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赵娘子回家、跟儿子说话的这会儿功夫,祝缨派出的衙役已经把汤家的仆人也给拘到了。
汤家仆人这回不敢说谎了,说:“是个妓-女,小郎君心情不好,临街吃酒召了她来作陪。谁知道她突然发了疯,从楼上掉了下来。说是咱们家的人,只是顺口,当时确是小郎君包的她来着。”
汤家小郎君在一旁,酒也吓醒了,哆嗦了一下,道:“就、就是这样!”祝缨看这小子的爹也来了,老头看着也眼熟,对汤翁道:“令郎与案件有涉,我还要留他一留。”
那边,杜大姐跑过来说:“那姑娘有点儿不太好!”
祝缨道:“退堂!”然后亲自去了赵宅。
姑娘情况不太好,就得趁她还活着赶紧找个能问明她的话的人。要是赶得及呢,还能听几句,要是赶不及,就只能验尸了。
祝缨就抓紧时间来找赵娘子了。
赵娘子心道:这县令就是忒不痛快了,屁大点的事儿,弄得跟什么了不得似的!又或者难道他要弄这个汤家?
她嘴里却并没有说出来,反而很配合地跟着祝缨到了县衙。姑娘被安置在前衙一间小偏房里,花姐正陪着,杜大姐又回来煎药了,姑娘已经咽不下东西了。
赵娘子皱皱眉,到了那张简陋的竹床前,说了一句祝缨等人听不懂的话。那姑娘又说了一句什么,赵娘子对祝缨一摊手:“她也不是我的族人。”
祝缨指指姑娘衣服上的绣纹:“不是?”
赵娘子道:“大人以为‘獠人’是什么?”她又冷笑了起来,“一句‘獠人’就完了么?分许多部族的。”
祝缨问道:“那这位姑娘是哪一族的?您能找着听得懂她的话的人吗?”
赵娘子摇摇头:“谁知道?与我也没什么关系。找不找的,叫那人赔些钱打发了呗。”她又仔细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姑娘,这姑娘长相平平,肤色也不很白皙,只是带一点点“异族”的情调。她确认:“看着也不是很贵,不必担心。”
赵苏上前一步,低声对祝缨道:“大人,‘獠人’不止有一部,还有种种其他部族,每族之内又分各家。各族之内言语相似,各族之外言语也是不通的。各族内亦分贵贱,这个小娘子看起来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各族虽然语言不通,风俗各异,不过有一点,人命贵贱价各不同。这一个如果无族里家里贵人认领,也就一担米。”
赵娘子对祝缨印象不错,认为祝缨如果再果决一些就堪称完美了。她安慰祝缨道:“大人放心,有我在,不叫人讹你!”
赵苏忙给亲娘圆话:“各族因之前那位府尹的事儿不大信任官府,有丢失的人口也会闹着要寻找。有些是真的被捕获下山又或者诱拐贩卖,有些并不是,他们也会趁机向官府要价,否则就骚扰劫掠。家母的意思是,愿为大人说项。”
祝缨看看赵娘子,见她的脸上并没有愤懑之色,看着有点无聊又有点嫌弃,还掩口打了个哈欠。祝缨道:“有劳娘子走这一趟了,赵苏,好好陪你的母亲吧。”
她送将母子二人送出县衙。
……——
赵苏母子离开了,祝缨的案子还得审。
酒楼上的痕迹虽然没了,姑娘却是坠楼了,总得善后。祝缨先命衙役去找这姑娘的“家”,就算是个妓-女,言语不通,总不能是单干的吧?
衙役走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一个姓尤的鸨母。
鸨母跪在堂下,先不说别说,第一句便是:“大人,这样的‘损耗’可不能怪妾呀!”
祝缨道:“你这是什么话?”
鸨母道:“交给妾几个女孩儿,如今摔了一个,眼看好不了了,妾要交不上账了。”
哦,原来是官-妓。那就更不对了!祝缨问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怎么一个语言不通的女子又成了官-妓了?来,也是二十!”
鸨母忙讨饶:“别别别!我招!我招!她原本不是,妾这里死了一个,不好报账,就……”
官妓是官产,鸨母自己有得赚,也得给官府报账。她手下一个“女儿”年纪轻轻地死了,她不想赔钱,就从路过“客商”手里又买了一个“獠女”。反正只要能拿到嫖资,能够交上账就行。她特意强调,自己这也算是为了朝廷的财产、收入着想。
“客商?”祝缨问,“不要等我一句一句地问!”
