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我懂——”苏轼忽然抱紧了她的身子,喟叹一声,“若是不懂,怎么做你的夫君?”
只是,我怎么舍得你未看尽这人世繁华,就随我长埋地下?
所幸上天怜悯,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
在香溪县的时候,苏轼也曾出现过高热、呕吐的症状,他以身作则,吃了不少还在试验阶段的药。本来去的时候,高大威武,脱衣有肉,这一回来,瘦得几乎有些肋骨嶙峋,王弗抱着他,只能在心里默默流眼泪。
“你不是还嫌弃我胖了吗?现在好了。”
“我现在嫌弃你太瘦,明日就给你整个全猪宴,把你绑在椅子上,不吃完不许下桌。”
苏轼沉默,半晌之后才道:“十娘,你这是要谋害亲夫啊!”
王弗又何尝不是为了疫
情呕心沥血,几度累到昏迷,她一个人要管许多事,看着许多病人,有时候人手不够,还得亲自帮病人们换洗衣物,做饭熬药,什么杂事都要她拿主意,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她本来就极瘦,这一趟回来,更像个衣架子,挂着空荡荡的衣裳,抱起阿弃的时候,他伸着小手去摸她的肩胛骨,那里原先还有些肉,现在骨头都瘦得凸出来了。
可两人相依而立,竟不觉得有何辛苦,只觉得这样并肩同行、心意相通的滋味无比美妙,甚至超过了战胜瘟疫的成就感。
这就是真正的精神伴侣,只要回首,他就在一定在身旁守候。
“爹爹!阿娘!给你们看我新写的大字——”阿弃迈着短腿,从院门一路嚎叫过来,才到门口,忽然侧边伸出来一只手,提着他的领子就把他抓走了。
七喜捂着他的嘴:“嘘,你爹爹和阿娘还在睡呢,不要打扰他们。”
阿弃挣扎开,疑惑不解:“这都日上三竿了,我都能闻到厨房做了红烧鱼的香气,爹爹和阿娘怎么还在睡啊?他们是变成了小猪吗?”
“这……”七喜被他问住了,挠着头说:“他们为了救治瘟疫,身子累坏了,所以才要好好休息。”
“那我现在进去安慰安慰他们,很快就能好起来了!”阿弃说着就要跳下去,一脚踢开房门,去慰问他“伟大”的父母亲。
“阿弃,去把《论语》抄一遍,不抄完不许来见我。”
“……”
阿弃不可置信地望着房门,里面有他两个月都没见过的亲娘,她竟然一点都不想念他,竟然还罚他抄书!
“十娘,《论语》好像有点太长了……”
阿弃听见苏轼为他说话,登时雀跃起来,幸好爹爹还是站在他这边的!
“抄《九歌》吧,那个简单。”
简单什么?!《九歌》里全都是他不认识的生僻字!等他抄完,手都要断了!
这两个人到底知不知道他今年几岁啊!
很长一段时间里,阿弃都不想原谅他的黑心父母,然而低头不见抬头见,阿娘那里又有了新鲜玩意——唉,真不是他玩物丧志,实在是阿娘太狡诈了。
王弗和苏轼休养了半个月,光是回复四面八方来的信件就让两人抓狂。亲朋好友个个都来信慰问,顺便探听一下防疫的办法和治疗疾疫的药方,不熟的人也通过各种渠道寄信给他们,要打听他们的救灾过程,于是王弗对苏轼说:“咱们编一本《防疫指南》吧。”
“‘指南’?”
“就是司南,磁石不是一直指着南方吗?所以称之‘指南’,意思就是指导别人,免于走偏路,你觉得如何?”
