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赵氏点点头,从荷包里拿出二十文,放在那牙人手上,意思就是这是一半的酬劳,等明天领了人还会再给一半。赵氏大方不拖沓,那牙人也欢喜,如此便十分爽快地做成了一桩生意。
一家人从牙行出来,还未到巳时,转头便去了济世堂,李大夫正在给人诊脉,见是王家人,便让他的弟子照着方子去抓药,自己亲自接待他们。
王浮坐在凳子上,好奇地看着药铺里的伙计们忙活,李大夫的那个弟子似乎是个新学徒,照方抓药还手忙脚乱的。这个济世堂看起来很有底蕴,应该是眉山县上最大的药铺,光看他们的药柜就知道了,宽阔的屋子里四面都是巨大的药柜,有的甚至还要搬短梯才能拿得到。只黄连一味药材,便按产地、炮制方法详细分了好几种,整整占了一横排,药柜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要是让一般人来抓,一定会错得天差地别。
“等一下!”王浮突然出声,把那个专心抓药满头大汗的小学徒吓得一哆嗦。
“怎……怎么了?”
“你放错了,应该是第五排第十三个柜子里的陈壁土炒白术,你拿了蜜水炒的白术。”
“你又不知道我抓的什么方子……”那个小学徒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脸上,顿时慌张起来。
“我看你先后抓了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应该是补阳益气、滋胃健脾的方剂吧,我看医书上讲过,觉得陈壁土炒的白术更能发挥健脾养胃的效用,你还是仔细对照一下药方吧。若不是健脾的方剂,还有别的药材,那就当我班门弄斧,打扰你了吧。”
那小学徒背后冷汗涔涔,他早就悄悄看了一眼桌上的药方,的确如这个小娘子所言,是该用陈壁土炒的白术,但他才来济世堂不到一年,一直干着切药炒药晒药的杂活,因为在后头勤快嘴巧,表现得好,今年才能在前面药铺辅助师兄抓药,他要是出了差错,说不定晚上就得被赶到后面去再锻炼个一两年了。人生有几个两年可以熬?若是一辈子耗在背诵药材特性、药方和病例上,他到什么时候才能独立替人诊治,自立门户?
只因为这个小娘子的一句话,就要断送他的前程吗?
他的拳头微微蜷起。
可李大夫已经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他惊讶地看着王方,问道:“你家小娘子竟然会医?”
王方责备地瞪了王浮一眼,苦笑着说:“怎敢说‘会’,不过是闺阁女儿闲来无事多翻了几本医书,便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自己能行医问药,在家中小打小闹也就罢了,怎敢在这里胡诌?让李大夫见笑了!”
李文心捻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光是看看医书便能将白术的制法用途娓娓道来,丝毫不差,甚至还能根据配方猜到方剂用途,依老夫看来,你家小娘子着实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令我这一屋子的愚蠢徒儿无颜以对了!须知学医最重要的便是基础,若不能将各类草药的性状用途烂熟于心,行医问药便更是妄想!我这徒儿也是聪明颖悟的,却急功近利,沉不住气,比你家小娘子差远了。”李大夫叹着气,让那个小学徒赶紧换了陈壁土炒的白术,就让他到后头帮忙翻晒药材去了。
赵氏把王浮捞到身边,用眼神示意她闭嘴,不敢再让她到处走动了。
李大夫却对王浮很感兴趣,昨日旁观了赵家的闹剧,这孩子跟在母亲身边怯生生的,今日却胆子大得很,想来是他走眼了一回。
他蹲在王浮面前,问她:“黄连何处产为佳?”
“宣州,四川。”
“治上焦如何?”
“酒炒。”
“治虚火如何?”
“去毛,醋炒。”
“读了哪几本书?”
“能读的都读了。”赵氏听着觉得不对味,这孩子也太不谦逊了,忍不住伸手拍了她的头一下。
“小娘子博闻强记,天赋极佳,几岁读医书的?为何要读医书啊?”
