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是。”
官吏都有假期,不过江舟一般是用不到的,衙门里出差、值班她都很积极,才到南府就存了几天假。江舟就跑去找了司法佐,司法佐道:“你要去几天?”
“诶?”
司法佐因她与小江关系很好,小江又与后衙有着些不太清楚的关系,所以耐心也很好:“司马正在审案子,怕要用女监,你假莫要休太长。”
江舟咬咬牙,请了三天假,三天后就回来。回到住处一边收拾包袱一边跟小江说了自己的打算,小江说:“你直接找大人了?”
“嗯。”
小江叹了口气:“大人说的对,你该先对司法佐讲,他才是你的上司,再往上就有些越级啦。你一个人动身,怕也不安全。”
江舟道:“我先跟南平县的人打听打听。要动身的时候找他们县衙里的女监就个伴儿。我还穿着号衣,一般强盗也不敢打我的主意。”
小江道:“那你去吧。”
就借着三天的假,跑去蹲南平县衙了。蹲了几天,听出来死者的婆家、娘家是旧识,两家是邻村的,两家家境也相仿,不算太穷也不算太富,是家里姑娘能够不用下地干活,还能有一个丫环洗衣服、扫地的家境。只除了农忙时还要帮忙煮个饭、自己也要做着针线。农忙时家里还能雇几个短工。
案发前后也没有什么异常,新娘子成亲前紧张是很正常的事情。江舟打算跟这新娘子的丫环好好聊一聊。
另一件是章司马要断的狐仙案。他人在府衙、原告被告都得过来,他用的大多是府衙里的人,自有人暗中告诉祝缨。这个案子祝缨知道的比自缢案又更清楚一些。
被告颇为富裕,但是没有官职也不敢再托大了,一个半老头子带着两个家仆、一个儿子,坐着车赶到了府衙,向章司马陈述了自家的惨事。
老头姓方,五十岁了,养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方老头的家境比自缢那两家要好不少,儿子也给他们读书,女儿也娇生惯养的,女儿独居在一处小楼内,有丫环。女儿今年十六岁,正在说亲的时候。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姑娘也出落得水灵灵的,说个好婆家不成问题。从春天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家里就开始闹古怪。
半夜就听到女儿房里有动静,家里的狗开始是半夜汪,后来不叫了,可女儿一天比一天没精神,大白天的在房里昏睡。家里人觉得奇怪,孩子母亲心细,以为不妥,将丫环唤过来问,丫环却说:“夜里并无事发生。”
做母亲的不放心,自己夜里带上儿媳妇悄悄去小楼外面守着,却是什么都没发现。而女儿那儿的情况是一天比一天奇怪,先是白天没精神,不出去吃饭,都在房里吃,后是食量大增。
家里出了怪事,自家人不愿声张,只好自己悄悄地看着。为此,姑娘母亲带着儿媳妇、两个丫环进了小楼里跟着住了两天,只见女儿除了精神不大好,一时无精打彩、一时又焦虑易怒之外,没别的毛病。年轻姑娘都有性情古怪的时候,倒也不算大事。赶紧找个婆家嫁了就好了。
几人离开了小楼,嘱咐丫环照顾好姑娘。她们一走,方姑娘又恢复了大食量。
方老头说:“大人想,这事儿必是不对,对吧?!这饭量就很可疑!小人深疑是有鬼怪作祟,也不敢惊动。趁着秋收、纳粮等事,家里有雇工,将他们留下。这天夜里突然带他们去包围了小楼!哪知里面点了灯!”
哪有夜里浪费点灯的?他们在窗户上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这还了得!
一行人喊打喊杀,方老头带着两个儿子冲了进去,只见一个男子的身影破窗而出,轻轻落在墙头上,又滑到了墙外。边溜还边放话:“吾乃狐仙,与小娘子有缘,故而盘桓在此。愚夫无礼,吾必降祸于汝!”
什么屁话?!
方老头当时就让儿子带着雇工执棍棒、打灯笼抓人!
这边打灯笼费事,那边没灯跑得也踉跄,一个跑、一群追,双方居然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没逃远,另一群也没抓着。就看着他跑到了附近一个贫户家里。这个时候哪还顾得上客气拍门?一群人一通乱爬,穷户家墙也不结实,塌了个口子。他们就索性给人墙拆了,进人家里抓“狐狸精”。
这一闹动静就大了,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方老头叩头:“大人!小人实在冤枉啊!”
章司马显然也不太相信是“狐狸精”所为,他也怀疑是有人,所以下令让衙役“搜索足迹”而不是搜索狐狸。又命将贫户家围了,这家穷,家也不大,拢共五间半屋,连地窖都掀开了,别说狐狸了,家里连条狗都养不起。地上只有一些鸡鸭的爪印。翻着个地洞,只挖出一窝老鼠!
抓的又不是耗子精!
