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喵星的哈士奇
他得知一切的起因, 诚如宋莹猜测的那样,在当年宋滔以一种略显八卦的语气说起了废太子大阿哥的死因有异后,他确实稍微派人查探了一番。虽未得出什么确切结论, 但也在四阿哥心中留了个印象。
后来他偶然得知,怀柔县君一直将长子藏在县君府, 不仅不让外人见, 甚至额附一家也不能探望后, 心生疑窦, 便命陈福在县君府安插了个探子。没过多久,探子便传出了消息:怀柔县君的长子得了痴症。
怀柔县君出嫁时,正值直郡王因咒魇太子被废位, 偏偏太子借着这个光被皇上复立。可以说,直郡王一家对太子都是怀着恨意的。
后来, 四阿哥感受到了康熙二废太子的意图, 便推波助澜了一把,令那探子鼓动怀柔县君为长子找活佛, 从而让皇上注意起废太子杀子的前尘往事来。
同样是孩子生了怪病,有的人会想尽法子为孩子寻觅治疗办法,病急乱投医也在所不惜;而有的人却以澄清血脉的理由谋杀亲自,孰是孰非, 孰好孰坏,皇上心里自然有杆秤。
——虎毒尚且不食子, 一个连儿子都敢杀的人,怎能让人相信,他会放过压在自己头上一辈子、逐渐年老力不从心的亲生父亲?
后来, 太子被二废, 废位诏书中果然有了“不慈”一条。四阿哥也是从那时起, 隐隐察觉到了爱新觉罗家的后代好像比常人更容易得痴病。
只是他从没预想过,自己的孩子也会得这个病。
四阿哥看着眼前这两个在自己生命中极为重要的女人,注意到她二人眼中无法掩饰的绝望,心里又酸又软。
她们整日里围着内宅打转,几乎不知晓外界发生的事,见识越来越少,自然不会想、也不敢想,小六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根本原因,只因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
四阿哥起身,一左一右地拉起二人,让她俩并排在榻上坐好,然后让喜乐叫人进来收拾屋子,打水给二人洗脸。
宋莹正要质疑,却被四阿哥按住肩膀:“滢滢听话。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下人们陆续进门,四阿哥走到小六身后,想要“叫醒”他,却发现这孩子在感觉到自己靠近后,身子抖得越发厉害,便只能无奈地让人去叫奶母过来将孩子带走。
姚七娘被传了过来。她进屋后轻轻扫视一圈,假装没有注意到福晋和宋莹红肿的双眼,以及桌上那一大堆有毒的夹竹桃叶子,直接走到小六身后轻声哄着。过了好一会儿,小六的情绪才稳定下来,重新站起身。
众人都松了口气,四阿哥吩咐姚七娘将小六带回正院。
姚七娘犹豫地瞟了宋莹一眼:“请王爷恕罪……奴才等人方才被宋侧福晋关在西厢房,如今只奴才一人出来了……”
“你们都回去吧,”四阿哥下令道:“都管好嘴巴。”
“是,奴才遵命,”姚七娘蹲了个福,然后抬手引着小六往外走。
下人们收拾完屋子,四阿哥命人上茶,又将所有人赶了出去。
他看向宋莹:“你是我的妻子,小六是我的孩子。遇到了难事,我只有护着你们的份,又怎会送你们去死?”
宋莹瘪瘪嘴,眼泪又流了下来。
“况且,小六如今这样子,也确实怨不得你,是我这边……”四阿哥哽了哽,微微侧头,到底还是没能将自己家族易生痴症的话说出口来。
福晋环住宋莹的肩膀,手轻轻捏了捏,宋莹放在福晋腿上的手也轻轻压了压,二人默契地装作没听清四阿哥未尽的话语。
福晋对四阿哥说道:“爷,咱们王府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小六这动辄尖叫的情况,早晚会被外人知晓。您指个庄子,让我带着他搬过去吧。”
四阿哥轻轻摇头:“若只是向其他人隐瞒,搬出京城自然是个好法子,但这个法子瞒不住皇上。小六一年年长大,他不可能每年都不进宫过春节,皇上见不着他的面,还是会问起来。”
福晋发愁道:“那怎么办?”
宋莹的心思一动,她看向四阿哥,果然听四阿哥说道:“咱们得想个法子,将此事告诉给皇上。”
果然!
该说多年夫妻做下来,四阿哥和宋莹的思想在某些方面越来越像吗?对于小六得病这件事上,他二人居然未经商讨,便默契地一致认为不能对“上位者”加以隐瞒。
福晋和宋莹同时看向四阿哥,等待他详细的解释。
“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废太子的大阿哥,那孩子应是与小六得了同一种病,”见二人迟疑着点头,四阿哥继续说道:“太子直到被废前都没有离开过皇宫,连带着他的妻妾、子女也都一并住在毓庆宫里。毓庆宫离乾清宫那么近,太子一家就住在皇上眼皮子低下。你们真的觉得,长到八、九岁才夭亡的大阿哥如果从小就与常人有异,皇上会毫无所觉吗?”
