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鲜肉豆沙粽
随之而来的,是卢大人客套有礼的说辞。
“小女已到适婚之龄,配了裘大人家的小儿子,特来同姑姑请辞。多谢姑姑多年教导,实在费心。只是小女秉性顽劣,多余的学问反倒移了她的性情。”
听得这番话,赵女官第一次失了涵养。
她千方百计护着的学生,数十年难遇的女中君子,竟教自己的父亲生生断了学路!
那裘大人家的儿子,素来是出名的纨绔。
为着折断女儿的羽翼,竟胡乱将她许给这等人。
一连数日,为了这个姑娘,赵女官四处奔走,豁出一切,不惜求到皇后娘娘面前,只说左不过两年功夫,待姑娘学成,再作打算也不迟。
可这权宜之计并未奏效。
皇后娘娘迟迟不答话,赵女官心下一凝,抬头却见娘娘脸上竟有哀戚之色。
“锦瑟……你来迟了,那姑娘……”
娘娘的话未尽,有内监替她续上。
那一瞬间,赵女官只觉耳中轰鸣,如坠冰窟。
“……甚么?翩雪她……”
卢尚书家的嫡长女,卢翩雪,于今晨在家中自缢。
衔金含玉出生的贵女,自缢。
她以如此酷烈的方式,燃尽身体里最后的焰火。
为着虚无缥缈的志向,为着心中那团尚在襁褓中的火苗,为着挣出泥泞的那一丝微小的希望……
值得吗?
后来,赵女官无数次问自己,她授与姑娘诗书,教她们自立于世间,到底是对是错?
温室的花骨朵,倘或不曾见识外头的风雪严寒,便不知这世间有松柏的苍翠,有云雀的自由。
可她们却能安稳一世,仍做一朵盛开的花,姣妍地依附树木生长。
不至于蚍蜉撼树,试图以脆弱的茎叶,飞蛾扑火般撞开精致的牢笼。
落得个零落成泥的下场。
辗转难眠的夜里,赵女官找出藏在匣子底下的半篇文章──虽付之一炬,却到底不忍心,抢了半张回来,悉心留着。
借着昏暗的烛火,她抚平上头的每一寸褶皱。
“红妆亦有凌云志,饮将鲜血代胭脂……”
她反复咀嚼这句话,最终,眼神平静而坚定。
何其有幸,她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倘或有先驱者以身殉道,后继者岂能怯懦?
那日后,赵女官长跪坤宁宫外三日,求得一道懿旨,凡入女学者,非自愿不得辍学,倘有外力相逼,可请皇后降罚。
自那日起,至今日,女学方才有片刻安稳。
听得程习真寥寥数语,清殊沉默许久。
她从未想过,这所在她看来平平无奇的学堂,竟有人用命去争取。
也是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姐姐很久之前说的那句话。
“你弃之如敝履,却是叫旁人争得头破血流。”
同样,她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体会到,一个女子活在世上的艰难。
“是我不好,开学头一天,就说些让你不高兴的话。”见清殊情状,程习真又扬着笑脸,与习茜你一言我一语地逗她说话。
清殊捧场应和,心下到底没了方才的兴味。
程习真最是敏锐的,心思一转,又弯着眼道:“来,方才给你介绍了各院的规制。现下跟你说说你们兰心院的要紧事。”
清殊顺势问:“甚么要紧事?”
习真卖了个关子,与习茜对视一眼才笑道:“举凡人多的地界儿必有头领,譬如贤雅院的项连伊,淑德院的裴宣卓,都是姑娘里拔尖的。自然,你们兰心院也有这么个小头领。”
清殊一乐,这不是古代版校霸吗?
“你们院里这位头儿,却不以诗文书画取胜,唯精通吃喝玩乐,最是个教娘子们头疼的主儿。”习茜捂嘴笑道,“日后若见了她,可要躲远些,别教她带坏了你。”
这会子,清殊更乐了,她倒真被吸引住了精神,问道:“是哪家的姑娘,姓甚名谁?”
程习真笑了好一会儿,正要开口,却有一道清脆十足的女声自头顶传来!
“好你个真儿,背地里说我坏话,枉我成日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你呢!”
