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祁小娘子稳了好一阵儿才说:“我把饭烧好了,咱们开饭吧。”
…………——
祝缨回到县城之后就决定猫在县城过冬了。
亲自去看了一回烧炭的事,就在县城外面的一座矮山上。她检查了炭窑是不是安全,又看了一回才回到城里。因为要补贴官吏,这一回烧得就格外的多,昼夜不息。
祝缨还下令:“多烧一点,我有用。”
炭烧出来就开始分配了,关丞要先尽着县衙,祝缨道:“先领一半,旁人家难道不用了?都先领一半使着,后一半烧出来了再续上,这样谁都冻不着。”
分完这个,花姐又来找她:“可能过一阵安生日子了,到明年春耕前都是轻省的了。我也好腾出手来重操旧业了。”
祝缨十分愧疚地说:“耽误你的事了。”
花姐的正业是行医,这大半年净跟着她跑腿、为她收拾家里了。花姐道:“你又来!还是不是一家人了?呐,我头先话也说不好,旁人说话我也听不懂,叫我坐诊我也行不得的,如今话也能听懂了,正好。”
祝缨道:“我听你说话舌头还硬着呢,我给你卷卷?”
“呸!”
“真的,你理出些常见症候要用的话,句子也好、词也好,咱们对一对方言怎么讲。”
花姐笑道:“好!哎,我要是像你这样聪明就好了,偏又笨,话都学不会。”
“你现在说的不是‘话’?”
“去!”花姐拍了她一下,“有几味药路上用完了,我去买些来,回来咱们对一对要用的‘话’。”
“行。”祝缨心想,以前在京城不好弄,现在倒可以给你弄间小药铺子了。
药铺子还没个着落的时候,冬至日又到了。冬至是个极要紧的节日,京城的皇帝得祭天,县城里的县令也得召集了手下过冬至。祝缨就在冬至这一天给大家发钱粮、冬衣料、柴炭。
又命人给赵苏那里送去一些,传话过去:“你父母不在这里,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来找我。”
赵苏在福禄县是个实实在在的富贵公子,家里什么都不缺。他越发闭门不出,就在家里温书,必得自己考上县学才行。他并不想叫人瞧不起,让祝缨单为他开个特例。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大家心知肚明。
冬至日后,就是县学的官学生遴选。
祝缨曾在京城招募过女卒女丞,她这回是比照女卒的流程来,考试几项,每项各给出等第,然后算一下综合分,取前四十名。如果某一科特别优秀令人心动者,也可破例。
除了五经等正常考试科目,她特意告诉博士:“六艺也是要考核的。”
祝缨本以为,男子考试人数会比女卒多很多,她做了充份的准备,来的人却还不如京城女卒报考的人多。祝缨问博士:“福禄县读书人很少么?”
博士道:“那是不多。福禄县文风不昌。”
这破地方,多少年没有一个因为读书而“有出息”的孩子了,谁家闲着没事儿还供孩子读书?
养一个正经的读书人是非常吃力的,寻常百姓家也是养不起的,养得起的人家里还得看孩子是不是读书的料子。福禄县这个地方,基本也就是在被祝缨半强迫拘到县城拘住的那些“大户”人家里选。偶有几个家境一般的学生也是点缀,家里还得下了狠心才行。
光识字还不行,考县学还得是正经读了几年的书,已识些经史了。什么才发蒙的、学不好的,自己就先不会报考。
再者,京兆府多少人?福禄县多少人?
福禄县学报考人数比大理寺女卒少,是正常的。
祝缨叹了口气:“那就开始吧。”
一共也考了三天。“六艺”本来就是规定了科目,再加五经、算学、律法之类。
弃考的人倒不多,有些人自己不想考了,哪怕交个白卷也得坐满全场——亲爹、亲祖父都在场外看着,半道跑了怕回家挨打。
祝缨留意着,雷保的儿子雷广也来参加考试了。第一个被她打了的村长的儿子也到了。赵苏的桌子排在顾翁孙子的后面。
文字考试的时候,祝缨下令:“将姓名写在右侧线内。”
她要试行糊名!
此令一出,县城百姓们开始都觉得新奇,本来只是想看个射箭的热闹的,现在都引颈等待,想等文字考试的结果了!