福晋直起了腰:“爷是说……皇上早就知道大阿哥生而有异?可是……可是这说不通呀……若是按未入关前的习俗,旗人在草原上生了这样的孩子,连母带子,都是要被遗弃的。皇上为何……”
四阿哥解答道:“或许是因为,皇上不仅知道废太子的大阿哥有痴症,他还知道这种病症是怎么来的。”
宋莹假装惊呼出声。
“皇上是被孝庄太后一手带大的。孝庄太后前后服侍过三代皇帝,爱新觉罗家的后代可能会出现患有先天痴症的孩子,她老人家想必再清楚不过,也一定会告诉给皇上,”四阿哥继续说道:“如此也就能解释,皇上为何能容下废太子的大阿哥,也能解释他在得知废太子杀了大阿哥之后,为何会那么生气。”
——朕乃一国之主,尚且能抛却祖宗旧俗,允许一个痴呆的长孙活命,你一个被我亲手教养过的储君,为何竟不像我一样慈悲,居然容不下自己的儿子。
宋莹垂眸。
这也同样能解释,为何更早之前患了阿斯伯格综合症的爱新觉罗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活到成年:因为康熙极有可能是第一个决定不杀掉这些“异常”孩子、以澄清皇室血统的皇帝。
“这样说来……咱们如果将小六的情况告诉给皇上知道,皇上是有可能放过小六的?”福晋惊喜地捂嘴:“若是能得了皇上的同意,那咱们就不必每日为小六提心吊胆了。”
四阿哥点头赞同了福晋的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还有一个理由,四阿哥并未对宋莹和福晋明说。
皇上越来越老,虽愈发紧抓皇权,但也愈加看重亲情。
从废太子的事情中就能看出,在皇上眼里,一个连儿子都能杀的准继承人是不值得托付的。因为能杀儿子的人,必然也能杀兄弟。而那些被准继承人杀掉的兄弟,都是皇上的亲儿子。
皇上坐在那个位子,能够对子孙挥洒的亲情并不多。但他也确实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关爱他的后代了。
爱兰珠嫁与纯禧公主之子,乌希哈得以留京,两个女儿的婚事能这般顺利,倚仗得又何尝不是皇上心里那点儿珍贵的亲情?
皇上八岁登基,在位五十余载,他难道丝毫就猜不到四阿哥为两个女儿的婚事所做的谋划?
他猜到了,但也允许了。
因此,一个会为了女儿的婚事费心筹谋,会为得了痴症的儿子痛哭流涕、祈求父亲网开一面的儿子,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只会愈发水涨船高。
子嗣稀少不重要,只要每个子嗣都有其用途便好。
四阿哥越过茶杯看向神色逐渐轻松的宋莹。
于旁人看来,生了个这样的儿子,绝对是命不好。四阿哥却觉得,性子不争不抢的滢滢能有小六这样的儿子,未见得不是一件好事。
宋莹感受到了四阿哥的视线,回看过去,迟疑着说道:“那……爷是要上折子告诉给皇上吗?”
四阿哥差点儿被茶呛住。
他勉力压下喉中的痒意,笑着说道:“自然是不行的,还得好好谋划一番。”
——
清明刚过,距离爱兰珠出嫁还有半个多月,一应嫁妆事宜都已准备妥当。
雍亲王某日突然意识到,他们一家人居然从没有一起游过圆明园。
他想到女儿即将出嫁,以后怕是更难有机会全家齐聚游玩,便临时起意,决定带着一家人去圆明园小住几日。
这个一家人,自然特指福晋、宋莹、爱兰珠、乌希哈和小六。
皇上这几年起居都在畅春园,圆明园就在畅春园隔壁,四阿哥带着全家过来游园,自然不可能不向康熙打招呼。
这打招呼自然不能是随意递上个请安折子问好,必是得邀请康熙也到圆明园畅玩一番。
因为担心康熙会不来,四阿哥在邀请折子中还特意提到了不几日就要出嫁的爱兰珠。
折子递上去后没几日,康熙就给了批复,还定下了御驾游园的日子。
康熙五十四年四月二十五日,雍亲王府众人在圆明园严阵以待,准备给康熙上演一出大戏。
第215章 赌局 五
二十五日卯正刚过, 康熙便驾临了圆明园。
要问为何将游园的时间定得这般早,盖因如今正是牡丹花盛放的时节,而圆明园中恰好有一景名为“牡丹台”。好花映好景, 这次的临时邀约也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自打将这园子赐给了四阿哥,康熙还从未进来过, 因此他本人对今日的游园也很是兴致勃勃。御辇刚行至圆明园大门口, 他就下令停车, 打算自己慢慢走进去。
四阿哥跟在康熙左后方, 保持着一个身位的距离。他一边走,一边向康熙轻声介绍着园中的景致,并有意识地将康熙往牡丹台的方向引。
沿着后湖一路步行来到东岸, 转过一道假山,牡丹台逐渐显露在眼前:正殿三间, 殿前以文石为坡, 从上到下种植了数百株品种各异的牡丹。
此时已接近辰初,牡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迎着朝阳缓慢绽放。叶片上残留的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 伴随着花朵张开的动作,颤颤巍巍地让人心喜。
“看来咱们来的正是时候!”康熙大笑着说道。
四阿哥捧场道:“想来是这些花也知道阿玛要到了,这才赶紧盛开给您看的。”
康熙用手点点四阿哥:“莫要学老三,一股子酸儒味。”
四阿哥拱手:“儿子并非是在奉承。阿玛除鳌拜、撤三藩, □□、平复北疆,铁血亲征噶尔丹、经世策论以定国。正是您数十年如一日的励精图治, 才使得我大清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这种种功绩,难道还不能令这些象征着国泰民安的牡丹花竞相开放吗?”