“四岁吧,学医是为了活得好一点,久一点,并没有其他想法。”王浮很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王方诧异于她的回答,她不饰浮华之词,倒是合乎他教给她的谦退之道,他不知道王浮说的是心里话。王浮头上一直压着一座大山,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从来都很努力地想要过好每一天,未曾体验的,去体验一遍;渴望拥有的,勇敢去追寻;不可预测的,那就等着它来。
“老夫还以为你会说‘为父母家人,天下苍生’之类的漂亮话,原来你这小娘子,是个嘴拙的。我李文心一生弟子近百,这话问了无数遍,却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回我的,我还以为自己少年时的所思所想是错的。医者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让自己,让他人都活得更好,如果不能先顾全己身,谈何惠及他人?小娘子类我,可惜……”
“李大夫也类我,可惜……”王浮傲娇地扬起小脸,拉长了调子,十分可爱,“可惜没我好看!”
“哈哈哈!”整个药铺的人都哄堂大笑,大家都知道李大夫是想说这个小娘子虽有天赋,却不该托生成了闺阁娘子,无法在学医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起了惜才之心。这小娘子倒是天真烂漫,口齿伶俐的,一句“大夫类我”,表达了自己保持自我本心,不曾为自己的女儿身份而气馁的少年意气,又一句“没我好看”,虽说是调侃,却并未冒犯李大夫,反而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对答精巧,语调天然,果然是蜀地的小娘子,机警善辩,有古人之风。
第17章
王家人外来,在赵家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早就引起了街坊四邻的注意,有好事者磨着李大夫问那天发生了什么,李大夫不堪其扰,想着王家小娘子着实合他心意,便把那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更新快,无防盗上www.biqugexx.net--*--
也是巧合,街坊中竟有认识赵家族人的,回家八卦一番,不几日,乡下的赵氏宗族都知道族中出了个不孝不悌的孽子,把个好面子的赵家老族长气得半死,这位族长正是赵秀才的堂叔,年龄却与他差不多,从小还一起读过书的,现在正担任赵家村的里正一职,管着村中大小事务。虽说赵秀才一家已经搬到了镇上,但总归还是他赵氏族人,受了这般欺辱,按照律法宗法,他都有权处置赵怀。
纱縠巷里的邻居也都听说了赵家的事,反正他们完全不怀疑这传言是假的,无他,每逢节令,各家各户都会互相串门,送些吃食和小礼物,过年的时候也会互相拜年,给邻居家里的孩子发些压岁钱和糖果,一到赵家,大家都十分有默契地跳过了。他们家的人嫌贫爱富不说,还喜欢说人闲话,他们家的孩子也是附近一害,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他们听说王家租住了学堂旁的房子,就纷纷拿着吃食和一些小的日用品过来了,还有只拿着茶碗就上门唠嗑的……
王家人的态度就是来者不拒,反正他们也是好心,唠完嗑就会各回各家吃饭,也不影响什么。
赵氏雇的那一对夫妻,男的叫陈三,因为常给人挑担子,也叫“陈三担”,女的姓胡,大家都叫她胡四娘。因为家里大儿子要在县里读书,一家人便迁到了西城坊,那里住着的人都是勉强混口饭吃的,很多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都是为了供孩子读书,家长在城中做些零工,好歹一家人能在一起。
陈三和胡四娘的确是踏实肯干的人,只是胡四娘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可能因为家里条件不太好,她做菜不爱放油盐调料,王家人都吃不惯,所以一般还是赵氏和三娘做饭,胡四娘负责打扫院子,洗洗衣服,每天的活还是很轻松的。
李大夫每天都要来给赵秀才针灸,王浮就站在他身后看着,她看书可以熟悉药性,学会汤药方剂,但终归没有正经的师傅言传身教得好,青神镇上的周大夫也只是偶尔指点指点她,她也不可能跟着周大夫就近观看诊病针灸的细节。----更新快,无防盗上----*--
李大夫想逗她,总是指使她端茶倒水,第二天她就学精明了,把王瑾也叫上,自己却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一边,等李大夫支她去做事的时候,就可怜巴巴地望着王瑾,王瑾哪里知道她的鬼心思,只以为她想偷懒,屁颠屁颠的就去了。
李大夫乐不可支,也就任她明着“偷师”了。
王家人在眉山县住下的第五天,青神来信,王浮的祖父祖母对赵秀才的境遇很是同情,让王方和赵氏务必将赵秀才安置妥当再回去,不必挂心家里人。赵氏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终于也渐渐露了笑脸。
这天,李大夫给赵秀才针灸完,王浮跟着王方送他出门,李大夫就笑着对王方说:“我看你家小娘子舍不得我走啊!”
