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世叔言重了,这本就是为官者分内之事,”他特意用了私人称呼,显示尊敬,“如果有任何我能做的,一定在所不辞。”
于是宋太守安排苏轼主持救治疾疫的工作,他和王弗要连夜离开陈家村,把这里的工作交给了可靠的学生和公差。
两人才上马车,便见那村口处灯火点点,村人们提着风灯,目送他们离开。
“苏签判,请您保重!”
“苏夫人,注意身体啊!”
“苏签判!有空回来吃顿饭——”
人们呼喊着,用最朴实的语言说出了他们心中最美好的祝愿。张虎回头看了看那黑夜中的点点灯火,忍不住鼻头一酸。
“张公头,怎么了?”
“没啥!”
陈杏子坐在村长家的院子里,看着深夜忙着炮制药材、研究药方的大夫们,他们就像那绵延的青山,稳重可靠,好像永远都不会倒下。她的目光飘向更远的地方,好像隔空看见了心中牵挂的那人,小小的马车载着她,去向更需要她的地方。
杏子刚才知道了,她开办了一所专门学医的书院,任何人都可以去报名,去学习。
“爹爹,我要学医!”
王弗和苏轼直到早上才到达疫情最严重的香溪,这里是个较大的县城,
但疫情是从城外传到城内的。
香溪临河,河边有个小小的渡头,近来天旱,河水已经快见底了。王弗一路从镇头走到镇尾,捡了数十只死鸡死鸭,路旁杂乱不堪,很多死去的小动物,就那么曝晒在日光之下,发出难闻的味道。苏轼拉长了脸,一言不发。
等到了衙门,苏轼就更生气了,发放下来的防疫公告没贴,衙门里也一个人都没有,敲了好多次门,才有个晃晃悠悠的老头出来开门。
老头睁着朦胧的醉眼,终于看清了苏轼身上的官服和他头顶的官帽,悚然一惊,吓得赶紧跪下谢罪。
“签判恕罪,小老儿并非故意来迟,只是……只是……”
“我没功夫在这里同你闲扯,去把你们的县令、县丞还有主簿叫来,我要询问防疫一事。”
都已经出现死亡案例了,这香溪的人竟然一点都不着急。
“县令他们……他们……请了巫师在小野渡做法,童男童女已经备好,今日是良辰吉日,要投河祈雨,祈求瘟神放过香溪。”
“童男……童女?!”王弗与苏轼对视一眼,赶快登上马车,张虎捉了那老门子上车,让他指路,驾着马车飞快奔向小野渡。
在颠簸的马车中,门子供述,原来香溪县最早出现疑似疾疫是在一个月之前,当时所有人都没有在意,后来得病的人越来越多,县中的药铺都救治不过来了,才闹开了。县令为了自己的考绩,不准下面的人按照防疫公告上报,私自压下了这事,但与此同时,县中一些有钱人家也连夜搬走了。
“蠢货!”
第165章
苏轼他们赶到小野渡的时候, 两个孩子正被往桅杆上绑,他们穿着大红的衣裳,脸上扑了铅粉胭脂, 弄得木偶一般,不哭也不闹,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们的父母。
因为是县令强行征召, 按照巫师占卜出来的生辰八字寻的人, 孩子们无权无势的父母根本不敢反抗,只能相拥着在人群中小声啜泣。那两个孩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知道吃饱了饭,穿上了喜庆的新衣, 高高兴兴地任由大人们摆弄。
巫师的徒弟们将两个孩子绑在巨大的桅杆上,打算将一头沉入水底, 献祭给河神,到时候还能搬起桅杆查看河神的“验收”情况——防止有人将童男童女救走。
桅杆将要沉入河水,两个孩子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开始放声大哭。
“住手!”苏轼一声大喝,跳下车去, 飞也似的奔去, 王弗从未见过他动作如此迅捷, 张虎等公差也跟着跑了过去, 也不知苏轼有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号,总之两边的人很快就打了起来。
一番混乱后,孩子终究是救下来了, 受了惊吓,正哭得昏天黑地,王弗挤进人群,高声喊道:“都散开!都散开!我是大夫。”
张虎终于寻着机会,把两边挤挤攘攘的人排开,让王弗替两个孩子诊脉,她看了看,没什么外部损伤,情绪也还好,只是受了惊吓,需要多多休养。
“苏签判,这不过是我们香溪县的祭祀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府城签判来管吧?!”
“‘不过是’?”苏轼冷笑一声,呵斥道:“生人活祭有伤天和,还想求来上天庇佑?他们是你治下百姓,你不能做到爱民如子也就罢了,还要将自己的百姓投入河中,去求河神怜悯,你怎么不看看自己这一身肥肉,想必河神看了更加欢喜,要把你带到天上好好享用!”
