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袂浅
“母亲闭眼去了,虽然令我们一家老小哀痛,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起码不用在晚年时遭遇家族大祸,跟着一家子小辈们由南往北颠沛流离了。
梁九功明白曹寅未尽的话是什么意思,跟着颔了颔首没有开口,就听见曹寅又说道:
“梁总管,外面天冷,不如跟着我去暖厅中说话?”
梁九功摆手笑着婉拒曹寅的提议,出声道:
“曹大人热孝在身,奴才就不进去过多打搅您和夫人了。”
说完这话,他又顶着曹寅不解的视线转身从跟在身后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一个红木小箱子双手递给曹子清真心实意地规劝道:
“曹大人,这是奴才奉万岁爷之命特意给您送来的物什,您往后在府里就好好培养几个小少爷勤奋读书吧,这人生路向来都是起起伏伏的,一路上顺途少、坎坷磨难多,咱们这些人都老了,未来是年轻人、少年人们的天下,子孙后辈们多出息,他日未必没有起复日啊。”
听到梁九功这话,曹寅的鼻子酸涩的厉害,他双手颤抖着从梁九功手中接过红木小箱子,哑着嗓子哽咽道:
“劳烦梁总管替我给万岁爷道声谢,今生子清有罪辜负圣恩,来生定当结草衔环、当牛做马地好好报答万岁爷的知遇之恩。”
梁九功抬起右手拍了拍曹寅的肩膀颔首叹息道:
“曹大人,奴才会将你的话带给万岁爷的,往后余生就请多多保重身体吧。”
曹寅眼含热泪地点点头,目送梁九功带着几个侍卫和太监转身出府后,他才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抱着怀里的小箱子快步往后院而去。
李氏正和孙子待在后院的屋子里惴惴不安地搅动着手帕,想不通这个时候宫廷突然派人前来老宅是干嘛,瞧见曹寅抱着一个红木小箱子掀开棉门帘快步走进来了,她忙从椅子上起身,下意识对着曹寅出声喊道:
“夫君!”
小曹雪芹也目含担忧的看着祖父。
“别担心,万岁爷托梁公公给咱们送些东西,没什么大事。”
看到以往雍容华贵、处事不惊的李氏眼下恍若惊弓之鸟的怯生生模样,曹寅心中很不是滋味的温声回答了一句,就将怀里抱着的小箱子放在了屋子中央的圆桌上,李氏牵着身旁小曹雪芹的手迈腿凑了上去。
曹寅认出这小箱子恰是夏季时他盛放账本的那个箱子后,用右手摁着箱子正中间的开关,左手打开侧边的暗锁,翻开箱子盖儿瞧见里面放了一沓如小拇指的长度那般厚的字据,厚厚的字据上面还压着一块雕刻的极其精美的象牙白玉佩。
“夫君这是?”
李氏看到箱子中的东西,不禁瞪大眼睛,愕然出声。
小曹雪芹也踮起脚尖,用两只小手扒着桌子边沿,使劲儿探着脑袋往箱子里望,瞧见眼睛红彤彤的祖父伸手从箱子中拿出一块玉佩表情复杂激动又哀伤地对着祖母说道:
“夫人,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块玉佩乃是万岁爷幼年初登大宝时佩戴在腰间的。”
李氏闻言含着泪水的眼睛一亮,明白万岁爷心中还是念着自家老爷的。
曹寅的心脏则像是泡在浇有陈醋的温水中般又酸又暖的,同样也明白万岁爷的良苦用心了。
他趁着帝王南巡之际一股脑将掌握在手中的证据通过迂回的方式放到了龙舟上,从而引起了年底这场官员大清洗,明里暗里得罪的人不知凡几,如今他们一家子回到京城里那不净等着任人拿捏报复了?