王方摸了摸王浮探出来张望的脑袋,也笑着说:“她日日叨扰李大夫,我都替她脸红,只是她的脸皮厚,都是旁人替她脸红,自己的脸从来不红。”
“谁说我不会脸红了,擦些胭脂不就红通通的了?爹爹,昨天您给阿娘不是从街上带回来……”王方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王浮眉眼弯弯,“奸计”得逞。
李大夫哈哈大笑,这一家子和睦相亲,平日里装作互相不对付的样子,你拆我的台,我揭你的短,实则感情深厚,同他们相处,总是欢声笑语不断,格外开怀。
门口却站了一大一小两个人,看样子又是来串门的邻居。李大夫见状,拱手告辞,王方便问那位娘子:“敢问娘子是?”
“我家官人姓苏,奴家姓程,就住在赵家隔壁。听说赵家秀才公被接到此处养病,特来看望。这是我家大儿,苏轼,小字和仲。”
“苏世?!”
过了这么些年,王浮还是对这个名字本能厌恶,立刻从她爹身后探出脑袋来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温婉美貌的妇人,牵着一个九、十岁的小男孩,那男孩眉目清秀,双眼灵动,很是俊朗。他手里提了一个篮子,想必是程娘子准备的礼物。
见眼前这人与前世的苏世并无半分相似之处,王浮松了口气,大大方方地随她爹向程娘子行礼。
王方先介绍了一下自己,又指着王浮道:“这是我家十娘,今年七岁。”
程氏见王浮既有礼貌又长得乖巧可爱,便夸赞了几句。王浮得了人夸,也知道卖乖:“爹爹,请程娘子进门吃碗茶吧!”
王方便请了两人进门,王浮早就先跑进去告诉赵氏家里来人了。程氏进了院子,觉得此处干净整洁,便知道这家的女主人是个爽利好相处的。王瑾和王瑜在院中槐树底下朗声读诗,旁人以为他们在学习,其实他们是在比赛。
王方认为他们做不出好诗来是因为读诗太少,便想了这么个法子,限了格律韵脚,或随意选一事物,让他们进行诗句接龙,谁先想不出来或者用错了诗就算输,输的人要洗一天的碗。王方当然不会罚儿子洗碗,他的惩罚方法十年如一日,都是抄书,洗碗是王浮提议的,美其名曰“锻炼身体,磨练意志”。
程氏把竹篮交给赵氏,和苏轼落了座。见篮子里是一条新鲜的鲢鱼,赵氏便吩咐王浮送去厨房。等王浮从厨房端着点心瓜果回来的时候,赵氏和程氏已经相谈甚欢了。
程氏说:“我家大儿蒙秀才公垂爱,常受他指点,去岁秀才公还送了一本字帖给和仲。怎料出了这样的变故,我们这些邻里却什么忙都没帮上,真是惭愧!”
赵氏连连摆手,说道:“本是我这做儿女的不孝,多年不曾回来看望父亲,怎能怪罪你们?娘子能来探望,已经让我和官人感激不尽了。世事无常,谁又能料到会有今天?像我与程娘子,本是素不相识,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却因着这事结了缘,便知这世间事祸福相依,自有定例。”
程氏见赵氏不似作伪,果然是个通情达理的,便起了结交的心思。正巧王浮端着瓜果盘出来,便笑着说:“方才在门口,见你家小娘子口齿伶俐,真是欢喜,想起我家那两个,见了生人就说不出话来,唉……”
赵氏失笑,点着王浮的额头:“她啊!她哪里叫‘口齿伶俐’?分明是刁钻无礼。哟,怎么家里来客人了,你端茶递水就跑得比谁都快,也不见平日里多给我这个做娘的捏捏肩捶捶背呢?”