“十娘妙想,夫所不能及也。”
苏轼整理撰写的《防疫指南》,一经刊刻,就销售一空,成为大宋人手一本,居家旅行必备的书籍。
这不仅是因为他成功控制住了凤翔府几个县乡的疫情,证明了这本指南的实用性,更是因为他本人就以文章、书法受到文坛盟主欧阳修夸赞。王弗还很贴心的出了字帖版,便于幼儿学字的同时,了解防疫知识。
苏轼对她这种利用自己牟利的行为没有任何不满,因为这一次,王弗预支了几万贯,用于购买药材、雇佣民工、改善用水条件,要不是她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他们不可能创造这样一个奇迹。
再说了,编写《防疫指南》也是有利于百姓的民生大事,她这么做,没有丝毫不妥。
这本《防疫指南》后来几经订正、增减,一直由赵家书籍铺出版,成了每个书院、学塾首先要学的书籍之一,就是那不识字的,也会由乡老里长集合起来,定期
举行“防疫知识普及大会”,务使每个人都能掌握一定的疾疫知识,懂得生水不饮,腐肉不食。
而《防疫指南》中的各种药方,也被各地大夫奉为圭臬,但书上每一面都会强调对症下药,因时因地因人而变,不可盲从。
这一年的冬天,仁宗在朝堂上捧着《防疫指南》总结道:“千百年来,疾疫一直是民生大害,如今凤翔府签判苏轼总结出这本《防疫指南》,成功控制住了香溪疾疫,国中上下为之大振,气象一新,诸位当以此为楷模,勤俭爱民,恪尽职守。”
苏洵如椽大笔,遵循事实,将此事记述在史书中,成为仁宗的一项功绩。他也已经为官数载,虽然是在清水衙门做些文书上的事,但报国之心不改,立功之心不变,如今苏轼有此功绩,也算是为苏氏门楣增添了几分光彩。
尤其最近新得长孙亲手写的《九歌》十一篇,虽笔迹稚嫩,缺点少划,却也充分显示了这个孩子的天分和毅力,不在其父之下,苏氏一族,盛兴有望啊。
程氏虽也遗憾苏轼夫妻和阿弃没能回来过年,却也不寂寞,身边还有幼子苏辙夫妻,三个孙女也是越长越好,乖巧可人,八娘与夫君相敬如宾,恩爱和睦,外孙程照与他的继父相处更是和谐,一家人生活富足,前途似锦,也算是畅快如意了。
王弗和苏轼在凤翔府过年,身边更是毫不落寞,新开的医学院声名远扬,吸引了许多学子前来求学,甚至有那已经出了名的杏林高手不耻下问,宁愿在学院里当个普通学生,从头学起。
济世医学院第一批招生三百余人,都是经过重重筛选,确定终生为医不改其志的青少年,十五到二十五岁都有。通过审查,王弗又招了一批实习老师,让他们传授学生基础医药学,巩固基础,同时向别的老师学习新的医学知识。
三星观里的少年们,都是汤山盗匪的后代,本以为自己被留在凤翔府是做人质的,结果好饭好菜,逢年过节还发新衣发红封,签判夫人只对他们的学习和人品严格,其余诸事都不管,这群脱了钟仪魔掌的少年可算是扬眉吐气,逐渐活泼起来。
日子过得舒心,王弗也是过年后才恍然发觉,好像每月都会寄信过来倾诉心情的映之这个月没有写信,才写了信寄出去,便看见苏轼拿着东京来的信进屋来了。
“十娘,你三叔去世了。”
第167章
王杰是中秋节后, 同友人一起游湖时掉下水淹死的, 因为喝了酒, 掉下去的时候挣扎了几下, 灌了不少水进去,意识不清的人落入水中, 自然是凶多吉少。偏偏那湖又深,他们一群人跑得远,会泅水的船夫只有一个,救了这个, 自然就漏了另一个, 王杰很不幸,就是被漏下的那一个。
映之自然是要回青神为父亲守孝的,王弗无法亲自去见她一面, 只好派了性格开朗的双喜, 跟着信使赶上王家回青神的队伍, 与映之同行。
最让赵氏担忧的是,映之年纪不小了,婚事还没有头绪, 而她自己懵懵懂懂,一心学习园林设计,好像还没开窍。爹爹去世,能够为她安排婚事的,也就只有那个眼光浅薄的李氏了。不是赵氏埋汰这个妯娌,实在是从她进门起, 只要两人撞到一块,李氏做的事都能让她恶心死。
