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袂浅
织造府前院大门处,兄弟仨和曹寅面对面相望,细碎的雪花落在两拨人的暖帽、冬衣上,人还没来得及瞧落下的雪花究竟是几瓣儿,白色的碎雪就极快融化变成了一个清冷透亮的小水珠。
“四哥!”
已经有些抄家上瘾的老十四看着老四来到这织造府就不动弹了,忍不住催促地朝着老四喊了一声。
他们这几个排序靠后的皇子生的晚,早在他们出生前,曹寅就不做御前侍卫接替亡父曹玺的班到江宁做织造了。
但是靠前的几个皇子都是见过年轻时做曹侍卫的曹寅的。
看着眼前沧桑憔悴的曹寅,胤禛已经从他身上寻不到早年时他和纳兰容若合称“侍卫双绝”的半点儿风采了。
听到十四阿哥异常兴奋的声音,曹寅嘴唇动了动,对着兄弟仨拱了拱手,嗓音沙哑如破风箱:
“四爷,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请!”
胤禛抿了抿薄唇,抬起右手轻轻往下一摆。
老十四就眼睛一亮,像是一只鬃毛都没长齐的半大雄狮般嗷嗷叫着带头往前冲,边跑边嚎:“小的们!给爷把曹家抄了!!”
看着老十四像是后世电视剧里人傻钱多的未成年小反派一样,老十三瞧了瞧自己四哥,又朝着曹寅拱了拱手,随即也眼睛亮晶晶的迈开双腿,带着侍卫们往前院里冲。
……
后院正院内,孙氏刚从午觉中睡醒,正戴着镶嵌着红宝石的兔毛抹额靠在床头上,边享受着大丫鬟用柔软的手指做的头部按摩,边张口喝着小丫鬟用银勺送到她嘴边的养生参茶。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片乱糟糟的动静。
孙氏不由蹙了蹙眉,嗓音微哑地对着正给她按摩太阳穴的大丫鬟说道:“山茶,你去外面看看怎么回事儿。”
“是,老夫人。”
丫鬟“山茶”的名字取自“山茶花”,这种传统园林花卉,盛开时极美,喜温暖,凋谢时也极为决绝,和别的花朵凋谢时,一片片花瓣飘落不同,山茶花落下时,连花瓣带花萼整朵都从枝头掉下来,是以人们又称之为“断头花”。
“老夫人,大事不好了!那些侍卫也跑来抄咱们府邸了!”
“什么?!”
孙氏一惊瞬间瞪大眼睛、坐直了身子,她也是知道最近江南之地不太平,但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皇家人会抄他们曹家啊!
“啊!”
喂她喝参茶的小丫鬟也被吓着了,红润的脸色一秒变得惨白,手中端着的色彩斑澜小瓷碗无意识脱手,参茶大半都泼在了孙氏盖着下半身的锦被上,浸透出一片潮湿。
静谧的冬日里,曹家大、小主子、丫鬟婆子小厮们的哭声、喊声乱成一团。
……
几日后,当康熙听到梁九功念出来侍卫快马加鞭从江南送到紫禁城的折子时,他正坐在御书房的御案前,书写着一道重要的御旨。
这道御旨他比原时空中的自己提前写了十一年,关乎着整个封建社会重要的赋役制度改革。
梁九功站在御阶之下的地毯上,字正腔圆的念着南边抄家官员们的情况。
当他念到三位皇子抄没苏州织造李煦家产时,阖府上下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吼声震天响时,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高高坐在御案旁的万岁爷,瞧见皇上的神色冰冷,没什么表情。
他没有停顿继续往下念曹家的事情,当康熙听到梁九功念“织造府曹寅夏季时不幸患上疟疾之症,病愈后已经瘦成皮包骨”,他握着毛笔的右手不禁一顿。
“四贝勒抄到曹家二房的院子时,从二房管事的屋子里抄出一个红木小箱子,打开箱子,瞧见里面共有一百二十张当票。”
“十三阿哥对照账本一一查看时,竟然意外发现其中有四张死当的票据所当掉的东西乃是珍贵的御赐之物,因为这四件物品上没有打上内务府标识,故而曹家小厮从管事手里接过物品送去当铺时,买卖双方都没认出来这四件物品来自宫廷,哭得老泪纵横的孙老夫人看到混账亲儿子竟然稀里糊涂的把存放在库房里的御赐之物给死当了,一时之间急火攻心,当场去了。”
梁九功话音刚落,御书房也变得十分沉默。
过了好大一会儿,站在下面的梁九功才听到坐在上首的帝王出声吩咐道:
“梁九功,朕的这杯茶淡了,你去换杯新的来。”
“额”,梁九功怔愣一瞬,忙将拿在手中的折子合上,顺手将其搁在身旁的高脚小方桌上,就转身去隔壁茶房给万岁爷泡新茶了。
康熙低头看着自己手下的宣纸上落下了一个墨点,眼底极快的滑过一抹泪光,速度快到旁人来不及瞧就消失了。
他在宣纸上挪了挪右手,抿着薄唇,将最后一句话写了上去。