鸨母是真的“命都捏在大人手里”,磕一个头,把话都说了:“都是互相掠人。这边儿有人掠卖獠人当奴婢,那边儿也常抢村庄、过路行人去当奴隶。除了这直接抢的,也有往来买卖的,多是散客。县城见不着几个獠人,可各家庄子上的奴婢里,是有不少的。还会往外面贩卖。”
“哪个客商?”
“不知道,路过的!真的!他们不常驻的!本县的大宗不是贩卖人口!多是交易些山货之类。就那赵家,他是惯做中人的。两边儿交易,常请他做保。这个丫头,妾是真的不知道她的来历。也不用知道啊。跟她说话,她也听不懂,她说的话,咱们也听不明。大人……”
后面杜大姐叫了一声:“大人,那小娘子死了!”
鸨母急了:“大人,这事不能怪妾呀!”
祝缨道:“你随我来,先认尸!”
鸨母跟她到了偏房一看,说:“就是她,那这……”
祝缨问道:“当着她的面,你告诉我,她与姓汤的是怎么一回事?”
鸨母哭着脸道:“汤小郎君,考试考了第四十一名,他就恨上了赵小郎君,以为是獠女之子占了他的位子。他到妾这里来散心,听说有獠女就点了带走……”
“呸!”花姐啐了一口。
祝缨道:“尸身留下,案子还没结呢!我以后再与你算账!刚才的事,一个字也不许对外话,出了这间屋子,再有一个人知道,我唯你是问!”
“是。”鸨母哭着走了,脸上的粉被眼泪冲糊了。
花姐眼眶红红的,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她也说不清这是哪一族的姑娘,顺手买的,语言也是不通的。不知来历。如今人没了,先验尸吧,一条命,总要有个说法!”
花姐道:“能怎么判呢?无论是官-妓还是獠女,身份都不顶用。”
祝缨道:“先验。”
在她的地盘上,行动就由她做主了,她与花姐把人摒退,外人只以为是花姐要验尸。杜大姐不满地说:“大人,不如找个稳婆吧!怎么能叫娘子上手呢?”
花姐道:“杜大姐,你别管,先出去。”
实际动手的人是祝缨,她除去了姑娘的衣服,见这姑娘身上青青紫紫,除了坠楼的摔伤,死前不久还受了一些蹂躏,心道:这姓汤的真是欠打死!
验看完了,与花姐再重新给姑娘穿上衣服,洗了手,拉开了门。祝缨道:“填尸格吧。”
叫了本县仵作来,仵作背着个木头箱子,因是女尸就不让他看。他顺口一问:“稳婆呢?”
没稳婆。
花姐有点心虚地说:“我看的。”
仵作怔了一下,道:“那……娘子来填?那稳婆不识字儿,本也瞧不出什么好瞧的来。”
由她口述,仵作填了尸格,祝缨收了尸格,忽然想起一事,对小吴说:“去出个告示,有无本地之女子愿做仵作。”她并不报什么希望,本地男子识字的都比别处的不算多,能识字的女子家境一般不错,谁愿意?还得现学,家中父母也未必同意。
花姐道:“我能干的!”
“那也不在乎多一个,真有人来,说不得还要请你做先生呢。”祝缨说。
女卒有了,再有个女仵作不是情理之中的吗?她要把在京兆不能干的事儿,一件一件在福禄县试上一试。现在看来,也没出什么事嘛!
花姐道:“郎中跟仵作,能一样吗?那这案子……”
“接着审吧。”
…………
祝缨重接提审了汤小郎君,先当着他的面把他的仆人们打了一顿。板子一下下地落在仆人的身上,每一声都让汤小郎君颤了一下。
打完了,祝缨问道:“你不好生读书,还挟妓出游!还闹出人命了。来,也是二十!”
把汤小郎君也打了二十大板,汤小郎君眼泪鼻涕一齐下来,说:“大人,学生错了,学生再也不敢了!以后都不狎妓了。”
“你的错处就是狎妓?那是一条命!”祝缨斥完了他,又问仆人当日情状。
仆人道:“就带着去喝酒,楼下有人说话,不知怎么的,就把那女娘惊着了,她就掉楼下去了。”
祝缨又打了他十板子,然后问汤小郎君:“你说,怎么回事?”
