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谭五月蓬着头发,脸上再无半点镇静,心急地往那些负责押送的兵士怀里塞鼓鼓囊囊的荷包,却只求来片刻的安歇,最多还有一两个冰冷的馒头。
这女子纵然聪明有格局,却还是低估了朝堂上某些玩弄权术之人的无耻程度。
外人难以得见处,还没来得及下葬的黑漆楠木棺材被推倒在院子里,尸身被硬拖出来扒光了衣裳,装了倒刺的铁鞭一扬就扯下一块没有血色的皮肉…
嘭……嘭……
声音沉闷而模糊,像隔着厚厚乌云层后的惊雷。
精美的织锦衣衫很快被撕成了碎片,脆弱僵直的肢体被蛮力拉扯成了诡异的形状。
死人是没有知觉的。
周秉却真切感觉到有什么黏腻浓稠的东西片刻间就糊满了脸,滴滴嗒嗒地往下掉。那猩红色灿若燎原,如同传说当中地狱里遮天蔽日开着的彼岸花。
有肮脏扭曲的手伸过来,迫不及待地举着尖刃把死人的皮肉一片片地剐下来,脚下渐渐有狼藉不堪的腥臭腌臜。
……这就是所谓的死后凌迟。
兵丁们在院子里肆无忌惮地喧哗奔跑,精美的瓷器被毫不痛惜地打碎,江南绣娘费尽心思织就的帷幔被扫在地上,名贵精巧的摆件被人悄悄揣在怀里,一切完好被扔在烂泥里重重践踏。
往日闲适安然的宅院也渐渐成了狰狞模样。
周围的尖叫和哀嚎里,还依稀混合着民众的叫好声。里里外外的人被这番躁动惹红了眼,跃跃欲试的眼睛里透着无尽贪婪。似乎这是一场盛宴,每个人都争着抢着扑上来准备分最后一杯残羹。
高高的阶梯上是穿着绯红官袍的监刑官,满意的看着院子里的一团乱象,然后一脸悲悯与旁人低语,“今日终除了这个国之大蠹,你我同仁当浮一大白,以贺此番盛事……”
同样料峭刺骨的初春时节,终于从一场宿醉中彻底清醒过来的周秉双目发黑,耳朵嗡嗡作响。
他神色阴郁难掩的低声咒骂了一句,床头一只雕了仰瓣莲的琉璃小碗顿时被捏了个粉碎。
人这一辈子最恶毒的诅咒就是不得好死。
最不甘的就是死不瞑目。
周秉自问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好事儿,也没干过什么太过出格的缺德事儿。别人落难时偶尔还会暗地里伸伸援手,怎么就让他摊上了这么个……让人搓火的恶报?
一双狭长凤眼渐渐清明,有迫人的寒光隐现。
枉他张狂得意以为事事尽在掌握之中的时候,却忽略了底下的暗潮汹涌。
天色已经渐白,经过了一场严冬的香樟树已经抽出新芽,檐下石缸的水面上已经冒出了小小的粉色荷尖儿。初春的夜风带着微微凉意,吹得人很舒服。
眼前的一切恍如梦境静谥安好。
周秉几乎屏息地闭着眼,在暗夜却更能清晰听到血管里的鲜血极速流过的声音。手掌里全是汗,胸口却是钻心的疼。
他感受不到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痛,毕竟死人是没有知觉的。但青铜小灯上的粉蛾将灯罩撞个不休时,他终于意识到如鲠在喉堵在胸口的……是满腔离奇的愤怒和不甘。
死后被人掘棺鞭尸,至亲家人纷纷流离失所。
凭空受此奇耻大辱,他只想问一句——凭什么?
他一辈子努力做个不结党不拉派的纯臣,一辈子唯景帝马首是瞻,可以说是皇家最为听话好用的一条狗。所得金银财帛田产宅院是丰厚了些,但大都是皇帝所赐,笔笔皆有清白来处。
在朝为官二十年,行事虽然肆意了一些,却从来没有昧着良心做一件伤天害理人神共愤之事。相反还竭自己所能,在皇帝屡屡怒火之下周全一些所谓清流朝臣的性命。
他也想名垂青史,不管后世史书怎么记载,现世至少做一个对百姓有裨益的实干派。
没想到死后却被这些昔日同僚罗织了一个贪渎的好笑罪名,甚至牵连到他的家人。枉费这些人也是读圣贤书的难道不知道罪不及妻女 ,真是何其可笑复可悲?