王浮眨眨眼,趴在赵氏膝头,对她说:“阿娘,您还年轻呀,用不着我替您捏肩捶背。”
赵氏和程氏都笑了起来,苏轼好奇地看了看这个小娘子,先前就听说过她在济世堂点出了伙计的错误,又见她在门口调侃自己的父亲,便觉得这小娘子十分有趣。现在仔细一看,果然是个聪明漂亮的,一双杏眼熠熠生辉,像是落了漫天星子。
程氏见他张望,知道他又坐不住了,便拉着他对赵氏说:“我家这个是坐不住的,方才见你家小郎君在院子里高声读诗,很是羡慕,不如让他也去院子玩。”
赵氏爽朗一笑,道:“小孩子都这样,你别看我家那两个在读书,其实都是他们爹爹拿着板子在后头敦促呢,平日里读不了两句就跑得没影了。”
苏轼忍不住辩解:“阿娘,我和同叔很乖的。”
王浮也接嘴:“阿娘,我和三娘也乖的。”
“既然乖的话,就带你苏家哥哥去找你哥哥们吧,记着别出门,别吵架。”
“好啊,”王浮答应了,走到苏轼面前,屈膝一礼,“苏家哥哥,我们走吧!”
苏轼跟王浮一起出去,一路闲聊:“王家妹妹,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十娘就好了,大家都这么叫的。”
“听说你会医术?”
“看了几本医书,懂得药理罢了。”
“除了医书,还看别的书吗?”
“唔,话本传奇算么?”
“读诗吗?”
“读的。”
“那十娘喜欢谁的诗?”
“现在喜欢李白。”
“现在?”
“对呀,说不定长大了就不喜欢了,或者更喜欢别人的。”王浮虽然觉得他问题有点多,但好在人是彬彬有礼的,也不让人厌恶。
苏轼又问:“怎么这么说?有什么典故吗?”
王浮惊讶地说:“典故?这不是常理吗?一个人长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喜欢的东西有所改变,也是正常的,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不变,那才奇怪呢!”
王浮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她最喜欢的诗人现在可能还没生出来,说来也是巧合,她最喜欢的词人苏轼,跟她那个“杀千刀”的前男友,还有眼前这个邻家哥哥,名字一个读音呢。现在是仁宗庆历五年,她的偶像,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吧?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在市井之中听到人们吟唱他的诗词……
想想她的“死亡之约”,呃,大概有点悬。
第18章
苏轼若有所思,便不再问了。---王浮也顺势问他都读了什么书,喜欢哪些诗人,苏轼一一答了,态度很好,没有丝毫不耐烦,与王浮见过的小孩子都不一样。两人一起走到槐树底下,树影婆娑,清风徐来,天气虽然燥热了些,倒也不让人烦闷。
王瑾见王浮来了,顿时眉开眼笑,他已经被王瑜的上句难倒快半个时辰了,他想破脑袋都没接上,干脆不开口,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耗着,万一他什么时候灵光一闪呢?这下来了救星,他殷勤地凑过来,拿袖子给王浮打扇,问她怎么接。
王浮斜眼看他,已经想到了,但就是吊着他,不开口。
“好十娘,求你救救我!”
“十娘,你要是帮了他,我就不理你了。”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苏轼突然开口,对得不算巧妙,难得的是,这是李白的诗。
王瑾大喜,这才注意到苏轼,问王浮:“他是谁?”
“他是外祖父家的邻居,叫苏轼,来探望外祖父的。”
王瑜不高兴,他好不容易难住了王瑾,一下子就让人搅和了。王瑾虽然不爱读书,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他自己在写诗背诗上也没什么突出的,不然两个人也不至于磨磨唧唧两三个时辰还没分出胜负来。自从有了洗碗的惩罚,他发过誓,和大哥对战,一次都不能输的。王瑜正要再接,王浮却止住了他。
“今天有客人,你们就不必分出胜负来了,总归只是个游戏,爹爹不会怪罪的。”
“那谁去洗碗?”
“我不洗!”三个人齐齐开口,面面相觑。苏轼在一旁看着,“扑哧”一声笑了。
“你们真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