苏轼义正辞严,不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我乃凤翔府签判,统辖治下刑狱断案,如何管不了这杀人的案件?香溪县令,你纵容巫师以求雨名义行凶,欲杀幼儿掩盖你的玩忽职守,我会将此事写在公文中,上报太守与官家裁决。张虎,将这香溪县令、县丞、巫师一干人等羁押起来,留待后审。香溪县百姓,如有知晓县令等人贪赃、枉法、渎职、杀人夺财等恶行的,皆可敲衙门前登闻鼓呈交证词证物。本官将坐镇香溪县衙,理案三天,有任何冤情皆可前来击鼓鸣冤,务使香溪县青天朗朗,日月昭昭。”
“好!签判英明!”百姓们高声呼喊着,还有的人忍不住跪在地上,激动地朝苏轼磕头。
苏轼清了清嗓子,又说:“还有一事,香溪县出现疾疫,我受太守之命,前来救治患病百姓,自即日起,香溪县百姓不得外出,各自待在家中,出现任何疾疫症状,必须到府衙来接受诊治。道路、坊市、家中一天三次喷洒石灰、食醋,燃烧艾草,不得饮用生水,不得食用死因不明的禽类,不要接触病人衣物、毛发、唾液……”
他这一说就是半刻钟,事无巨细,将防疫公告掰碎了揉烂了讲给百姓们听,还给他们解释其中的道理。百姓们原先不懂,在炎炎烈日下站着也心焦得很,看他一头大汗,仍然坚持着普及防疫知识,敬佩之心油然而生,也认真了起来。
“原来如此!难怪我爹喝了冷水总生病!”
“狗儿你听见了没?河里的死鱼不要再捡回去烤着吃了!”
“好了,大家都各自回家吧,将我方才说过的话回去告诉家人邻里,切记切记,一定要让患了病的人来衙门看诊,不收诊金,不收药费,也不会扣押你们,为了自己和他人的性命,一定要记牢了。”
王弗和苏轼又回到县衙,这里已经被学生们占满了,趁着病人们还没有过来看诊,休息片刻,于是地上七倒八歪躺了好几个
受不了舟车劳顿的,年纪小瞌睡大的也在补觉。
苏轼口渴得冒烟,却停不下来,一直在安排隔离和看诊的地方,幸好太守在他走后又安排了一批人过来帮忙,晚王弗他们半天到香溪,一来就迅速投入了工作。
王弗心疼他,趁着休憩的片刻时间,端着加了红糖的凉白开过来,苏轼见那水一片锈红,还以为是什么防疫的药汤要他试喝,咕噜咕噜就喝光了。
“甜的?味道真好,是遂宁的赤沙糖?”
“不是,广南那边庄园种的甘蔗,今年收成极好,我教他们改进了沙糖和霜糖的提纯方法,这只是其中一种。”四川遂宁出产的霜糖天下闻名,每年上贡数千斤,苏轼第一回尝到这种沙糖,自然以为是遂宁的新品种。
“不知何时能教天下人都能尝到这甘美的滋味……”
“应该不远了,今年广南仅一座庄园就出产了一万斤上好霜糖,品质堪比贡品,价格也不会太贵,八月中秋,应该能运到汴梁,端上百姓们的餐桌。以后,这种新的制糖方法也会流传出来,到时候制糖的多了,价钱就下来了。”
“十娘啊,”苏轼喟叹一声,“你总是能想到我前面。”
“这是给你补充体力的,喝完了就起来干活吧!”王弗俏皮一笑,把他拉起来,苏轼假装没站稳,倒在她身上,竟然厚着脸皮说:“为夫走不动道了,娘子背我去。”
“苏轼。”
“哎——”苏轼猛地站直了身子,正色道:“咱们还是去看看外头的情况吧。”
如陈家村一般,这里许多人原先没有防疫的意识,甚至于,他们的卫生习惯更加糟糕,由于是城镇,很多地方的沟渠、管道堵塞,衙门也没有钱去疏通,导致他们的用水非常紧张,许多人家在家里偷偷打井取水。但打井耗费之巨,不是人人都能负担得起的,没钱的就只能到城外河边担水喝,因此有了一门新生意,一文钱买一担水。
他们不光喝河里的露天水,有时候水担回去,没有柴火烧水,就只能喝生水,入夏以来,贪凉喝冷水的更多,得病的陆续出现,人们也习以为常,都以为是寻常的闹肚子。
一天下来,到了晚上,还有住的远的人陆陆续续到来,症状较轻的,王弗就让他们领了药回去闭门休养,症状较重的,就留下来隔离。由于是初发阶段,先前死去的患者是年纪较大而且身体本就不好的,剩下的还有治愈的希望。
晚上,王弗召集学生们开研讨会,确定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安排,所有人都觉得,以前认为瘟疫可怕,不可战胜,可在老师的身后,他们看得到希望的光芒,就好像她的名字一样,避祸而趋福。
所有人的心中,都充满了斗志,其实从学医的那一刻起,为生民立命,就成了他们终生的格言,而在这样的实践过程中,他们渐渐懂得了,如何去做。
一直到八月,阿弃都没能等回苏轼和王弗。
有人说,香溪县一带瘟疫大爆发,签判和夫人极力拯救患了病的百姓,却终究不能违逆天意,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也有人说,远远地能看见香溪县终日焚烧着什么东西,恐怕就是死去百姓的尸体,那黑烟滚滚,好似黄泉炼狱。
七喜牵着阿弃,带他去府衙检疫,路上阿弃听到了这些传言,仰着头问:“七喜姨姨,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阿弃不要担心,他们都是不知内情的路人,虽然我也很久没有收到娘子传来的消息了,但我有眼睛,看得到每天大车大车运出城的药材。你看,府城都已经开始检疫了,说不定这场瘟疫正在扩散,娘子他们做的,是最危险的事,也是最正确的事,他们是在为身后的人,求一个太平人间。”
阿弃的眼睛湿润了,对七喜说:“阿弃长大了,也要和阿娘、爹爹一样。”
“不必等你长大哟,任何事情,都是从眼前做起的,譬如你现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让你爹爹阿娘没有后顾之忧,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支持。”
几天后,中秋佳节之际,苏洵与苏辙对月怀远,想到在凤翔做官而没有寄信回来的苏轼,忍不住作诗聊表思念,连程氏都忍不住感慨:“十娘这是做什么去了?连中秋节都忘了么?”
