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你叫什么名字？”林振玉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阿弃循声望去，只觉得这个少年阴冷瘆人，本有高大的骨架，却因长期饥饿而瘦得不成形，蜷缩在角落里，像只戴了镣铐的病虎。
“我叫——”阿弃忽然一愣，有些啼笑皆非，他从出生到现在，好像还没有取正名，至于他这个奇葩的小名，说出去都要惹人发笑。虽然阿娘同他解释过，当年是爹爹一时冲动，以为阿娘为了生他要死了，给他取了个不好的小名，但阿娘后来又说，这个“弃”，是“弃绝疾病”的意思。爹爹和阿娘每天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可能是忘了给他取大名了。
“我叫阿弃，姓苏，祖籍眉州眉山，生于开封府，”阿弃又指了指陈留，“这是我义兄陈留，呃，是凤翔府人氏。”
“阿乞？这什么怪名字？”
“我今年虚岁六岁，还没取大名，‘弃’是‘弃恶从善’的‘弃’。”
“还是很奇怪。”
“不说这个了，你呢？”
“我叫林振玉，山东人氏。”林振玉听他的官话十分标准，说话也很有条理，不像普通被掳的孩童，惊慌失措，又听说他生在开封府，心里便有了些成算。
旁边的小孩凑过来，问道：“他们是什么人？怎么上船的？”
“问那么多做什么？”林振玉没好气地一把将他推开，这个人总是巴结着他，觉得他是县令之子，家中定然有权有势，能救他们脱离苦海，可林振玉却清楚，他父亲不过一介小小县令，这群海盗如此猖獗，背后定然有人，再说了，他们已经在去远岛的路上了，到时候被卖到他国或是沿海穷困的地方，谁能找得到他们？想逃，不过是痴心妄想，还不如指望哪一天放风的时候，跳下海淹死算了。
“林兄，你对这群海盗，知道多少？”阿弃看了看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也有了些猜测，觉得林振玉此人可以交往，但他也知道，这群孩子里，说不定有已经被海盗收服的人，专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所以他并未多说有关自己的身世，更是缄口不言，只说了籍贯，希望林振玉能够会意，林振玉也不负他所望。
两人目光相会，都明白了对方是官员之子，同样的身份，让他们之间的隔膜迅速消除，站在了统一战线。
这艘船行驶得并不快，可能是因为陈旧，也可能是不敢升起风帆，引起其他海盗的注意，他们这些海盗，都是一伙一伙的，一条船上的才值得信任，鬼知道茫茫大海里遇到另一条船，是福是祸。
夜渐渐深了，少年们都饿得肚子咕咕叫，昏昏欲睡，他们一天只有一顿饭吃，是多是少，全看海盗们的心情。阿弃和陈留下午吃得多，此时还很有精神，两人趁大家不注意，一点一点地挪到了林振玉身边。
林振玉正等着他。两人在彼此背上开始写字交流，动作极轻，在黑暗中并未引起他人注意。
“什么？你是说你故意让他们捉来，就是为了让你阿娘担心？”
阿弃低着头，他已经知道错了，阿娘很爱他，这是毋庸置疑的，所有人都说过，阿娘为了生他，半条命都没了，那本画册他也看过，阿娘从韶华少女，成为他的阿娘，其实颇为不易。
林振玉忽然背过身去，不肯再和阿弃交流，半年前，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娘亲跳下大海，临死前望了他一眼，眸中尽是对他的不舍与愧疚，他不恨阿娘软弱，留他一人苟活，他只恨那群强盗，夺走了阿娘的生命！
陈留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低气压，摸了摸阿弃的脑袋，这是他安慰人的一种方式。
阿弃并未放弃与林
振玉的交流，他拉着林振玉的手，在他手心写道：“我要逃出去，亲自跟阿娘道歉，林大哥，你可以帮我吗？”
林振玉眼眶一热，只是舱房里太黑，谁也看不到他的情绪波动，他压抑住对母亲的思念，在阿弃手上写：“怎么逃？这可是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很快，我们就要被送去远岛做奴隶了，听说，那里有一座金矿，像我这样的年纪，就是做矿工的，你太小，可能会被卖给岛上没儿没女的强盗，也可能被卖到沿海偏远地方。”
