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母子俩谁也不能说服谁,到最后的结果就是不欢而散。
回了西院,南平不住悄悄的回头打量。
周秉用铜盆里的水洗了脸,草草拿帕子抹干。连头也不回地骂了一声,“你有什么要问的就赶紧问,鬼鬼祟祟的成什么样子?”
南平接过巾帕挂在五角支架上,嘿嘿一笑。
“二爷好久没到郊外活动身手了,没想到骑射功夫还是没有落下,一跑起来那身影真俊。路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看你眼睛都看直了,我跟在后头光顾着瞧热闹。”
周秉仰头靠在四出头官帽椅上,笑容干净明亮,神情无比惬意轻松。
“就是忽然觉得用不着装腔作势的做所谓的读书人,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那些八股制艺我本来就半点不通,还要学着他们去破题做文章,还不如老老实实地舞刀弄枪。”
屋外的日头斜进来,照得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一双尾端微挑的狭长凤眼尤其好看。
“其实就是皇上看在我爹和大哥劳苦功高为皇家送了命的份上,大度把这个进士及第的功名赐给了我。以前我糊涂……把假的当成真的了,可谁都知道假的终究还是假的,我仗着心气高总没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才会畏首畏尾地装作文人,所以才会紧攀住皇帝,唯命是从半点不敢背离……
他语气里有落寞伤怀。
南平心有戚戚焉,“内阁六部那些老大人个个都是实打实的进士出身,走出去别人都要高看一等。咱家夫人的本意是想您当个四平八稳的官儿,千万不要像老爷和大爷那样,拿着刀提着命时时准备和人干仗……”
周秉眉眼晦涩,仰靠在椅背上。
“你们错了,文人使起坏心眼儿来比那些真刀实枪都厉害,玩阴的我根本不是对手。前些日子在外头聚会时,他们讲的那些诗文和词赋我根本就听不懂。当面笑着抬举我,背后就嘲笑我是个只会靠妇人扶持的阿斗……”
小厮们无事时坐在一处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南平也听说过几句难听的杂言,于是叹了一口气不敢再深劝。
夫人和二爷都是主意相当正的人,这回只看谁先退一步了。
等人退下后,周秉靠在椅子上想心事。
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开始谋划。
以前他做事完全是凭意气喜恶,明明知道杀敌一千自毁三百,还是不计后果的胡闹一气。
到最后伤的反而是自己的至亲。
煦暖的春日午后,独自站在庑廊下的周秉脸色却隐隐有些发青。扪心自问,落得那样不堪的下场,其实也有他一半的责任。
仗着小聪明,尽干糊涂事。
最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妻子。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谭五月时,那女子正站在高高的船头上看力夫们下货。
穿了一身藏蓝色旧褂子年青女郎,头发梳成样式简单的辫子,皮肤净白细腻,脸庞红润如霞。虽然不是很体面正统,却透着一股女人当中少见的爽利干练。
那时谭家名下的大盛魁已经很不好了。
谭父生死不知,为了赔偿失踪船工家里的损失,铺里的流水被抽得干干净净。那姑娘却迎难而上,一点一点地重新打理父亲留下的生意。
那样的困境下和人说话时也不见一丝悲苦,反而眉角微微上场,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骄傲和漂亮。
这种漂亮是从骨子里漫出来的,和深闺长大的娇弱姑娘不一样,越是打磨越是璀璨夺目。
周秉眼光毒,当时就有些心动了。
要不然祖母重提亲事的时候,他也不会松口答应。
其实他老早就晓得自己有个长相一般的未婚妻,也知道自己的亲娘林夫人百般瞧不上门第不般配的谭家。要是真的认下这门亲,摆在面前的艰难象山一样多。
可那时他太年轻了,觉得只要自己中意,一切都不是问题,他也有把握能将人好好护住。
结果谭五月在娘家的时候已经步步为艰,嫁到周家后不仅没能得到安宁,反而被摆在风口浪尖担惊受怕,比在娘家的时候还不如。