一时间,众人纷纷寻找声音的来处,最终定睛于侧旁那颗葱郁的大树上──
一个八九岁的红衣小姑娘,翘着腿坐在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现下因生气,正直了身子起来,利索地往下爬。
旁人心惊胆战,她却若无其事,看那架势,是个熟练的好把式。
“可见不能背后说人,竟教你当场逮住。”虽这般说,程习真脸上却没有愧色,仍笑意盈盈。
“哼,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红衣小姑娘蹭蹭两下便跑到三人身边,大眼睛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清殊身上。
她虽故作倨傲神情,一双大眼睛里却掩饰不住满心的好奇。
清殊也定定瞧着她,虽想乐,眼睛弯了弯,到底强忍住了。
可对面货真价实的小姑娘却没这好定力,只听她干咳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瞎掰扯了两句,最后才状似不经意地看向清殊。
“咦?这还有个新来的姑娘?”她一本正经道,“咳咳,我叫盛尧,请问你是何人?”
第44章 紫藤
◎姐姐和姑母的第一阶段掰头(一更)◎
这边厢, 有赵妈妈领着清懿来到后院女眷住处。
国公府到底有几分底蕴,便是内里虚空,表面上的富贵仍教人咂舌。清懿留神细看, 一路上的亭台楼阁设计别致,与院中花草景观相映成趣。又有路过的丫鬟斯文有礼, 颇显出主人家的教养, 更兼她们均穿着统一制式的淡色裙衫, 其做工比之一般人家的姐儿也差不离。因此, 越发从无言处透露了体面。
赵妈妈一向以国公府老仆自傲,不管是哪家客人过府, 她总要暗暗摆弄些体面。能得旁人一两分惊叹,她便浑身舒畅, 再没有更快活的。
这回也是如此。
自从知晓曲雁华有意聘清懿为儿媳, 她便琢磨许久,到底还是想抓着这次机会敲打敲打这小门户的姑娘。
毕竟, 赵妈妈自个儿的女儿也是相看人的年纪,以她们的出身,就算踮高了脚也寻不到多好的人家, 倒不如近水楼台, 嫁与奕哥儿做妾,岂不又体面又舒坦?
这般打算着,赵妈妈更想探探清懿的底, 倘或是个软和性子,倒好拿捏。倘或有主意,就此先给她一个下马威也好。
她一面若无其事地吩咐小丫头, 一面暗暗觑着清懿, 留意她的神色。
“去将皇后娘娘赏的盏子拿来, 再打发人沏上一壶热热的茶,切记不要番邦贡上的那块茶饼子,虽是难得贵重的玩意儿,味道却寻常。姑娘没喝过这茶,想必是喝不惯,未免怠慢了。只教人拿了庐山云雾来,正是您浔阳外祖家那边儿的名茶呢,与识货的人喝,最为应当。”
她指使了几个丫鬟做东做西,直把那些好宝贝想了个由头从清懿眼前过一遍,偏又逞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款儿。话里话外,就差直白地将家世高低摆在明面上。
“多谢妈妈。”清懿笑了笑,眼观鼻鼻观心,那些个晃眼的富贵浑然没进她眼底。
赵妈妈只当她年轻姑娘逞强,暗暗讽笑,又摆出慈和的脸道:“姑娘别见怪,我们公府家大业大,奶奶又是主持中馈的人,一时事忙也是有的。少不得我这老婆子替她帮衬一二。寻常人家一年嚼用,抵不过公府贵人一件衣裳。这银子如流水似的花,不是这样的人家,哪里就信呢?”
“便是说与姑娘听,怕是姑娘也当我这婆子假充体面呢。”赵妈妈又指着外头的雕梁画栋,笑道,“倘或姑娘做了公府媳妇,少不得也要在富贵窝里迷了眼,届时可不能露出小家子气,没得招人笑话。”
清懿神色淡淡,手指摩挲着茶盏,眼底却闪过一丝厌倦,语气却还是带着三分笑,“妈妈说笑了,我自然没有那个福分做公府的媳妇。”
赵妈妈眸光一闪,还待说甚么,却被人打断。
“这是哪家的好孩子?”