万岁爷让梁九功毫不遮掩地送来一箱子东西,这还是在明目张胆的护着他啊。
曹寅边想边抬起袖子擦眼泪。
李氏也将双手伸进箱子内将里面的一沓子票据取出来,一张张翻完对着曹寅激动道:
“夫君,这是咱们祖宅和几间旺铺的地契,还有一些西郊的田契。”
曹寅闻声看着李氏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拿在手中的珍贵白玉佩放回了小箱子里,明白今后此物不仅是曹家的传家宝还是镇宅之物,有万岁爷这块玉佩在,想来其他听到风声的臣子们不敢生出再动他们曹家的心思,纵使是未来太子登基了也不会翻旧账再和他们曹家过不去了,这何尝不是万岁爷心细还念着旧情,给他们家了一张珍贵的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小曹雪芹仰着脑袋看着祖父、祖母又哭又笑的说着话,有些话他能听懂,有些他一点儿都听不懂,但不妨碍他看到眼前这小箱子时的安心。
听着祖父摸着他脑袋勉励他今后读书要愈发勤勉的话,小曹雪芹边点头笑着,边在脑海中回忆着刚刚被祖父放进小箱子里的白玉佩样子。
他抬头望向东墙上的玻璃窗瞧见不知何时外面竟然又飘起了雪花,京城的风比江南的风大,雪也比江南之地下的大,这是幼年曹雪芹来到京城后对天子脚下之地生出来的第一种感受。
等到从祖父母的屋子里离开,他站在屋檐下,瞧着被大雪覆盖后变得白茫茫一片的院子,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子特别的感受使得他很想写一个有关家族兴衰史的故事,几乎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像雨后钻出泥土的春笋般往上生长的势头压也压不住了。
白玉佩,宝玉,石头记等字眼,也相继跟着钻进他的脑海里,小曹雪芹眨了眨眼睛,年幼的他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是冥冥中有股子玄之又玄的感觉似乎他此生来人间走一趟就是为了要写出一个精彩绝艳、余音悠长的精彩故事来。
他遵从心底的想法撒开双腿冒着漫天飞雪快步跑回了他和堂哥曹新容所居住的小院子,冲进书房,踩在小板凳上,握着小号毛笔在摊开的宣纸上竖着歪歪扭扭写下了三个斗大的墨字——《石头记》。
题目写好了,故事究竟如何,小曹雪芹不禁眨了眨眼睛遗憾的放下手里的毛笔,准备等他再大些继续往下写。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腊月年根。
康熙封笔封玺前最后一道旨意是将住在延禧宫偏殿多年的良贵人卫氏册封为良嫔。
这道突如其来的晋位旨意让大多数人都懵得找不着头绪,倒是让多年来都是深宫透明人的卫氏显露在了人前。
卫氏知晓自己的嫔位是靠着儿子在江南时用命搏出来的,强自将胤禩上身的衣服扒开,看到那差一点点就射到心脏处的箭头刀疤,哭得泣不成声。
八福晋抱着儿子弘旺站在母子俩旁边也是潸然泪下。
胤禩使出全身力气才将两个女人哄好,看着咿咿呀呀挥舞两只小胖手的儿子,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汗,玛,法,抱抱!”
在温暖如春的乾清宫里,一岁多刚刚学会走路的东宫龙凤胎也伸出两条短胳膊,仰着毛茸茸的脑袋,奶声奶气的争着轮流让康熙抱。
“哎!汗玛法抱完宝团就抱银团。”
康熙笑着放下怀里的五孙女,弯腰将迫不及待拉着他冬袍的嫡嫡次孙抱起来。
银团被自己汗玛法掐着腋下高高举起来后,一双大眼睛霎时变得亮晶晶的,努力举起两只小手往悬挂在墙壁上的小皮球上拍。
小皮球是当初在后世时太子妃从后世商场上买回来的,康熙觉得抱着孙子、孙女令其高举小手、探着小身子使劲往上拍,有助于兄妹俩长个子,这也是近来一老两小颇为喜爱的游戏。
坐在旁边圈椅上喝茶的太子胤礽看着祖孙仨玩得津津有味的模样,不由好笑地摇了摇头,心中也不禁叹息,往日他是汗阿玛最疼爱的崽,自从好大儿出生后,他就往后挪了一位,如今长得胖乎乎的龙凤胎学会走路了,他的位置又跟着往后挪了两位,眼下已经是排在第四位了。
待弘晞从偏殿里结课放学来到正殿中寻自己汗玛法时,看到他阿玛和弟弟、妹妹都在这儿,瑞凤眼也笑眯了起来。
“哥哥,哥哥~”
龙凤胎瞧见弘晞时,两个小奶娃的眼睛也齐齐亮了起来,利索的“抛弃”抱着他俩玩高高的汗玛法,像是两只短腿小企鹅般,一步三晃地走到弘晞身旁,一左一右抓起大哥杏黄色的马蹄袖就嘎嘎咧嘴直乐。
弘晞也不明白兄妹俩整日怎么这般乐呵,先规规矩矩的朝着自己汗玛法、阿玛行礼请安后,才拉着弟弟、妹妹到不远处的圈椅坐下。
兄妹三人刚吃上梁九功端来的热乎小点心,就看到他们四叔脸上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的快步来到了正殿大厅里。
“儿臣给汗阿玛请安,见过太子二哥。”
“老四,你怎么这个时候进宫了?”