交了考卷之后,祝缨命小吴把考卷密封装钉,再与关丞、博士、助教几人忙了几天,又抓了祁泰来算分数,最终选定了四十人。
解糊名之后,祝缨看了名单叹了口气,赵苏在名单内排到了第五,顾翁的孙子顾同也在内算第一,雷广挂了个车尾,村长的儿子却是被黜落了。
这名单上的人她监考时就记住了,就算不认识他们,也认识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的爹、祖父、外公、舅舅之类。
祝缨打起精神,公布了结果:“我有一句话,请诸位细听!诸学生!今日糊名,我也不知道卷是谁写的,只看你们的答卷!中与不中,各人心中有数!从今往后,官学生该赏该罚、该升该黜各依定例,今日分配校舍,安顿之后,尔等可回报父母。半月后回来上课!散了吧。”
中了的固然欣悦,不中的也无话可说。
祝缨背着手,踱回了县衙,又给王云鹤写了一封信。
那一边,赵苏抿紧了唇,努力压抑住笑,与众“同学”一道施礼、告退,回家写了封信派人送给父母:我考中了!又详述考试。
赵娘子看了信,对赵沣说:“我要去县城看看儿子。”
赵沣道:“我与你同去。”
赵娘子道:“你看家。”
“好吧。”
赵娘子于是打点行装,带了五辆车、十来个人,浩浩荡荡地往县城去。走了四天才走到县城下,抬头看一眼城门,道:“有点新模样了。”
她不坐车,偏好骑马,一路招摇过市,才转过一道巷子,冷不丁的沿街楼上掉下一个人来,啪一声摔在了她的马前。
马一惊,长嘶一声,赵娘子双手用力拉住辔头:“叱!”
第136章 獠女
赵娘子骑的是匹不错的马,只一惊惶,很快就被控住了。
随从忙跑了过来站在她的身前,赵娘子道:“起开!掉下来的是什么?”
随从们闪开一条路,赵娘子定睛一看,地上躺着个姑娘,从身条上能看出来还很年轻。靛蓝的上衣,穿着一条粉色的裙子,鬓边一条大红的绢花要掉不掉的,一身打扮显出一股廉价的味道。年轻姑娘的腿蜷了一下,二楼也不高,她还有一口气在。
赵娘子仰头一看,见城上几颗脑袋,有两颗看到了她就缩了回去,楼上有人咚咚地下楼声。
赵娘子没在意,说:“咱们走。”
一行人就绕开这个姑娘,如狂风卷雪般直奔赵苏现在的住处去了。
赵苏往家里送了信,估摸着这几天就有回信了,没想到赵娘子亲自来了,他惊了一下:“阿妈?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来不得么?”赵娘子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一个人从楼上摔在她面前而变差。她更关心儿子书信的内容,问赵苏:“自己考的?糊名?县令主持的?”
赵苏迎上来,示意丫环去端来茶水,又让人:“把我的行李挪到厢房,把阿妈行李放到正房去。”
安顿好了母亲才回答赵娘子的问题,说:“是县令大人主持的,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考试的。”
赵娘子点点头:“他倒与那些人不一样,没将我们当贼来防!你在这里住得还好?常见县令吗?他还……”
她的一串话还没问外,宅子外面又有一阵热闹声传来。不多会儿,人声到了赵宅门上,门上的随从跑了过来说:“娘子!县令大人亲自过来了。”
赵娘子说:“哎!这人来得好快!”
赵苏正了正衣冠,道:“阿妈,我去迎一迎他。”
赵娘子道:“一同去。”她在家里这样惯了,赵苏等人也没注意到这样的“不妥”。
等看到了祝缨身边的一群人,赵苏才猛然想起来:县城这儿是不兴叫女人主持见客的。
祝缨从来不挑剔这个理,对赵苏道:“免礼。令堂到了?”
赵娘子上前两步道:“刚好。大人来得好快。”
祝缨双手一摊:“不来不行了。本来想娘子是客,过来见儿子该请你们母子先叙叙话的,只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来。”
赵娘子听她的话音不像是来特意来与自己联络示好的,她看了一眼儿子,赵苏也不明所以。赵苏拱手问道:“大人请上座。”
祝缨与他进了前厅,宾主坐定,上面是赵娘子与祝缨对坐,赵苏坐在赵娘子的下手,祝缨的下手坐着一个本县的司法佐。祝缨道:“来得唐突,还望恕罪——娘子,路过前街的时候,遇着有人从楼上跌落么?”