待到最后一个字落笔后,他将拿在右手里的毛笔放在笔架上,从右往左看着自己写下的一列列墨字:
“今海宇承平已久,户口日繁,若按现在人丁加征钱粮,实有不可……盛世滋生人丁,永远不再征税①。”
这道“滋生人丁、永不加赋”逾旨是康熙帝对“古代人头税变革”作出的重大举措,原时空里雍正帝鼎鼎有名的“摊丁入亩”政策就是脱胎于其父在康熙五十一年时的这项政策,“摊丁入亩”这项好政策不是雍正帝一拍脑门就凭空冒出来的,“滋生人丁”的施行为后来“摊丁入亩”的推广提前完成了最关健的一步②。
康、雍父子俩此举彻底废除了古代从西周末年开始共持续了两千多年的人头税③,从而为乾隆朝时期清朝的巅峰盛世来临,人口数量从一亿暴涨到三亿多,创造了先决条件。
红薯、土豆,这种高产粮种固然对古代人口增长有功,但却只是辅助原因,原时空里红薯、土豆早在明朝时就传入华夏大地了,为何明朝没有实现人口大爆发?是因为小冰期吗?不是,元朝有小冰期,明朝有小冰期,清朝从清初一直到清末小冰期都未结束,使得后世华夏成为人口大国,清中期人口大增长的根本原因乃是“人头税被废掉了”,使得少地、无地百姓们的经济负担大大减轻,从而敢生孩子,生出来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敢往衙门里报了。
康熙细致检查了一遍发现御旨上没有错漏之处,他推开御旨,从圈椅上起身,沿着御阶走到地毯上,而后又随手将挂在门口黄花梨木衣架子上的大敞取下来。
他戴着黑色的裘绒暖帽,内里穿着明黄色羽绒棉冬袍、外披黑色大敞,来到御书房门外,仰头看了看天色。
今日是冬天少有的暖阳天,临近申时末,天色已经微微有些暗了,红彤彤的落日遥遥地挂在西边的宫殿群间,将整个紫禁城上空都染上一层红金色。
日趋年迈的帝王,双手背在身后,眯着细长的丹凤眼远远眺望着西边的落日。
梁九功端着放有热茶的红木托盘从隔壁茶房走出来时,恰巧瞥见万岁爷背对着他的身影。
夕阳余晖将万岁爷投射到青石地砖上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一声含有无限惋惜的轻叹声随着冷风传进梁九功的耳朵里。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第142章 还账有孕
康熙三十九年的隆冬对清廷的官员们来说, 有些不太好过。
常言道,官官相护。
南边官场发生的大地震避不可免地会波及到京官们戴在脑袋上的乌纱帽。
江南之地遭遇贬谪流放的官员们不计其数,个别身居要职的京城官员们也相继被皇上罢免。
一些盘根错节的腐败关系经过此次大清洗倒是被斩断了不少, 连带着官场风气都像是冬日干冷凌冽的空气般清朗了不少。
令老爱一大家子没想到的事情是诸多早年间曾靠着打欠条从国库借银子的官员们也像是受惊的鹌鹑般, 纷纷在沐休的飘雪天, 扎堆往户部送银子来平欠账、消欠条。
究其原因,无他,这些急着还账的臣子们实在是被南方的大动荡给吓怕了,眼睁睁看着万岁爷不声不响地就将两个心腹曹家与李家给抄了,他们有自知之明知晓凭他们自身可是万万不可能比过曹寅和李煦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的, 在这种强烈危机感的催促下,那些早年出身寒门、曾因手头拮据、囊中羞涩, 红着脸去户部借银子的清贫官员们;看准皇家没有规定还账时间,妄图占国库便宜的贪心官员们;瞧着别人都借钱了,自家不借就显得不合群,无奈只能跟着随大流到国库借银子的旁观官员们,无论当初是出于何种初衷, 如今再看着府中这些从国库中借出来的银子就像是烫手山芋般,放也不是,拿也不是。
好在,瞧见索额图、富察·米思翰、张英等几家满汉大臣带头令家中的小厮抬着红木箱子到户部销账后,其余官员们也忙有样学样地跟着照做。
被动在休息日里加班的户部尚书和户部侍郎看到日日抬进衙门里的银子, 可是高兴坏了, 数银子、销账到手软,各个眉开眼笑的一丁点儿“清廷打工人”的怨气都没有。
在乾清宫偏殿里读书的弘晞听说此事后也不禁往上挑了挑眉, 心中琢磨着,这样也好, 在蝴蝶翅膀的煽动下以后也不可能再发生由他四叔带头去挨家挨户向官员们要账的事情了。
倒是无形中附带着了了一桩事情。
……
随着几场纷纷扬扬鹅毛大雪的降落,京城中的天气变得愈发寒冷,到了哈气成雾、泼水成冰的地步。
北方是寒风如刀割脸般的干冷,南方则是仿佛寒气浸入骨子里的湿冷。