左右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窥到了新皇帝的一丝过往不甘,拿这个做由子发泄对自己的愤恨。
周秉慢慢直了身子,站在窗前就着外头的一抹黯淡月光低头看自己修长有力的手。
这双手骨节分明肌理清晰,上面没有一丝瑕疵,只有年轻人健康的紧实和力道,线条完美得好像画中菩萨俯瞰众生时拈着花瓣的佛手。
周秉冷漠地盯着,原来……自已引以为傲的力量曾经如此不堪一击。
这双手不能庇佑家人安康,不能护住生前死后名,不过是一双无用文人的手。
第二天一早,林夫人甫一起身就让叶嬷嬷去厨房看看昨天吩咐人吊在灶上的昭通天麻鸽子汤好了没有?
不过一会叶嬷嬷就笑嘻嘻地回来禀报,说二爷老早就用了早饭,带着小厮南平到郊外骑马去了。
林夫人嗔怪了几句,有些奇怪这孩子每回醉酒后都要闹腾两三天,怎么这回这么早就消停了?
她心里藏着事儿,就一边在偏厅处理着府内的杂事,一边等小儿子回来。午时过后太阳挂的老高了,才见人施然转过影壁。
周秉穿了一件滚墨绿斓边的皂色长衫,因束了掌宽的革带身材削瘦笔直,袖袂飞起时尤其显得衣摆翩然。脸上的神情却淡淡的,有种世家公子独有的矜贵清冷。
林夫人不错眼地望着儿子,眼中忽然有热烫的水意。
她最早是兴王妃身边贴身服侍的女官,后来就成了兴王世子身边的乳母嬷嬷。等十二岁的兴王世子登基成了皇帝,她也水涨船高成了帝国最具权柄的女人之一。
但林夫人并没有因此得意忘形,在外头依旧行事谨慎小心,这也是皇帝至始至终尊重她的原因之一。
林夫人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小儿子。
那孩子打从生下来起就没吃过几口自己的奶水,甚至仅有的几回团聚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丈夫和长子在十年前死于宫乱,林夫人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只能这样凄凉下去了。可看见初初长成的小儿子之后,她的一颗老死的心又重新火烫起来。
特别是受万千骄宠的荣寿公主对周秉生了倾慕爱意,林夫人再次觉得重振周家门楣指日可待,也许这一天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来得快……
林夫人把小儿子爱吃的蜂蜜山药糕推过去,满脸笑意的询问。
“怎么这么早就出去了,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好生多读两本书。陈状元送过来的题册你千万要琢磨通透,我可是托了一圈儿的人情,人家才肯答应提携你一二。”
蜂蜜山药糕是周秉往日最喜欢吃的甜点,这时候看见了却觉得难以忍受上面的黏腻。
他懒懒地用银叉子吃了两口就放在一边,垂下眼半晌才说话,“我到京城已经数月了,到今儿才明白一个道理。不是我的莫强求,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
周秉这辈子什么亏都能吃,最见不惯的就是那些又当又立的小人。顶着律法大义在背后谋划算计一场,真当爷是开善堂任人欺辱的善茬?
贼老天才不管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欠了他的,该了他的,拿了他的,都得给他一一吐出来!