她有心过问映之的婚事,可映之本人无心,她也没什么办法,王弗的意思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要不然到时候守制结束,把她送到医学院待一段时间,医学院里这么多优秀青年,总有一个能让她动心的。
实在不行,一辈子不嫁,也未尝不可。说到嫁人,这还真是一件不看技术,只看运气的事,她身边的小姐妹或者嫂嫂,都嫁得很好,夫妻恩爱,一家和睦,只有一个白芷,嫁到了江陵,听说实在过得很糟心。
白芷用小鼠做实验,不小心被她那个古板严肃的官人发现了,登时就发了火,骂她心肠歹毒,虐杀性命,还一直贬低白芷的家世和学医的爱好,也是白芷性格温驯坚韧,忍得了他如此百般打压,若换了王弗,早一拳过去,叫他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因为白芷的事,王弗一直劝告赵氏,不要过多干涉小辈们的婚事,看看对方的人品才学,稍微把关是好的,真正的日子,还是他们自己去过的,谁也不知道其中艰辛酸涩,让他们自己去品味,自己做选择,自己承担后果。
赵氏还说呢,她当时无比嫌弃梁文修和苏轼这两个女婿,现在看着也顺眼了不少,不过面对拐走了自家娇娘的人,她始终没办法做到以前把他们当做寻常晚辈时的和蔼可亲。
映之才来东京不久便要回去,这一回王瑭送不了她,因为他课业繁重,不宜离开,映之收拾了行李,连夜就走了,他从书院回来的时候,也就赶不上她了,不过映之跟着王家来往东京与益州的商队,安全还是能够保障的。
这一次是赶回去守制,商队便就着她,走得很快,不过王弗托她在江陵停留,去看看白芷。快到腊月的时候,王映之终于到了襄州,忽而天降大雪,封住了去路,只能在驿站稍作停留,等雪后再走。
他们住的这个驿站极大,打理得也很好,干净整洁,映之他们本是商旅,不能住在官方的驿站的,但附近客栈都被住满了,只剩下这边还有空房,映之也不得不借了苏轼的名头,住了下来。
谁知驿站的管事竟然听说过苏轼,拉着她便问:“原来是眉山苏子瞻的亲眷,此次南下,是回乡探亲?我近来读报,看到了苏签判在凤翔府治理瘟疫的事,光是看见描述,便觉得惊险至极,苏签判真是爱民如子,舍不得治下百姓受苦,同吃同住,自己也染上了瘟疫……娘子有任何需要,尽管提,我可不能慢待了苏签判的眷属。”
映之也很为苏轼和王弗自豪,但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麻衣,道:“多谢店家厚爱,不过我回乡是为亡父守制,不能在此多做停留,等雪停了就要走,便不多占用驿站的房间了。”
管事一拍脑门,仔细看去,果然映之身上的衣裳不太一样,因为怕别人觉得晦气,所以把孝衣放在两件衣服中间穿着,只露出了麻衣的边缘。她一身素淡,不施脂粉,不戴金银珠宝,反而如同清水芙蓉般,亭亭玉
立,叫人看了就喜欢。
映之回房读书,那管事的转身离开,嘴里嘟囔着:“看她年纪也不算小了,还要为亡父守制,应当是没有出嫁,长得温柔可亲,家世也很好,怎么就没许亲呢?若我有个儿子、侄子与她年貌相当,定要向她提亲呀!”
他又急急忙忙地向后头一间屋子走去,还没走近,便闻见了浓重的药味,听见了剧烈的咳嗽声。
“雱儿,你怎能不吃药呢?冬日伤寒,可不是小事,早早吃药,才能早好,我们也不必耽搁在此地,径直往东京去了。”
“小雨这么小,为何现在就为她定下亲事?日后这人长歪了,小雨还得遵循婚约嫁给他,那岂不是跳进火坑了吗?他们家穷得叮当响,只有一身傲骨还看得过眼,可这傲骨,正是女儿家嫁人的大忌。”
“你还小,怎么懂得婚姻道理?我将小雨许给他家,自然有我自己的道理,我难道还能害了小雨不成?”