康熙扭头往墙上的窗户上瞥了一眼,看到外面隐隐发黑的天色,忍不住困惑的看着身着藏蓝色冬袍、外罩黑色大氅的四儿子出声询问道。
“汗阿玛,府医中午给乌拉那拉氏诊脉时发现儿臣的福晋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胤禛瞧了胤礽一眼,面容复杂的对着老父亲开口道。
“乌拉那拉氏怀孕了?这是好事儿啊。”
康熙闻言回过神来后点头笑道。
胤礽也下意识跟着老父亲颔首,在这个婴幼儿容易夭折、多子多福的年代里,嫡妻有孕总归是好的,不过瞥见老四脸上古怪的表情,他的脑袋灵光一闪突然出声道:
“老四,你不会觉得你福晋肚子里这胎是弘历吧?”
听到“弘历”俩字,弘晞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
胤禛叹气道:
“没错,太子二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开春李氏分娩后,她所生的想来就是我那在史书上被我过继给八弟的弘时了。”
“弘历排行第四”,胤禛边说边瞧了老父亲一眼,颇有些无奈地说道:
“儿臣不敢隐瞒汗阿玛,昨晚半夜儿臣梦见弘历了,那逆子冲儿臣哈哈大笑说让儿臣给他装潢一间金碧辉煌、放满五彩斑斓大瓶子的屋子,他要从长生天上下来寻您了。”
弘晞闻言不禁嘴角抽了抽,心里觉得他四婶肚子里的孩子不出意外必然是弘历了。
康熙愕然一瞬也不禁被逗得哈哈大笑,抚掌看着胤禛笑道:
“老四啊,那你还不快去准备,弘历那小子一生出来可就有你头疼的了。”
胤礽也是哭笑不得,想起那几次在异世界中同乾隆的相处,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这个性子别致、偏爱喜庆热闹之物的侄子也是有几分期待的。
胤禛此时的心情要多复杂有多复杂,但他扪心自问也是盼望着弘历的出生的,他原本还以为真得等到某次选秀之后,他汗阿玛将那四品典仪官凌柱之女钮祜禄氏指给他后,他才有可能将弘历生出来的。
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过年前这几日梦见弘历,今日就紧跟着听到了嫡妻的孕事,看到储君和太孙听到弘历疑似到来的消息后,父子俩眼中没有任何防备与忌惮的神色,胤禛也不禁放下心来。
瞧见长得胖嘟嘟、白嫩嫩的龙凤胎正捏着小胖手中的点心吃得香甜,胤禛控制不住又想起来自己那喜爱活着的时候给自己办葬礼的荒唐命定五儿子弘昼,忍不住两眼一黑,深深感觉接下来生出来的三子弘时、四子弘历、五子弘昼,兄弟仨绝对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一个个都是来克他这个老父亲的。
第143章 蒸汽革命
几日后就到了一年一度的除夕夜。
太子妃如往年那般一手操办了今岁设在乾清宫里的皇家除夕家宴。
这是龙凤胎学会说话、走路后, 第一次同哥哥,堂哥、堂姐、小堂弟们一块庆贺新春。
夜幕降临后,坐在上首的康熙和琪琪格被一群穿着红色镶嵌白色兔毛冬装的小奶团子们围着拜年, 看到小不点儿们走路摇摇晃晃、说话奶声奶气的, 学着大孩子们的模样, 将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抱在一起像是招财猫般做出“拜拜”的姿势,那天真无邪的可爱模样逗得母子俩一整晚的笑声都没有停下来。