第10章 第十章 掂一掂自己的斤两
林夫人脸上的笑意顿时一僵。
等一个字一个字的听明白儿子的意思后,心往下沉的同时更加怒火中烧。
她怕这团怒气太过显现,让母子俩好不容易松快些的关系又冷硬下来,深吸了好几口气好不容易才恢复脸上的平静。
“……你知不知道当年我费了多大的劲才给周家除了军户籍,又求了多少人才把你弄进国子监里读书?皇上已经跟我保证过,只要你这回老老实实在贡院熬过九天,日后自然有大好的锦绣前程等着你。”
林夫人没有说谎。
本朝施行户役制度,将户籍分为若干类别,主要分为军户、民户、商户、匠户、灶户等几十类,算是父死子袭,严格禁止更换户别。
进国子监要考《春秋》《左传》,周秉别说破题制艺了,他连童生都没有耐性去考,能通篇把整本书读下来就不错了。
林夫人的确是花了大力气才把人硬加塞进去。
青年的眉眼不动,语气舒缓淡漠,执拗得像院子里的石头。
“我连一本《中庸》都没有读完,有几斤几两自个儿最清楚。皇上看在我是他奶兄弟的情份儿上网开一面,可是朝臣们和天下读书人的嘴巴是堵不住的……
我顶着这么一个刻意矫饰过的身份,混在那些本就眼高于顶的进士们当中,恐怕个个都要当我是只具攀附之能的蠢材。”
青年的眼里完全没有笑意,疏懒神情透着一股莫名的倦怠。
“……将来爬得越高,只怕摔得越重。假的就是假的,无论我怎样努力,这个瑕疵要跟我一辈……”
毕竟血浓于水,林夫人敏感的察觉小儿子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
因为那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变化,这孩子忽然间就没了那股骄矜得意的劲头,原本的意气风发也被这种变化打磨得不见踪影。
这副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林夫人想了一会,自以为了然地开解,“……是不是和大理寺正卿曹大人家的儿子打架后怕了?那小子向来喜欢胡作非为,嘴巴上没有把关的,就是说些不中听的你也用不着在意。”
林夫人的语气越发温柔可亲。
“你知道不足就好,这世上总有一山比一山高。总有比你更能耐的人,京城可不是江州府那一亩三分地儿。”
林夫人也知道这个年岁的青年人只能顺毛摸,情绪反复不定。所以在这个当口上,反而一个字的重话都不敢多说。
“我狠狠骂你几句也只是给你一个教训,让你日后不要这么冲动。其实我已经派人送了份重礼过去,正所谓不打不相识。
年轻人之间为个漂亮女人争风吃醋是常有的,都不是大事儿。日后不要弄到台面上就好,毕竟你们都是下月要上场科考的人,那些言官的嘴巴毒着呢!”
錾了藤草纹的银碟小巧精致,指尖大的花瓣层层叠叠。
周秉用银叉子在银碟上划来划去,很快就把几块制作精巧的山药糕戳得稀巴烂。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所见所闻,因为实在太过骇异。
只得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甚至用一根手指斜斜拄着依旧有些生疼的前额顶,“我过来就是给你说一声,下个月的会试我不去了,我要去参加兵部的武举考……”
初听着象吃不着糖的孩子在闹别扭,语气却坚定不可置疑。
……所以这只是一个告知,而不是商量。
林夫人袖子底下的手死死掐住掌心,费了十二分的力气才勉强压住心上的怒火。然而一想起这些日子自己花费的精力,心火登时又窜起三尺高。
一切竟然只是徒劳。
桌上的釉上彩茶盏被一把掀翻在地上,茶水和着茶梗溅得到处都是。
“我在京城给人做牛做马二十年,就是想给你求一条通天大道,你就准备这么来报答我不成?你爹和你大哥已经赔上两条命了,用不着你再到军中去卖命。”
丈夫和长子早早亡故,是向来要强的林夫人心头难以磨灭的疤,稍稍一揭就是一层淋淋的血。
妇人因为恼恨全然忘了往日的端庄气度,声音像村妇一般又尖又利。
周秉打从生下来就和这个亲娘相处的时日不多,但知道她尤其恨别人忤逆自己的意思。去年秋天的时候,自己不顾劝阻执意娶了谭五月,已经在母子情分上重重划上了一道裂缝。
这世上因果循环,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没有谁说得清楚。
周秉从小不爱读书肚子里的学问有限,他只明白一个道理。
——撞了南山还不回头的,那是天上神仙不是地下凡人。既然决定重走另外一条路,那么这一届的会试一定不能参加。
没有真实底蕴的功名,迟早会让人诟病。
所以无论林夫人愿不愿意,最终结果都不会改变。
那道罗列了十七宗死罪的奏折上,最要紧的头一宗就是“以不学无术之身,窃居国之高位”。
他除非是疯了魔怔了,嫌那顿身亡后的九节鞭笞和凌迟太轻巧了,才会再一次授人以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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