章司马觉得这事儿必不能是“狐狸精”干的,判了富户赔贫户的房子,然后将重点放到了“狐狸精”上。
作为一个经验还算丰富的前县令,章司马以常理推测,这事儿还得问富户家的女儿。将个未出阁的姑娘拘到堂上似有不妥,富户家也以女孩子被狐仙所惑,精神不对婉拒。章司马就从女差里调了两个,让她们去问这女孩子。本来想叫江舟的,因江舟是女差里少数识字的人,不想她请假了,只好另派了两人去。现在她们都还在问讯的路上,还没有回来。
祝缨点点头,章司马愿意正经干事的时候,条理还是不错的。不过,她估计这外“狐仙”可能已经跑了。当然,一切都只是她的推测,当时她不在现场,足迹等线索这些日子恐怕已经破坏完了,现在让她过去也无法从足迹上追踪了。所以章司马的思路是对的,从姑娘身上入手。
祝缨对李司法道:“你多留意一下案情进展。”
李司法道:“是。”他实在忍不住,又问祝缨:“据大人看,这个案子?”
祝缨道:“先查吧。”又让项乐把祁泰、小吴再给叫过来,麦子得开始准备种了。
…………
种麦的事儿很早就开始计划了,期间经过了数次调整,现在执行起来还比较顺利。时值九月末,时间刚好。
因为有这件重要的事情,新娘自缢的案子郭县令就只好先放下了,探访了几天,没听到有什么疑点。小江的尸格也填好了,是自缢。
郭县令要结案,但是娘家不依,婆家也不依,一个好好的女儿死了,不甘心,另一个才娶新妇就吊死在自己家里,更不甘心了。两家在县衙门前大打出手。
郭县令只好让司法佐暂时接手案子继续查,同时将新郎暂时关押。
与此同时,江舟销假回来了,她带回来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线索的线索——新娘子不愿意嫁新郎。
祝缨道:“你怎么问出来的?”
江舟道:“她们套话没套出来。我就去她娘家的村儿里,找最好嚼舌头的老婆问。”这样的人有一个好处,虽然嘴里没个谱,但是乱七八糟的流言里总会有一点影子的。
祝缨道:“知道了,既然一时半会儿没有别的消息,你就先将它放一放。收收心,回来当差。”
江舟心有不甘,仍是应道:“是。”
祝缨有点遗憾,府里的司法佐本身是吏职,且有数个名额。看江舟如此上心,让她做这个司法佐可能比那些混日子的人更好,地方官属也该有个可以直接查案的女职才好。只可惜江舟于律法上也是个半懂不懂的,文书现在也不会写,无法让她现在就做司法佐。
走这一步是很难的,正常百姓富户家识字且能懂这些的不会马上接受让女儿出来干这个活儿,出身差点儿的连识字都困难。各级的官衙里文盲、半瞎的吏职也不少,如果一个女吏不能表现优异,就很难立足。
祝缨背着手踱出了府衙。街上的人多了不少,祝缨踱到了集市外面,仰面看着识字碑。
好一阵儿,身后响起了呼喊声,祝缨和项乐都警惕了起来,丁贵跑了过来:“大人,驿馆有消息。”
祝缨道:“回去再说。”
此时,身边才有人发现了她,纷纷窃窃私语。“传说竟然是真的?府君好微服私访?”
丁贵和项乐一左一右,丁贵小声说:“大人,驿馆那儿的消息,荆纲回来了。”
荆纲,祝缨参了一本的人。既然奏本上去,朝廷没有下文来骂她污蔑好人,荆纲那儿可能就不太好过了。
祝缨见已被认了出来,从集市又买了一车甘蔗,边付钱边说:“回来就回来吧。送信的人呢?打发走了吗?”
“还没有,小人怕大人还有话要问,先将他留了下来。”
拖着一车的甘蔗,几人回到了府衙。
来送信的是个驿卒,见了祝缨道:“小人奉本驿驿丞之命前来禀告大人,荆家大官人回来了。”
荆纲,也算是南平县有名的人物了,到了驿站一亮身份,驿丞就知道他是谁了。给他喂了马又要安排他的宿处,荆纲没住,只要了些茶水,说是歇一歇就上路。
驿卒道:“我们头儿说,看样子他要赶回来了,就让小人来报个信儿给大人。”
“知道了。天儿不早了,留着吃顿饭再走吧。回去告诉你们驿丞,他有心了。”至于荆纲,他不来见她,她就更不必去见他。
府衙伙食不错,驿卒摩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回驿馆去了。
…………
祝缨不动如山,到了晚间,全家吃完了饭,前衙当值的衙役忽然拍响了后衙的门。前院里也排了班,今天轮到侯五住前院门房,他还没有睡下,披着衣服趿着鞋开了门:“什么事?”
“荆大官人递帖子求见啦!”
侯五瞪大了眼睛:“这个时候?”他又抬头看了一下天,没错,黑的!侯五再次确认,这不是趁着天黑好送礼,而是就是天黑之后要来求见?