“等我观察两天，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些计划，只是需要有人配合。”
阿弃与旁人不同的，不是他天生聪慧，而是，他有一个信仰科学的娘亲。来泉州快一个月了，他最大的体会，便是此地巫觋之风的盛行，人人信巫，甚于北地对佛道的信仰，而巫觋，在阿弃眼中，不过是群装神弄鬼的疯子。
王弗犯心绞痛的时候，正是阿弃被苟五与巴三带走的时候，此时，七喜才走到半路，便看见跟着阿弃的两个衙役哭丧着脸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喊道：“七喜娘子莫怪，小衙内和陈留走丢了！”
七喜如遭雷劈，跌倒在地，片刻之后才回过神，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跑去。
第177章 花非花
阿弃观察了两天, 每天巳时初, 苟五会打开舱门, 给他们一盆清淡的白粥充饥, 若是渴了, 需要敲门, 等他们拿水过来。平时基本没有活动机会, 更别提到甲板上去放风了。
林振玉比他们早来，看管的人对他比较松，有时会跟他说两句话。
第三天和第四天早上，阿弃在苟五打开舱门的时候, 对着角落叽里咕噜胡乱扯了许久闲话, 他一进来，却缄口不言, 苟五这人好奇心重, 连续见了两天, 便有些忍不住，非要林振玉过来探问阿弃在做什么。
阿弃便让林振玉说，他是天庭的仙童, 无意中坠落人间, 只要有人能帮他, 他就会教这人一种谋生手段。
苟五自然不信, 要阿弃证明自己身具神力。阿弃磨磨蹭蹭，装模作样地推辞，说什么神力威力无比, 容易伤人，倒叫苟五不信起来，骂骂咧咧地就要打他。
阿弃一脸无可奈何，只好答应苟五给他演示一下如何捉针鬼。他叫苟五寻来一根缝衣的针，放在手心摩挲几下，随意念了两句咒语，便将缝衣针放进了一碗清水中，捂住了碗口不让他们看。
围观众人一片嘘声，都认为他装神弄鬼。阿弃微微一笑，将手挪开，但见那根缝衣针大头朝上，笔直地悬浮水中，好似无所凭依。
“你这小子！快说，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脚？！”苟五不敢置信，心中既激动又怀疑。如果阿弃是真的仙童，那他第一个帮助了仙童，日后若想大富大贵，飞黄腾达，有何不可？
“我还有许多更厉害的法术施展不出来，没办法，这具身体乃□□凡胎，吃不饱饭，便施展不了法术。我还有点金术、炼盐术、凝水术、化景术等等，只是这舱房昏暗狭小，我头晕目眩，一时都使不出来。”
林振玉也有些惊诧，他原以为阿弃都是胡说的，没想到他还真有些本事，所谓的点金术和炼盐术，若是常人学会了，自然是衣食无忧，对这群贪婪的海盗来说，比什么都要有吸引力。
苟五纠结了几天，一边观察阿弃和陈留，一边打着自己独占法术的算盘，可看见阿弃捉“针鬼”的，不止他一个，这其中，更有船上其他海盗的眼线，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愈加神秘，苟五的头还把他叫去批了一顿，偷偷来看阿弃。
这时阿弃已经被允许到外头走动，恰巧苟五的头晚上来看他，一眼便看见阿弃走过堆叠的木箱，好像浮在空中一般，更瘆人的是，他好似缺了头颅，只一个身子在外头走。
苟五的头吓得神魂俱失，屁滚尿流，可当他睁开眼睛再看的时候，阿弃却恢复了正常，一张秀巧俊美的小脸，果真如同画上走下来的仙童，即使头发凌乱，衣衫褴褛，也冒着仙气。
“不好意思，方才把头颅摘下与海神聊天去了，太过入神，把你吓着了。”阿弃微微颌首，虽然是道歉，却让人觉得他毫无过错，只是理所当然。
“仙人……海……海神说……说了什么？是不是小的犯了什么过错，海神要降罚？”
阿弃摇摇头，故作神秘：“非也，海神说，你们对我十分恭敬，因此恢复了我一成神力，送我东风，助你行舟。”
从小王弗就教过他不少气象谚语和天文气象知识，虽然不能百发百中，却也是八九不离十，在这群近乎文盲的海盗之中，基本就相当于呼风唤雨的诸葛亮了。
第二天，所有人都爬上甲板等风，果然不出阿弃所料，海风吹过，船速快了不少。大家愈发惊骇，回头却见阿弃立在船头，手上拿着一个晶莹剔透的东西，对着太阳摆弄了一会儿，便有七色彩虹映入众人眼帘。更神奇的是，一个明亮的光点落在船舷上，不一会儿，便有袅袅青烟升起，原来那木头船舷竟凭空
燃起来了！
虽然没见明火，但青烟缕缕，已是铁证，众人凑上去看时，船舷那里果然有烧灼的痕迹。