“你还同他解释什么?阿雪醒了,又在哭闹呢,你先去照顾阿雪。”
店家咳嗽两声,敲门进去,这一家也是最近才住进来的,听说家主叫做王安石,朝野闻名,都等着他出仕为官,这一次朝廷征辟,他要到东京做官,可带着妻子儿女,三个孩子里两个身体不好,哪里受得了这冬日奔波?这不,长子就病倒了,日日熬药,也不见大好,想来是有心事阻碍,碰巧就被他给听到了,原来是为了妹妹的婚事。
唉,这年头,嫁人真难哟!一个条件优越,却拖着不嫁,年华将逝,还遇上守制,一个年纪尚小,便许了穷人家的儿郎,想来日后真要嫁了,也是鸡毛一堆。
“大官人,你昨日问过的大夫我今日去请了,午后就来给小官人看病,我特意来跟你知会一声。”
“好,我知道了,多谢店家。”王安石没有动,就坐在原地,眼睛仍然盯着手里的书,店家尴尬地笑了笑,连忙转身离开了。
王雱听说王安石特意为他又请了别的大夫,心思微动,却仍是犟着不肯向他道谢。他们父子俩的关系一向很好,只是有时候,王雱觉得他有些固执己见,但身为人子,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按照他的意愿,竭尽全力做到他想要的程度。
这一次为了王雨的婚事,他顶撞了母亲吴氏,但其实他心里更怨恨自己,因为这桩婚事本起源于他的顽疾。
这两年,王雱的身体愈发不好,大病小病不断,常年吃药,连指尖都浮着一股药草的味道,他实在厌烦极了,可不吃药,他甚至无法集中注意力读书,晚上也睡不着觉。越是身体不好,性格就变得有些愈发偏激暴躁,对着父母的时候都有些控制不住。
吴氏四处求医,听说襄州有一位神医,便带了他来看病,可巧遇上这家人受到恶霸刁难,说他们家的药吃死了人,那神医不肯服软,差点就一头撞死在药铺门口,自证清白。王安石观察了一会儿,走出人群,条分缕析,为神医辩白,以他的能力,洗清神医的冤屈自然不在话下,于是两家就此结缘。
那神医说王雱的病乃是娘胎带来,若不及时调理,日后越长越大,可能会出现情绪无法控制的情况。王雱本就心思敏感脆弱,若再出现躁狂而无法自控,恐怕要寿年不永。
神医为王雱诊治了一段时间,确实有效果,吴氏十分高兴,后来有一天,神医的妻子对她说,希望能够与他们家结为亲家,神医有一个独子,性格有些顽劣,但还算聪颖,与王雨年纪差不多,神医妻子说的便是他们俩。
吴氏本想把王雨许给自己娘家的侄子,可人家救了自己的独子,她不好意思拒绝,便与王安石商量了一下,最后点头答应了这桩婚事。
王雱在神医家住着治病,与那个孩子接触得多
,很看不上他,觉得他配不上自己妹妹,便极力阻止。吴氏为儿女之事已经费尽心力,实在不想与他争辩,两边态度都不好,于是就吵了起来,王安石一心都在学术和官场上,未能意识到妻子和儿子的矛盾,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懂如何调解。
王安石受仁宗征召,要到东京做官,这便要离开襄州,虽然两家的婚事没有过明面,却也是互相知道,通过气的,也算是板上钉钉了。王雱生吴氏的气,屡屡顶撞,连药也不好好吃,病情反复,才拖得他们一家还在襄州,未能动身。
“你母亲也是为了你。”
“我可以不看病,没必要用小雨的终生当报答,您和阿娘做这样的决定,为何不问问我和小雨呢?”王雱实在坐不下去了,抛下这句话,便拖着病体,出门去了。
王雱许久不曾出门,没想到外头又起了风雪,他衣衫有些单薄,便抖抖索索地走进了驿站的厨房,想着那里有灶台,可以靠着取会暖。
他刚推门进去,却发现厨房中站着一个素衣女子,肩上绑着攀膊,正在案板旁卖力地揉着面。
“是你?”两人一齐出声。
第168章
王映之没想到又一次在驿站遇到王雱一家, 上一次是她进京, 他们出京, 这一次是她归乡, 他们进京,明明选择的路线都不同, 偏偏就遇着了。
王雱坐在灶台前,双手烤着火,眼睛专注地盯着火焰,映之揉好了面, 见他进门的时候脸色苍白, 脚步虚浮,看起来像生病了,便问他:“你想吃什么?阳春面好吗?”
“嗯?嗯。”王雱心不在焉, 随便答了一句, 可能觉得不太礼貌, 又加了一句:“我才吃过,现在不是很饿。”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冬郎在东京读书, 没能随我一起回去,不然他见了你,一定会很开心。”
“他……王瑭入的哪间书院?”
“立仁书院。”
两人一时无话,王雱觉得有些尴尬,便没话找话:“好像没听说过这间书院。”
“嗯,书院很小, 主要是离家近,伯父说让他先打好基础,他很喜欢上学,毕竟呼朋唤友,可以做许多有趣的事。”
他捂着嘴咳嗽两声,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映之。映之看见墙角堆着生姜,便取了来,拍了不少放到了面里。浓烈的生姜味道弥漫开来,好像小小的厨房都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