个就是土豆、红薯、玉米和橡胶, 这几样东西是她急需的。
越来越恶劣的自然天气让王弗意识到,她正处在历史上第三个小冰河时期,唐末五代以来,除了战争,还有气候变化的影响,都使中原地区人口锐减,百姓进一步南迁。气温降低的影响是非常致命的,前三次小冰河期,中国人口锐减几乎超过五分之四,第四次小冰河期在明末,虽然有美洲传来的抗旱高产作物,人口锐减也超过一半。很多专家都认为,明朝灭亡,与小冰河期有很大的关系。
还有,必须注意的是,凶悍的游牧民族,会因为气候的剧变,缺少粮食和衣物,而加剧对中原的劫掠。这一点,从梁文修年底随军出发,前往定州驻守,也可以看得出来。
司马光、欧阳修等人为了表示支持,都各自发表了评论性文章,虽然欧阳修更多从文学角度来解读这篇文章,但他的解读,也让更多人了解到了作者的真实想法。
就连沈括,也撺掇着他老爹沈周开始着手编制新书,总结他们多年来在各地做官的经验教训,将各地的风物、人情等一一编入著作中,受到了很多人的欢迎。
王弗无暇顾及京中的震荡,与乔生商量着,新出了一本游记,名字叫做《海国游记》,将真真假假的各色海外国家情况编进书中,极力夸大海外的富饶和神奇,因为来自现代,对世界上的情况有很多了解,她这就不仅仅是幻想,而是带着真实色彩的宏大世界观。王弗小时候最喜欢的科幻家是凡尔纳,他的《海底两万里》,王弗看了无数遍,此时也致敬了偶像,不仅杜撰了海面上的各国家,还把海底的世界,用华丽绚烂的辞藻描绘出来,看过的人都啧啧称奇,无一不感到十分向往。
《海国游记》于至和二年三月发行,配套的新戏也在同一天上演,新奇的世界观和故事,让东京的少年郎们都开始蠢蠢欲动,都跑去问自家见多识广的长辈,询问海外的情况。没想到回家一看,老爹正偷偷摸摸地翻看着《海国游记》,沉浸其中,外界的声响,半点都干扰不了他们。
蜀地在至和元年冬天的雪灾中,伤亡不少人,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在所有人心头,好在新任知府张方平是个能臣,尤其在救灾上十分积极,开常平仓放粮救灾,上书求援,又联系了不少蜀地富商,在各地设粥棚,救援了不少受灾百姓。
“沿途颠簸,就不要再看书了,伤眼睛。”王弗一只手放在苏轼面前的书本上,另一只手抚上他的眉心,似乎试图把他眉间的愁绪抹平。
苏轼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抱着,情绪有些低落:“今次随娘子出来救灾,才发现为夫所学,根本就是纸上谈兵,派不上什么用处。”
“救灾只是最基本也最简单的事,你将来要做的是一方父母官,需要考虑的远比这个多,让你来现场救灾,完全是大材小用了。”
“最基本的工作也是很难做的,这一趟,我在曹家兄弟身上学到了许多,
没想到几年不见,他们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掌柜了。”曹家兄弟就是当年和李书文一起被王弗收留下来的曹华、曹亚,这对兄弟是王家私学的第一批毕业生,曹华学了经济科,曹亚则是农科的优秀学生,如今正在王家的各处相关产业历练,又因为他们是王家收留的孤儿,受到了王方的高度重视,也在不遗余力地培养他们。曹华已经是梓州赵家书籍铺的大掌柜,曹亚则在新作物的筛选培植上,成为了团队的核心,此次救灾,是为了帮他大哥,再加上收集一些其他地区的作物信息。
至和元年年底,因为雪灾,苏轼和王弗一直在外奔波,几乎把蜀地跑遍了,但他们的收获也很大,在青神书信指导救灾是一回事,到现场亲眼去看又是另一回事。
“老师,我方才听人说,这附近的一个山谷里有不易倒伏的野稻谷,临近百姓收集过它的种子,我想去看看,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吃完……”车窗外一个学生毕恭毕敬地同王弗说着话。
“让邢小奇陪你去,路上小心,多拿点粮食去换。”王弗应了一声,又喊了一个学生陪着他,两人便一起骑着马去了。
等她回过头来看的时候,苏轼已经窝在她怀里睡着了,马车里空间不大,坐了他们两个人显得格外拥挤,而此时,王弗却觉得苏轼变得十分瘦小、脆弱。
王弗轻轻拍着苏轼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苏轼的呼吸渐渐平稳,陷入了深度睡眠。
好在他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救援的物资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利用,他们走过的几个地方,死伤率得到了极大的降低,百姓们一看到挂着八角风铃的奇怪马车驶来,就知道是来救灾的王家人。
普通老百姓并不知道王家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只知道他们家是开书籍铺的,书籍在这个时代还是智慧和高雅的象征,有的穷苦人家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够拥有一本真正的书。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家的救灾队物资齐全,人员齐备,纪律严明,分配公平,所到之处,皆如同春风化雨,让人有一种无来由的安全感。
马车在巷子里停下,苏轼已经醒了,先一步跳下马车,伸出手来接王弗,王弗就干脆不用马扎,直接扑到他怀里。苏轼忽然笑了,指尖在她额头一弹,数落她:“又淘气!”
王弗还没来得及反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子瞻回来了!”
程氏迎出门来,看见两人靠在一起打闹,笑着招呼他们:“十娘也回来了,快进来休息一下。”
去年冬天,苏轼正式加冠,没有任何意外的,苏洵把这个早已准备好了的字给了他,而苏辙,因为从小什么都是和他哥一起,也就顺便改了字——子由。苏洵曾作《名二子说》解释过两个儿子的名字,“轼”为车扶手的横木,是一种外饰,苏洵担心苏轼不会隐藏自己的锋芒,而招致祸端;“辙”是车轮碾出的痕迹,不是车的一部分,车毁人亡时不会受到责怪,处于祸福之间,意思是苏辙性格稳重,让他很放心。而“子瞻”和“子由”这两个字,也是对应他们名字的,也有相应出处,“登轼而望之”则为“子瞻”,“天下之车,莫不由辙”,于是为“子由”。
不得不说,这两人的名字与他们的性格、人生经历高度一致,苏洵对两个孩子的了解可谓是十分惊人的。
苏轼和王弗赶回来,是为了六月苏辙的婚事。过两天就是他十七岁的生日,而他的未婚妻,是史氏六娘,闺名不知,听说才十五岁。
“阿娘辛苦了!”王弗立刻抛了苏轼的手,上前去扶程氏,两人说说笑笑地进了门。苏轼让人把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也跟着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