神迹！这绝对是神迹！
苟五和巴三已经是五体投地，瑟瑟发抖了，他们两个有眼不识泰山，抓来了这等仙人，万一仙人怪罪，那他们俩不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然而阿弃一脸慈祥，望着这群海盗，语气非常温和，还道是他们帮了自己的义兄，要带义兄去仙岛求药。他口中字正腔圆的官话，在这群海盗耳中，宛如纶音佛语，言出必从，还没到远岛，阿弃就混成了船上待遇最好的人。陈留是阿弃义兄，海盗们自然不敢为难，而林振玉，也因为担任了翻译一职，从最底层的舱房走了出来，与阿弃住在了一起。
其他被掳的孩子，还住在原先的地方，只是海盗们不敢在阿弃面前造次，要装着慈祥和蔼，于是孩子们一日也有了两餐稀饭，能到外头放放风。
阿弃并未因此膨胀，仍然每日施展一些小“法术”，不求多么令人惊诧，务求出其不意，配合他出尘脱俗的表情，营造出一种仙人氛围，叫这群海盗死心塌地，认定了他就是仙童下凡。尤其他最擅长利用人传话中的夸大作用，在不同的人面前施展不同的“法术”，通过人们口耳相传，最终都变了样，神乎其神起来。
十日之后，船终于到了远岛，苟五和巴三争先恐后地跳上小船，提前登岛报信，唯恐对方抢了自己功劳，苟五的头却别具慧眼，留在阿弃身边，向他讲述远岛的历史、由来和人员构成。
这正是阿弃急需了解的。
远岛已有百年历史，此处为岛礁，表层土壤较浅，不宜耕种，基本没有大型植物，所以岛上也没什么水，全靠岛中心的蓄水池。岛上有祭台一座，他们的首领赵勇就住在祭台下面。赵勇年约四十来岁，原是福州地界一霸，因好勇斗狠，杀人坐牢，本该流放去采矿，半途杀了官差逃了出来，因缘际会碰上了远岛的人，就此入伙。
这赵勇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少时学过道术，身手又好，还懂得一点巫医的知识，在远岛很快就出了头。老首领去世后，远岛众人以武推举新首领，他凭着悍勇不畏死脱颖而出，获得了老首领独女的青睐，下嫁于他，迅速掌控了远岛。在赵勇的带领下，远岛较之往年更加壮大，势力也延伸了几倍。他的妻子鱼娘，也很有做商人的天赋，十几年前，开始倒卖岛上积聚几代的财宝，跟沿海各地的商人做起了生意。
如今，远岛上已有上百号人，大多是青壮年，因为老弱病残都会被自动剔除出去，无权居住在远岛上。
阿弃被这个小头领背着，从大船换到了小船上，一眼就能看到远处海岸线上站着三四排人，挤挤攘攘的，有的人甚至跪在水中，正在向上苍祈求福祉。
林振玉看向阿弃，心里其实有些慌张，但看阿弃镇定自若，也渐渐生出了几分勇气。船上人多口杂，阿弃还没有向他解释过自己“法术”的秘诀，因此他现在也和其他人一样，对阿弃存有敬畏之心。
陈留牵着阿弃的手，对面前乌泱泱的海盗根本毫不畏惧，除了书本、笔墨和王弗，他还很少怕过什么东西。
“仙童驾到，有失远迎，请仙童见谅！”为首的一对中年夫妇向阿弃拱手作揖，其他人也跟着他们一起行礼，面貌凶狠、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在阿弃面前好像都成了良善之人。
阿弃不说话，那个小头领看了看他的脸色，知道他是在给自己长脸，于是开口道：“赵大哥，鱼娘子，仙童为人宽厚，就是船上没什么好吃的，受了点苦，现在也累了，咱们就别在这里站着了，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赵勇听了苟五和巴三的汇报，本对阿弃怀有戒心，此时
见他有些孤傲，更觉有诈，但阿弃与陈留的年龄加起来还没有他儿子大，再加上阿弃长得实在太好看，不似人间孩童，于是半信半疑，把他们迎入了自己的老窝。
那鱼娘子见惯各种各样的人，外头装神弄鬼的巫觋、道士也不是没有接触过，但阿弃却给了她一种特殊的感觉，完全不像个神棍，这也让她多了几分信服。
待船上众海盗七嘴八舌地把自己看见的“神迹”说给岛上人听了之后，所有人都被唬得一惊一乍，呼吸紧张，甚至惊声尖叫起来。他们忍不住偷眼去瞧阿弃，只觉他高深莫测，不再小看他的年纪。
赵勇打算试一试阿弃的本事，于是走到他面前，对他说：“听闻仙童会凝水术，这岛上水源稀少，又有好几日未曾下雨，请仙童赐水。”
阿弃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悠悠道：“好说好说，我今晚就施展凝水术，只是这六岁稚童的身体不堪重负，恐怕只有一点点，耗费的时间也比较长，明早你们再来看，如何？”