“没错儿,掐着宵禁的点儿来求见的呢。”
侯五接了拜帖,问道:“就他一个人吗?”
“对,就他一个,还带了礼物来。”
侯五道:“人进,礼不能进。大人的规矩,他老人家不点头,谁的东西也不能进咱们府里。”
“知道。东西拦下了,老侯叔,你快给递进去给大人吧。别大人歇下了再惊拢了他老人家。”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人几时睡这么早了?等着。”
祝缨此时正在书房里呢,宿麦播种的速度尚可,她每天都盯一下进度。此外还要读一会儿书,她识字不比别人晚,但早年条件实在太差,不能做到博览群书,只好不停地补课。京城拉回来的书,除了给府学的,她自己也看一些。如今手上钱多了,还不时派人往州城采购一些书籍。有想要看而不凑手的,就直接写信给冷云,向他讨要。冷云要没有,她再凑一批往京城想办法。还要坚持练字,她的书法是短腿科目。
侯五敲了敲门,项乐开了门:“什么事儿?”
侯五道:“荆纲的帖子,求见大人呢。”
祝缨在里面听到了,将手里的笔,放了下来:“现在?”
“是。”
祝缨道:“请吧。”
侯五忙跑出去,先叫了丁贵等人过来书房伺候,自己跑去引荆纲进来。
项乐继续站回了祝缨的身后侯五将人引来之后就退出去继续看着门房。出来看到丁贵正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盏茶,侯五说:“人还没来。”
丁贵就往一边避了避,预备荆纲进来之后再端茶进去。
丁贵没有想到,自己只停了这么一下,就很久没能再进书房里去——荆纲在里面与祝缨好好地沟通了一番。
荆纲看起来与章司马年纪差不多,气质上也略有相似,不过没有章司马的官样子,他白皙,个头微矮,但也仪表堂堂,与他的兄弟荆五郎是截然不同的样子。荆纲也很快打量起这处屋子以及祝缨。
屋子是标准的后衙第一进,当中一间设座,日常见客便是在这里了。取了里间做了个内书房,里面明晃晃点了数支蜡烛,家具都是竹具,青色已淡,表面微微泛着光,想是已用了一段时间了。靠墙几个竹制的大书柜,里面摆满了书。墙上挂两幅书法,就着书房明亮的光线,能认得其中一幅落款是刘松年。
天下文宗!荆纲心里一沉。
祝缨就坐在两幅字的前面,这是一个年轻得让人惊讶的知府,没有蓄须,让他显得年纪更小了,简直像是哪家府邸里的小公子一样。他穿得很随意,一身薄绸衫,没有戴冠。
荆纲先见礼:“拜见府君大人,深夜打扰,实属冒昧。”
祝缨道:“哪里哪里,请坐。”
两人就对了这么一句话,祝缨还没来得及喊上茶,更没有来得及问他的来意,荆纲突然哭了!
痛哭流流,痛心疾首,一旁的牛金都要担心他是不是心疾要发作,是不是得请后面大娘过来看一看,就怕再晚得出府找江娘子了。
荆纲不但哭,还跪下了:“府君!惭愧啊!无颜见父老啊!舍弟竟然铸下这等大错!都是下官管教不及,才叫他这么不知进退!家父家母年迈,精力不济,又管不得他。还是下官的错呀!”
他哭到最后瘫到了地上双腿连蹬了好几下,就差打个滚儿了……
不,他接着真的躺地上来来回回往左右滚半个滚儿,项乐目瞪口呆。
荆纲口中也没停絮叨:“下官离家时,乡亲以下官为荣,如今舍弟如此做派,是为家乡抹黑,毁了家乡清誉呀!”
祝缨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要扶他起来:“你这是何苦?”说着说着,她也感伤了起来,“我到南府就听到你的美名,南府出一个你这样的人材不容易呀!本来同乡能够互相帮扶的就少,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很难过了吧?”
项乐呆滞了,他看到祝缨也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好儿地在外为官,为家中打拼,忽地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父母年纪又大了,怎么能不担心呢?可身上又肩着朝廷的使命,须得将辖下治理好方不负圣恩,一时又走不开。你这些日子,也实在是煎熬。想哭就在我这儿哭吧,出去了,还得做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叫人看到你忧虑的样子。”
荆纲不嚷嚷了,又左右滚了两下,然后连滚也打不动了。祝缨把他要说的词儿都抢光了!
到底脸皮薄,不好继续赖在地上,他吸吸鼻子,爬起来继续坐在地上,举袖试泪,祝缨道:“外面有人在么?打水来。”
丁贵时刻留意着里面,也被弄懵了。他们小吏家,长辈们见过许多贵人一些不雅的情态,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见到许多高官未发迹时的青涩表现,他自己却是太年轻,从来没见过。
这回我可算是开了眼了!
丁贵深吸一口气,将茶拿了回去,重换新茶。
那边牛金等人取水、拿毛巾、找拂尘……终于把荆纲给收拾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