年幼的暄哥儿就是在这种情形下,阴差阳错地被人在背后狠狠算计了一回,伤了头……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周秉骇得连指尖都在发凉。
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在权贵们可以碾压一切的绝对力量前,就如同蚍蜉一样弱小。
他想得简单。
等什么时候自己如同庭院里的香樟子一样根深蒂固,可以从容荫庇众人时,再把他们娘俩从江州老家接回来也不迟……
然而世事难料,他和谭五月两个人到最后终究还是走上和离的下场。
西院的抄手游廊连着一处精致的荷花池,池子四周种了许多花树。这个时节只有夹竹桃和蔷薇,枝头上零落的开着几朵早生的花。
周秉慢慢挺直了脊背,心里隐约有个念头。
眼下的谭五月还没有心灰意冷,还没有对他彻底失望……
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11章 第十一章 皇帝的奶兄弟不好当
林夫人在内室供奉的观音莲花座面前虔诚地守了一晚上。
结果菩萨不显灵,享用了丰厚的香火后却没有半点预示。
她就知道无论如何都劝不动突然一根筋的小儿子,寻思一番后还是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第二天一大早就递了请见牌子进宫。
也不知在皇帝面前说了些什么,当天下午就有小太监到周家来宣周秉入宫觐见。
景帝只比周秉大两岁,从面相上看却好似大了许多。
这位少年即继位的年青帝王五官端正脾气温和,对于政事尚算勤勉,不是肆意妄为的性子,所以在民间和朝堂上的风评不错。
周秉只有国子监监生的身份,说起来只能算个白身,所以只能站在庑房外等待宣诏。
陆陆续续有穿着绯红官袍的人从乾清宫的勤政殿走了出来。
走在头一位的老者高大健硕满头半黑半白的头发,穿着仙鹤补纹的右衽圆领袍,紫红脸,一双眼睛顾盼间却如鹰隼一般精光四射。
——这是内阁首辅杨成栋。
这人颇具真才实干,一路从县衙主官做起直至北直隶布政使。四十岁时调入京中,短短二十年就位极人臣,无论是地方上的人事还是六部三司纷纭复杂的政务都难不倒他。
只是这人随着年岁增长性情渐渐变得刚愎专横,尤其听不得别人忤逆。所以他当首辅的这几年里,内阁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
许是见着周秉风仪实在挺拔出众,杨首辅难得驻足停留了几息,立刻有熟知各方人事的内监过去附耳禀奏。
那位身着青衣的内监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句耳语说得众人都听得见。
奉安夫人之幼子……,国子监……,下月会试……
数句言辞隐隐约约地随风传来。
杨首辅眉眼一竖,神色间便显露出几分不屑鄙夷。
这位大佬是个实干出身的寒门,素来最厌恶的就是靠裙带爬起来的官僚子弟。这些招猫斗狗之辈无有作为不说,还爱指占着茅坑不拉屎。所以重重一哼连个笑脸都欠奉,袖子一甩就风风火火地走远了。
官场上历来不缺人精,几个内阁重臣和六部九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周秉,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惹闲事,都眼观鼻鼻观心地也跟着往外走。
却又忍不住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戚戚咂咂声不断。
周秉从小就是被人追着看的,加上脸皮厚得不能再厚,根本不以为意,抬头挺胸站得笔直。看起来不卑不亢斯文有礼,整个一世家公子的敞亮做派。
于是就有不嫌事儿大的人凑过来。
落在最后头的是个脸庞圆圆的矮胖老头儿,停下来,态度极和煦地询问了几句,“周贤侄怎么不在家里多休息几天,身上的伤可好利索了?莫要仗着年轻不把伤痛当一回事儿,你要是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将养身子的好处……”
语气透着一股子世交之间才有的亲热劲。
周秉除了读书之外记性极好,只要见过一面就能把对方的秉性、爱好、父母兄弟、亲朋好友大致了解清楚。脑子一转,立刻就意识到眼前这个老头就是大理寺正卿曹长德。