赵娘子莫名其妙,祝缨也不像是来问罪的样子,她也就没有翻脸,而是反问:“你们街上掉下个人来,与我有什么干系?”
祝缨道:“那倒不是。不过这姑娘伤得很重,说得话又叫人听不懂,刚巧听说娘子在场,所以过来请教娘子当时有没有察觉出什么来?”
赵娘子回忆了一下,道:“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我正在街上走着呢,楼上就掉下个人来,马也惊了。”
赵苏不由动了一下,赵娘子看了儿子一眼:“我没事儿。应该也不是冲着我来的。怎么?这事儿有别的意思?”
祝缨道:“正在查访,还不好说。不过娘子既然在场,或许能帮我一个忙。”
赵娘子道:“咦?”
祝缨客气地道:“娘子的这些随从,可有从娘家带出来的?想请他们跟我去听一听这姑娘的话,或许能听明白。”
赵娘子微皱了眉头。
祝缨道:“时间有些紧,人伤得很重,我已带回县衙了。”
赵娘子想了下,说:“那我与你同去。”
“好。”
…………
此时,赵宅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也有知道原委的,说大人应该是来问话。也有不知前因后果,胡乱猜是不是这獠女凶悍,一进城就杀了人,县令大人是来捉拿她的。
祝缨耳目灵敏,先说:“有人坠楼,赵娘子恰遇着了,我来请她去问一问情形,你们这么围着,我们都要回不去了,都散了吧。事情明了之后,会告诉大家的。”
百姓们才议论纷纷地散去。
赵娘子问道:“怎么这还是件大事么?”
祝缨道:“还不好讲。请。”
一行人到了县衙,赵娘子才知道祝缨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有人坠楼,但是与自己无关,赵娘子无所谓地依旧回家。她才离开,街面上维持巡街的衙差就巡了过来,一看地上有个年轻姑娘,自然要上前。一搬动,被这姑娘喷了一手的血。这时,楼上下来几个仆人模样的人,说是自家的人失足,要把姑娘抬走,衙役也没多想,想把姑娘还给这几个。不想姑娘看到了他们却显得很畏惧,躲闪了起来。她又摔伤了,一动作又吐了口血。
衙役们就把姑娘给带回了县衙,回来告诉了祝缨事情有些蹊跷。
有什么样的官就有什么样的兵,祝缨关心民生,衙役也就多管一点闲事。还有人记得那仆人是县里一个汤姓富人家的,又说听人讲“獠女”来过,祝缨一面把人留在县衙由花姐诊治,一面派人去把汤家的仆人拘了来问话。
花姐说这姑娘身上除了摔伤还有些旧伤,花姐询问她的时候,才发现这姑娘说的话根本听不懂。祝缨来了,也听不懂,只能从她那件靛蓝的衣服的绣纹上判断这与赵娘子的衣服绣纹有些相似之处,或许也可能是赵娘子的同族。
那这个问题就可大可小,祝缨决定先去现场看一看。坠楼的现场就是街上,只剩一滩血了。楼是一处酒楼,祝缨上去时,店家正拿水刷地,看到她来,哭丧着脸说:“大人,小人这回可真倒霉啊!”
这倒霉催的店家哪知道要保留现场?只觉得当时那一群人闹得乱七八糟,又有人坠楼了,十分晦气。早早打扫了,看着也舒服,也能再接待新的客人。残肴撤去、桌椅栏杆窗台都擦干净了,打碎的花盆也扫了,拿水把地一刷。祝缨看时,别说什么脚印、痕迹了,楼上雅座擦得跟新的似的。
祝缨当机立断,把酒楼里的人都拘到了县衙。
县城本来就不太大,一横一竖的两条干道呈“丄”字型,县城其实与京城也是一个道理,都是绕着县衙/皇宫附近住的人更富有一些、有势力一些。汤家富裕,赵家也富裕又有赵娘子的来历,他们在县城的宅子与县衙靠得也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