一个年迈的老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下进了门来,脸上满是惊喜,语气不像老人家,更像个稚龄顽童。
还没等清懿回头,老太太便颤巍巍地上前拉过她的手,凑近笑道:“哦,是你啊。老二媳妇的娘家侄女儿!”
清懿认出眼前的老人家是平国公老夫人,上回的寿星主角,也是将她和清殊搂在怀里不撒手的那位。
“是我呢,老祖宗。”清懿这回的笑容真心许多,见老太太还站着,便起身搀扶她坐下,又为她添个靠枕,“这么久未见,您还记得我?”
老太太一见她,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即便坐着也要拉她的手不放,“快拿果子糕点来与这孩子吃,瞧她瘦的,怪可怜见的。”
赵妈妈在一旁应道:“姑娘正是苗条好看呢,老祖宗快撒手,别吓坏了她小人家。”
“有你多嘴?这孩子是要与我做孙媳妇的,我自疼她!”老人家上了年纪说话便颠三倒四,道理也说不通,认准了甚么便是甚么。她心下极满意清懿,便糊里糊涂地要为自家孙子说媳妇,“我家虽不是多好的人家,却也能保你吃穿不愁,好生享一辈子福。我家孩子也是极好的,尤其奕哥儿,最像我那老冤家。”
老太太不知想到甚么,神秘兮兮凑到清懿耳边道:“我那老头,这辈子没让我受过半分委屈。”
清懿握着老人家枯瘦干皱的手,却在她眼里瞧见与年龄不符的澄澈。
老太太青春不再,眼底却有小女儿家的情态。
想必,老国公在世时,是真的待她如珠如宝,才将她养成这样单纯的人。
相扶到老的两个人,无论哪一个先走,活着的那一个总要承担痛苦。
可老太太又是多么幸运,得了痴病,反倒将那份沉痛忘却,只余一星半点儿的回忆不时逃逸出来,得已让此刻的清懿,感受到那份真心。
“说好要死在我后头,却留我一人在世上孤零零的……”没头没尾,老太太雀跃的神情又黯淡下来,说话有些含糊了,像陷在某段回忆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懿儿见笑了,我家老祖宗有些痴病,一日里常有时辰犯病。”
一道温和的女声伴随着笑意传来,来人衣着华贵,形容端庄,正是曲雁华。
“见过姑母。”
清懿起身行礼。
曲雁华忙上前笑道:“你我姑侄,不必多礼。我还得多谢你来,讨得我家老祖宗的欢心呢,我家的孩子都不曾有哪个像你似的得她珍爱,难得你入了她的眼,可不要早早家去,在这好生陪陪老人家才好。”
她一面又问了清殊在学堂的境况,一面吩咐下人妥善看顾清殊,直把慈爱的模样展现得淋漓尽致,教人挑不出错来。
清懿笑道:“有幸与老人家投缘,自是愿意相陪的。我见老祖宗便如见我外祖母,再没有更亲近的。”
“那真是极好的。”曲雁华又你来我往寒暄片刻,绕了半盏茶地功夫,才状似不经意道,“方才听老太太中意你做媳妇,这话乍一听不觉着,细想却也有意思。”
“好孩子,你如今家中也没个主母替你筹谋,陈氏虽有个母亲的头衔,却不是真心替你想的。你父亲一个男子,更无法插手内宅事。”曲雁华眼底透出几分情真意切,“姑娘韶光易逝,我这做姑母的不怕你嫌我啰嗦,少不得要替你想。这些日子我也曾留意京中才俊,倘或能得个好的,教你安稳一世,我也有脸面去见我阮家嫂嫂。”
“可我冷眼瞧着各府里的哥儿,竟觉着没有一个合适的。家世好的难免傲气,怕给你委屈受。家世太次,又恐你心里不乐意。我家懿儿模样性情都是拔尖儿的,断不能配个庸人。”曲雁华道,“因我这私心,便难挑个好的来。女子嫁人,所求不过吃饱穿暖,婆媳和睦,夫妻恩爱。顺着这条藤想,我越发没思路,如今被老太太点拨,我才明悟了!”
清懿笑容浅淡,垂眸喝茶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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