远在江宁的曹寅经过这一番近乎家族毁灭性的打击,勉强打起精神带着自己的夫人和二弟曹荃将嫡母孙氏的身后事给处理了,让其与亡父曹玺和早逝的生母一并合葬在江宁了。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曹寅之妻李氏就经历了断崖式的衰老,一双含情目周围生了好几条鱼尾纹,秋日还是青黑的发丝一夜之间白了大半,这位过了大半辈子享乐日子的贵妇人,一夕之间,看到自己的娘家李氏和婆家曹氏一同被皇家给抄了,娘家她和哥哥李煦的嫡母黄氏同婆母孙氏一样,这位曾靠着照顾幼年出痘万岁爷有功的“奉圣夫人”,住在环境舒适的苏州织造府内,瞧见带头来抄家的四贝勒、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家族的富贵生活就此败落,当场就被刺激的蹬腿去了。
亲哥哥李煦也和别的涉事官员们一道被万岁爷给流放到寒冷的东北宁古塔去了。
在多重打击这下,李氏红肿如核桃的眼睛险些都要哭瞎了。
为了弥补亏空的银两,偌大的织造府几乎都被御前侍卫们给搬空了,那些背着主家暗地里吃喝嫖赌的小厮以及穿金戴银的漂亮丫鬟和曹荃那十八房娇媚小妾们都被一一发卖了。
曹家的败落果真是应了那句十年前清朝戏曲家孔尚任所创作的著名《桃花扇》故事里《哀江南》中的唱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①”
在腊月纷飞的白雪中,曹寅带着一家子小辈们以及因为受不了母亲被自己的糊涂活生生气死的事实,从而变得疯疯癫癫嘴里日日夜夜哼唱着《哀江南》唱词的二弟曹荃,从镶金嵌玉的织造府内搬了出来。
看着织造府的大门被衙门里的捕快从外徐徐拉上又交叉着贴了两张封条,一朝家道中落从富贵小少爷沦落成平民小老百姓的容哥儿不禁用手背抹着红彤彤的眼睛嚎啕大哭了起来。
瞧见哥哥哭了,站在其身旁的元姐儿也跟着啪嗒啪嗒的掉眼泪珠子。
尚且不足四岁的小曹雪芹近日来也是哭声不断,看到自家的豪华府邸说没就没了,平素伺候他的丫鬟、小厮们也全都没了。
他也不由拉着祖父的大手,哽咽着仰头询问道:
“爷爷,咱们在这大雪天里去哪儿啊?”
曹寅正抿着薄唇,眼里满是哀伤的看着贴在红漆大门上的封条,听到身旁孙子的问话,忍不住低头看了三个哭哭啼啼的小豆丁一眼,嗓音沙哑地说道:
“爷爷带你们回京城老宅里住。”
“大爷爷,老宅住着舒服吗?”
自打出生起就住在织造府内的元姐儿闻言遂抬起头,用像是小兔子般的红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曹寅。
“舒服”,曹寅伸出大手摸了摸元姐儿脑袋上戴着白色珠花的细软头发,怅然道:“那是咱们家的根儿,大爷爷小时候就住在里面。”
“那我们还有仆人伺候吗?”
容哥儿也跟着音带哭腔地询问道。
曹寅沉默了几秒,点头道:“有的。”
“夫人,你带着仨孩子到马车上去吧,咱们这就启程。”
曹寅对着不远处身穿孝服的李氏出声吩咐道。
李氏吸了吸红鼻子,招手示意三个小豆丁到她身旁。
曹寅跟在一大三小身后缓步走着,在进马车前又忍不住扭头望了一眼织造府的大门,怅然的在心中想着此次离开江南,怕是余生都没有机会再回江南了,他在心底长叹一声,弯腰钻进了车厢里。
在车夫的赶车下,车轮碾压过积雪很快就在白皑皑雪道上留下两条深深的车辙。
经此一劫,曹家没有了像原时空中那般一门连出曹玺、曹寅、曹颙、曹钏娜谓斓撵雍沼牖曰停蛭芤孪让酝局担米徘惺档闹ぞ荻钥滴跬冻弦裁挥新涞萌缡肥樯霞窃氐哪前阍谟赫咸ǎ易迨屏σ怀阃呛螅芗乙淮蠹易优驳骄┏抢锷畹霓拙萦肭迤丁�
待曹家一群人乘着马车足足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来到京城老宅时,三个小豆丁亲眼看到老宅的居住环境虽然比不上织造府好,但也绝对算不上落魄。
三个小豆丁漂浮多日不安的心情不由平复了些。
曹寅刚在后院安顿好舟车劳顿的家人们就听到管家禀报宫里来人了,他一惊忙迈腿从后院往前院赶,刚进入前院,远远就瞧见了站在大门口,身穿着太监总管服的梁九功。
“梁总管别来无恙啊。”
曹子清疾步来到大门口,冲着梁九功拱手道。
瞧见曹寅穿在身上的孝服,梁九功也朝着他作揖道:
“曹大人,节哀顺变。”
听到“曹大人”三个字,曹寅眼里满是怅然,嘴角也泛起了苦笑,他努力将心头上的涩意尽数压下去,看着梁九功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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