这人还有另外一重身份。
和自己酒后打架闹事的京中第一纨绔曹寒的亲爹。
周秉虽然和人家的儿子在酒后狠狠打了一架,但知道自己也不是十分占理儿,就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大礼,“劳伯父过问,前几日都是小侄无状。等过些天大家都闲下来,我请曹哥哥过府说话。”
青年的态度端正诚恳,没怎么意料到的曹长德眉毛跳动了一下。
他之所以落在后头跟周秉示好,不过是想跟周秉的亲娘奉安夫人结个善缘。
奉安夫人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皇帝因为打小就远离亲生父母,所以对自己的这位乳嬷嬷相当敬重。虽谈不上言听计从,但奉安夫人在皇帝面前也是相当有分量的一个人。
这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所以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最好。要不然被这么一个人时时惦记,曹家日后多少都有些麻烦。
因为家中老妻溺爱,曹长德的独子曹寒从小就是个胡闹猖狂的人。这回在外头因为争一个不上台面的红妓,曹寒的脑袋被打得像个猪头。
曹长德心痛儿子的同时,也庆幸终于有人能狠狠教训儿子一回。将打人者的家世一打听,正愁攀不上奉安夫人门路的曹长德如获至宝。不但不追究过错不说,还给周家还了一份儿厚厚的重礼。
等今日正式朝面,几句话说下来曹长德心中暗暗惊诧。
眼前的年轻人温文尔雅谈吐有物,一双漂亮有神的凤眸讲话时沉静专注,眼角眉梢都是讨人喜欢的利落劲儿,哪里像传说当中那般不堪造就。
杨首辅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他没脸,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变相羞辱。这孩子却恍若未觉一般,单就这份涵养功夫就了不得。
周秉相貌本就生得极好,在一片青色红色的官袍当中,很容易分辨出他的素面玉色直裰。
这会儿站在檐下略带浅笑地与人说话,浓眉星目面容清俊身姿如松,透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英朗之气,一时间连勤政殿伺候的宫人们在进出时都忍不住抬头悄悄打量几眼。
曹长德说了一会儿话,心满意足地露出微笑。
“……我家曹寒虽然打架打输了,心里却对你服气的很,说京里这些小兄弟当中难得有一个让他入眼。你们好好相处,日后入仕了……在官场上也能多个臂膀。”
他头一回觉得小霸王一般的儿子这回打架打得很值。
京城的世家子弟多半都有姻亲关系,打打闹闹是常事,所以曹长德对于儿子和周秉之间的矛盾不以为然,这回见了真人更是连连称许。
别人给了台阶周秉自然应是,再不懂就是个棒槌了。
过了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宣诏,说皇帝正在用茶点,两刻钟后还要接见朝臣,让他这会过去陪着说会话。
曹长德自然放行,殷殷地嘱咐回头到府里玩耍。
等人走远了曹长德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心想正所谓三人成虎积毁销骨。这样谦逊有礼的孩子落在别人的嘴里,怎么就成了飞扬跋扈不知所谓?
他对周秉的印象大为改观,觉得这孩子除了话格外少一点之外,并不像外人传说的那样桀骜不驯。全然忘记前几天自己那蠢儿子裹了一身泥血回家时,自己心中的磅礴怒意。
继德堂是勤政殿旁的一处偏殿,朴素得像个普通大户人家的后宅。
景帝穿着一身石青缎地绣云龙的常袍,正坐在小案上喝黑米粥。
桌上的菜式寻常,一道糟鹅一碟流油的咸鸭蛋,另两个巴掌大冒着热气的葱油小饼。
其实周秉进京后见过好几回景帝,这次见了才真真觉得恍如隔世。
他抢前一步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还没有说话眼眶子已经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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