汤小郎君道:“真的是出来散心的!瞧着她新鲜就点了,哪知道她会掉到楼五呢?”
祝缨命人把尸格拿给他看:“这些伤是哪儿来的?!!!给我打!”
又是一顿打。
再问仆人:“说,怎么回事儿?”
“就……獠女么,小郎君,小郎君厌着獠人,带回来打了两巴掌。”
“就两巴掌?再打!”
又是十板子下去,祝缨再问汤小郎君,汤小郎君是真的怕了,一吓之下全招了,与那鸨母说的也相差无几。
祝缨深吸一口气,又召了鸨母手下的妓女来问,说的都是大同小异。也有同情死去的姑娘的,也有觉得这个“獠女”不可爱不亲近的,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她的确实来历,倒是证实了这姑娘确实是买来的。
祝缨看姓汤的小子已经打得很重了,再打下去怕不是要真的打死了。她不介意直接打死这个傻子,却不能不考虑士绅的反应。
按律,汤小郎君这次的惩罚是极轻的,无论是“獠女”还是“官-妓”的身份都不比寻常百姓,人还是找不到来处,也无人为她做主。汤小郎君也并不是亲自谋害她,过失减等、身份再减等,减来减去,非但不用偿命,连流放都放不出去。判个流刑,大理寺都得能给驳回来。更不要提死刑了。
祝缨眼前全是当年曹氏案时王云鹤的样子。
祝缨召来汤小郎君的父亲汤翁。汤翁一见儿子打成这样,心都凉了,有些愤懑地问:“大人,小儿所犯何错?”
勾勾手指,示意汤翁上前,在他的耳边低声道:“糊名考了四十一名,就寻个獠女来虐待,下作!丢人现眼!”
汤翁的脸白了,他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不提县城里现在就住着一个很不忠厚的“獠女”单说眼前的县令,他是要修复与獠人的关系的。
祝缨道:“你这个儿子教成这样算是废了,将其他孩子教导成人去吧。”
汤翁深吸一口气,不停叩头:“大人,他虽可恶,可做父亲的总不忍儿子去死的。请大人饶了小儿一命吧,小人愿意交铜赎刑。”
祝缨下判词,先给死去的姑娘定个身份,是“外乡人”,然后判了鸨母买良为贱当罚,其次是判汤翁的儿子过失致人死亡,本应流刑,但是因为他当时不知道这姑娘的身份,所以减等成徒刑。另要赔钱。汤翁想要的赎刑,祝缨没答应,钱收了算罚款,刑照判。
徒刑发配之前,要先挨板子,但是审讯的时候已经挨过了,所以这顿板子免了,即日就发去做苦力,不许停留。
这个结果祝缨自己尚且不能满意,不想许多人却认为她真是“铁面无私”,甚至有些人认为她有些“苛刻”了。一则死的是“獠女”,二则死的时候身份是“妓-女”,实不该将一位士绅之子罚得这么重。
顾翁等人只能猜度:“这当是为了安抚獠人。咱们这位大人,想得很多呀!”
他们都在等,看祝缨要跟赵娘子有什么交易。
……——
祝缨没有去找赵娘子,她先召了顾翁等人。
顾翁等人不明就里,以为她要询问与赵娘子有关之事。不想祝缨先问他们:“你们家内有獠奴吗?”
众“父老”面面相觑,各自小心地说:“都是花钱买的,有来路!”
祝缨道:“是我疏忽了,以前并没有听说过呢。这‘獠奴’是个什么情形,劳烦对我讲一下。”
顾翁等半真半假地说:“是买一些做些粗笨活计,他们也听不懂话,胜在憨直。”
“一个听得懂话的都没有?”
“那倒是有的。”
祝缨道:“那好,给我寻几个会讲……去找美玉之族的‘獠人’,哦,有旁的族也给我寻一两个,我向你们借用。年前归还。”
众人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是找会说话的还是方便的,他们说:“何必言借?”
祝缨又问通商的事儿,顾翁道:“本县不多,就是赵沣家。獠人素无文字,怕交易记账被人所骗,只选信任的人。”
祝缨都记在心里,让顾翁等人尽快把“獠奴”给她找两个来,要通晓双方语言的。顾翁等人就确定,县令是真的要联络獠人了!则汤小郎君撞在了枪口上,被打被徒刑被罚还不许赎刑,也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