直到苏轼的快马信件《上凤翔府疫情第一表》飞入汴梁皇宫,人们这才知晓:凤翔府发生瘟疫已经两月有余。
朝野震动。
但当仁宗战战兢兢地拆开奏折,却发现,苏轼为了照顾他的情绪,起手第一句就是疫情已经控制住了,让他不要担心。
朝野哗然。
仁宗屏住呼吸,向后面看去,奏折按照时间顺序,详细记述了凤翔府陈家村到香溪县一带发现疾疫症状,宋明太守安排苏轼主理此事,苏轼与其夫人王氏便带领济世医学院的大夫们,火速赶往重灾区进行救治。疾疫虽猛于虎,却惮于人的威势,经过他们长达两月的研究和救治,耗费药材无数,最终将凤翔府疫灾区的死亡人数,控制在了百人之内。
之所以在中秋上表,不仅是因为疫情才稳定不久,也是苏轼认为,值此团圆佳节,应当教全天下的百姓知道这个好消息,知道疾疫可以战胜,知道何种不良习惯与环境容易滋生疾疫,知道罹患疾疫初期该上报官府,隔离就医,知道就算到了膏肓之际,也可以有力回天。
朝野为之一振。
第166章
仁宗奖赏苏轼和整个凤翔府衙门的旨意一下来, 所有人都像过了年一般,欢呼雀跃,他们这两个月, 过的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们付出的辛苦,也值得所有人的敬佩和夸奖。
众人回到凤翔府, 宋太守特意给大家放了假, 苏轼的假期最长,足足有一个月。
苏轼从衙门赶回了家, 本幻想着两个月不见的阿弃会扑上来抱住他的大腿痛哭流涕,可没想到, 一进门就只有冷冷清清的院子在等着他。
问了正在打瞌睡的门子,他说:“唉哟!是大官人回来了!可不巧, 上午娘子回来,大家都说要去庆祝一番,于是全家上下、医学院的老师, 还有隔壁的学生们,都去了和乐楼吃席了!”
门子也挺遗憾的, 毕竟他还没见过几百人的大席, 不过他老了, 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 他就老老实实看着家门好了。
苏轼又累又饿,闻言只好自己下厨,煮了一碗面出来, 一个人吃完了,碗也不想洗,澡也不想洗,躺在床上睡死过去。
“苏轼!”
梦里忽然听到一声大喝,把苏轼吓得浑身一激灵。
“你没洗澡,没消毒,竟然敢躺床上?”原来是家里的“夜叉”回来了。
“昨天回来之前,你不是叫所有人都彻底消过毒了吗?我做梦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药味……”
“那也要洗。”王弗趴在床边,扒开他的眼睛,叫他看着自己,忽然觉得他这样好笑极了,“噗嗤”一笑,道:“我都闻到是你身上的汗味了,脏死了。”
“空口白牙,污蔑我。”他把王弗往自己身前一拉,嗅了嗅她颈边的气息,一股梨花白的醇香扑鼻而来。
“还喝酒了。”他堵住了她的嘴,品味着她唇齿间的酒香。
“唔唔……”
两人一时胡闹,竟把洗澡的水弄得到处都是。苏轼笑话她,说她在水里挣扎的时候就跟鸭子打架一样,王弗反驳:“我若是鸭子,你岂不是鸭公?”
“不,若多了我,就叫做‘鸳鸯戏水’。”
“你不害臊!”
“你是我娘子,我臊什么?”
“……”
两人胡闹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王弗腰酸腿软,恨恨地盯着苏轼,说:“才死里逃生回来,你就这样对我!”
苏轼吻了吻她的眉心,神色忽然缱绻起来:“正是因为死里逃生,才想要与你胡闹一回,‘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人生苦短,功业未成,我与你这一生,相守相伴的时间太短,还未满足,十娘,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不要去。”
“那你的意思是,要抛下我独活世间?不论如何,活着的那个才是最痛苦的,我宁愿同你一起,也不愿留下来,苏轼,你应该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