康熙双手背在身后, 抬头看向顺着坡道一路蔓延向上的牡丹, 心中无限感慨, 一时停驻在原地。
众人自然不会不知趣地出声打扰。
康熙慢慢平复了情绪,说了声“走”,然后便打头上了坡。
他如今年岁已高,身体早不复年轻时健壮。今日才走了小半个时辰,身体已觉疲累。他进到大殿坐下后,便有些不想起身了。
四阿哥算了算时辰,猜到康熙应该是没用早膳就来了,便赶忙让人传膳。父子二人就着满目绽放的牡丹,饱餐了一顿。
用膳结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
为了让大殿内的人也能毫无遮挡地赏到牡丹,四阿哥前几日特意命人将大殿前面的门窗都卸掉了。
这门窗大敞,自然也无法隔音,牡丹台外面有些许动静,里面的人都能听到。
四阿哥正在向康熙汇报些户部的例行事务,突然听见殿外隐隐传来了孩童的说笑声。
康熙放下茶杯,眯着眼儿闻声望去,找到了几个半大小子的身影。
他问四阿哥道:“可是你家的那几个小子?这个时辰怎么竟没上学吗?”
四阿哥回道:“往日里给孩子们上课的师傅身体有些不适,儿子让他去休养了,这些天都是儿子在带他们上课。今日儿子要来陪阿玛,就给他们留了课业,让他们以园中一景写篇小记。原以为他们会去有水景的天然图画那边,没想到却来了这里。儿子这就让他们离开。”
康熙摆摆手:“既是为了课业,而非闲玩,赶他们作甚。这诗词文章的功夫,只靠读旁人写的文字是练不出来的,必得亲自游历、体验,方能写出真情实感,要不怎会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说法?你这课业布置的不错。”
四阿哥低下头:“儿子也是学着当初阿玛教导我们兄弟的法子。”
康熙抻着脖子看向坡下的几个孙子,见他们装模作样地欣赏着牡丹,却时不时地自以为没引起他人注意地往殿里探探头,就不自觉露出了笑容:“小记终究是小道,我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还是应以研习治国策论为要。今日难得见到他们一次,且让他们上来,让我考校一番。”
四阿哥略带苦恼地皱着眉说道:“儿子和兄弟们得阿玛教导,不说像阿玛一般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好歹也是博览群书、出口成章。儿子这几日带这几个小子上课,原以为能如阿玛一般,也教出几个博学多才的儿子来。谁知儿子竟连阿玛教课本事的十之一二都不及,实在不是教孩子的料。如今这几个小子被儿子带的,居然只能囫囵背几本书,还背得磕磕绊绊,更别提什么治国策论了。一会儿还请阿玛手下留情,别给他们出太难的题,多少给儿子留些面子。”
说完,就让人叫弘时三人进殿。
弘时、弘历、弘昼三人按排行依次走进大殿,向坐在上首的康熙行了跪礼。康熙叫起后,三人又向自家阿玛拱手行礼。
礼毕,并排站着的三个孩子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康熙。
康熙笑呵呵地将三人挨个看过,说道:“弘时比过年时高了不少吧?弘历和弘昼倒是没怎么长个儿。”
弘时激动地脸都红了:“回玛法,孙儿比今年过年时高了半个头呢!”
弘历拱手回道:“阿玛曾说过,学了骑射之后个子会长得快些。孙儿和五弟月前就开始学骑马了,想来再练上一段时间,便能快快长高了。”
一向胆大活泼的弘昼此时竟然有些害羞,只应和着点点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