“自然依仙童所言。”
赵勇口上虽恭恭敬敬，退出去的时候，还是安排了人手，将阿弃的房间围住，命他们严密看守，将阿弃的一举一动都报给自己听。
第178章 解连环
岛上的房子为了防风和节约地方, 都非常低矮局促, 幸好阿弃是个孩子, 才能伸展得开。
林振玉还在为阿弃担忧, 问他：“你要如何凭空凝出淡水？难道你真是仙人？”
阿弃躺在小床上, 十分悠闲, 他又不可能真的变出淡水来, 所谓的“凝水术”，不过是蒸馏水，反正赵勇又没说不能把海水变成淡水。虽然这样他的神秘感会打一点折扣，但他还有其他大礼要送给赵勇, 相信到时候,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聚集起来。
“不用担心，等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 赵勇看着碗中清澈见底的淡水, 神色呆滞, 鱼娘子站在他后头，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悄悄说：“官人, 不如问他现在能不能点金炼盐？若他真的这么神, 咱们可就发了！”
“你懂什么？仙童都说了, 他现在法力不足, 你没看见，他的脸色都发白了？既然人都来了，这茫茫大海, 还怕他跑了？”赵勇在心里盘算着，人可是他们拐来的，万一仙人发怒，不肯合作，施展仙术，他们一群凡夫俗子怎么斗得过？还是先把人绑上同一条船，才能让他为己所用。
阿弃闭目养神，听着四周众人的窃窃私语，知道自己的计划生了效，为今之计，就是要稳住这些人，等着阿娘来救他。
王弗确实在四处搜索，寻找阿弃和陈留。阿弃的聪明她从不怀疑，就算是被人拐走，也一定会想方设法保全自己，留下痕迹。最麻烦的就是泉州临海，港口船来船往，鱼龙混杂，他要是真被人拐上了船——
苏轼到衙门查过卷宗，很快就注意到了有关远岛海盗的记载。两人坐在院中，查看海图和所有有关海盗的记载。
“不过一两个时辰，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定是出海了，既然远岛海盗乃此地地头蛇，不管是谁掳走了两个孩子，他们肯定有线索。”
苏轼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杯盏“咔嚓”跳动，他怒气冲冲，已经有些失了理智：“不必多说，我这就带人出海，将这群海盗剿灭，为民除害！”
“你出海？你不晕船了么？”王弗将他按回椅子上，温声劝道：“现在还没弄清楚到底是不是远岛海盗掳了人，万一他们只是一时贪玩，迷了路呢？”
七喜从门外冲进来，急切地说：“外头有个在万安渡摆摊的老伯来报案，说亲眼看见两个海盗拐走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听他描述，定是阿弃和陈留！”
苏轼霍然而起：“十娘！我去点人！”
王弗叹了口气，拉住苏轼：“你不要冲动，咱们的新船还没有造好，对海上的情形也不了解，贸然前去围剿，恐怕打草惊蛇，我有一计，可以让他们自己上钩。”
苏轼疼爱阿弃，从来不会在面上表达，但阿弃出了事，他比王弗还要担心，恨不能以身代之。
王弗抱着他，轻抚他的后背，好不容易让他情绪稳定了，才能商量正事。
“好，我现在就去发布公文，一切按计划行事。”
王弗朝他点点头，自己也匆忙走出去安排救援计划了。
第二天，泉州府的百姓就发现大街小巷贴满了新任知府发布的公文，道泉州、福州海域出现了一条神鲲，如能捕到这条神鲲，吃到它的肉，就能长生不老，福运安康。现在泉州知府为了捕到神鲲敬献官家圣人，特地发布文书，悬赏发现线索的人，一条有用的线索，值十贯钱！
全城的百姓都沸腾起来，有的为了赏金，有的为了长生不老，有的更是觉得，只要能见传说中的神鲲一面，便是死也无憾了！
但沸腾之下，便有那理智的人提出来，谁都没见过神鲲，更别说围捕这等神话中的圣
物，凡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有人就反驳了：“你说没有，你也说个没有的所以然来？苏知府饱读诗书，是天下闻名的文人，怎么可能信口开河，戏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