冬夜寒冷,乾清宫内却温暖如春,皇家众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待到夜半钟声响起,各种各样的五彩烟花和红色炮竹在深夜中被宫人们准时燃放, 浓稠漆黑的夜色都被万千灯烛、满城烟火给照亮了。
太子抱着银团,太子妃抱着宝团, 金团站在父母和弟弟、妹妹们中间,一家五口站在城墙上看着盛开在夜幕上的璀璨烟花,穿得鼓鼓囊囊像是红彤彤如意荷包的龙凤胎伸出小手指着天上的烟花磕磕绊绊的说着话,宛如银铃珰般的欢快叫喊声都被炮仗的声音给遮盖住了。
在声声爆竹的喜庆之音里,时间的脚步也进入了康熙四十年。
新春伊始, 在乾清宫举行完开笔开玺仪式的康熙也颁布了今岁的第一道御旨,史称“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
等政令从庙堂之内传至民间,百姓们听闻皇帝老爷颁发的诏令含义是将今岁康熙四十年大清的全国人丁总数作为基准,丁银税收为定额, 在此基础上新增出来的人丁都属于“盛世滋生人丁”, 这部分人丁就不再对其征收钱粮了,转换成通俗点平民老百姓们能理解的话则是:张三、李四啊, 倘若明年你家里在全国现有的人丁总数基础上生出来新生孩子了,多出来的这个孩子衙门就不收他的人丁税了, 你以后在田地里多种几颗土豆、玉米和红薯好好把这孩子养大,无论男女,他们长大后就是你家的劳动力了。
不通文墨的老百姓们听到嗓音沙哑、瞧着锣鼓的捕快们这般一解读政令,眼睛像是一盏盏明灯般齐刷刷地都亮了起来。
实话说,皇帝老爷这道新春御旨好嘛?纵使是看不惯异族当政的文人墨客们都能明白这是一道符合当下大清国情,很不错的仁政之策。
如今这年月不同以往了,清廷政局稳固,再加上这几年高产新粮种的推广、人痘、牛痘的接种,以及海禁贸易的开放,民间老百姓们的日子肉眼可见的好过了起来,不是江山动荡的乱世,百姓们有能吃饱御寒的东西了,人口增长就是必然的事情,在这般情况下属于盛世滋生的新丁们不用缴纳人头税了,朝廷此举绝对是给普通小老百姓们减负了。
可任何事物都是一把双刃剑。
大多数人都在称赞这道御旨,一小部分人也有深深的忧虑,觉得皇帝这道政策也不是百分百保险的,万岁爷将丁银税收总额固定了,倘若以后每年国家都是朝着人数增长的方向发展,那固然好,可未来每一日都充满着变数,如果往后几年天公不作美,碰上天灾频发了,衙门一统计,好家伙,全国人丁总数不增反减了,那么这固定下来的丁税银也没有办法减少啊。
这岂不是隐藏在另一面的不利之处吗?
弘晞在乾清宫偏殿读书时,满腹才华的满汉师傅们也将朝廷的新诏令掰开揉碎讲给小太孙听了,太孙今年才五岁,他们自然是不指望小殿下能听懂的,偏偏弘晞明白他们这是在说什么。
瞧着几位师傅说着说着还围绕新诏令的优缺点激情争辩了起来,弘晞不禁眨了眨眼睛,他们一家子都去过后世了,他汗玛法和阿玛、众位叔伯们能不清楚如今各项政策的利于弊吗?但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凡事都得遵循规律一点点来,得有个过程啊。历史上从康熙五十一年开始一直到他汗玛法驾崩,民间才有了摊丁入亩的初步格局,如今怎么可能一步到位就把人头税给废掉了?
弘晞听着师傅们越说越激动,瞧见几个小老头已经撸起袖子争论的面红耳赤,谁也别想说服谁的倔强模样,过年期间清宫祭祀多,睡眠不足的弘晞不禁低下头,闭眼困倦的张嘴打了个哈欠,默默等待着此诏令的进阶版“摊丁入亩”的问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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