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荆纲跪得十分彻底,哭闹完了,收拾干净了自己,往下面的椅子上一坐,喝口茶润喉,再开口时就很正常了:“下官实在惭愧,确是下官疏于管教。以后必设法教舍弟懂些事理,朝廷官署,岂容他一个黄毛小儿插手?又年轻,不懂事儿,风流罪过!”
祝缨情知他这个样子未必就不怨自己了,开口道:“也不年轻啦。”
“是是,再不改就晚了。”
祝缨道:“还不怎么上进,也亏得是这样,祸闯得还不大。要再长进些,闯的祸就不止是这样了,你未必糊得住。”
荆纲唯唯,心里也确实不是很服气。但人在矮檐下,只能低头。
如果可以,谁不往府门里安插点势力呢?况且这又是他的老家,本来就与本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么躲得开呢?且一个女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倒是读书未成就私养外室实在该打!
这也不值当参他的吧?
可是被参了,吏部那里顺手下了个文责问他,文到之日正在秋收,荆纲吓得赶紧写个请罪的折子。秋收一过就向上司请假,奔命一样的奔了回来。先回家里,爹娘弟妹都跟他哭诉受了欺负。
荆纲才听的时候心下也是暗怒,转念一想,家人这样的态度是不可以的。他又询问了祝缨这些日子以来办的事,听他父亲说的“就兴大牢,一个买田的案子,他抓了好有五十来人!说人家聚赌!”
“等等!”荆纲听出不对味儿来,“仔细说来,前因后果,爹要说不明白,我问别人了。”
问清了始末,荆纲当即决定现在就去跪着哭一场!
他回来本来就是要跟祝缨请个罪,稳住了祝缨,顺便收拾一下家里的。他也是做地方官的,当然知道地方官的心态,跟本地官宦人家有亲切之感是真的,反感别人插手自己的地盘也是真的。祝缨这手段他自认比不得,此时不跪,等着这位知府给他荆家打回原形吗?!
所以他来了,跪了,哭了。
“这是你的老家,九族亲朋都在这里,怎么躲得开呢?本地大族为人做保是常有的,一个女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倒是读书未成就私养外室实在该打!”祝缨慢慢地说。
荆纲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双手垂在了身侧。这回他服了,至少是愿意在祝缨面前听话一点。
服不服,得看人!不好提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强龙面前,什么蛇都是白搭。
荆纲道:“都是以前疏于管教!这回必不能再放纵他了!下官此次归来,就是要处理家务事的。”
祝缨道:“谁家没个让人头疼的角色呢?你心里有个数儿才好。犯错的是他,已经罚过了,从今以后,你教好他就是了。不能成材,至少也要成人。都成家了,还要连累老父上公堂,兄长千里奔波,实在不像话。”
“是是。”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也是做亲民官的,新到一地,谁不想做点儿实在的事儿?净跟这些事儿歪缠,有什么意思?好多年没回家了吧?回来一趟,也好好歇歇吧,这一页在我这儿早就掀过去了。”
“大人海量。”
祝缨做了个手势,荆纲忙起身告辞。祝缨将他送到门口,让侯五好生给送出去。
侯五因为一直在门房,没有看到这一场奇景,神色如常。他们一离开,几个人奇形怪状的从四下角落里蹿了出来,连项安都闻讯赶来趴在了门框上,人人惊叹:“这荆大官人,是个人才啊!”
祝缨道:“都看够了没有?看够了该干嘛干嘛去!”
顾同道:“老师,从八品哭就算了,这个从六品的怎么也……”
祝缨白了他一眼。
小吴小心地问:“他在您这儿出这个丑,不会恨上您吧?”
祝缨道:“怕他怎的?”
小吴也闭嘴了,确实,不用怕。
…………
荆纲出了府衙,深吸一口秋夜的凉风,后面又追出来一个衙役,道:“大人说,已经宵禁了恐怕路上有拦截,这个您拿着。”
给了他一个条子,这样就不会被巡夜的给抓着了。
荆纲回到家里,他们家还在热烈地讨论着。荆纲一阵头痛,道:“都不要吵了!”
做官的大儿子说话了,父母也住了口,都问:“怎么说?”
荆纲道:“明天都跟我去府衙道歉。”
“啊?!”荆五一声怪叫。
荆纲想起来刚才自己的表演,也是老羞成怒,一拍桌子:“你还敢说?!!!家里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全搞砸了!”
荆老封君问:“那府学……”
“我才不要去呢!”
“他这个样子还配进府学?”
兄弟二人一齐发声,说完,荆五别过头去怄气,荆纲也被气个半死:“我就是太纵容你了!早打一顿早改好了!”说着就要拿板子打弟弟。荆五满屋乱蹿:“你就知道在家里耍官威。”
荆纲满肚子都是苦,祝缨说得没错,南府老乡熬出头的少,他自己也未能投入什么名师门下,真没几个帮手。亏得入仕比较早,娶了个好娘子才让自己轻松了一些。结果兄弟给他闯祸!
荆老封君喝了一声:“把五郎拿下!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全家跟着你受气。五娘,你说他。”
荆五娘子又不大敢说话了,这些日子,她在家里也跟个罪人似的,都说如果不是她闹得那么大,娇娇的事揭不出来,折了几件首饰破财免灾就得了。
荆纲长叹一声,泄气地道:“五娘,你领他回房休息吧。”将其他人都支走了,只有他夫妇二人与父母在场,荆纲道:“爹,我能有今日,是家里供出来的。”
“是你争气。”
荆纲苦笑道:“是,争气,学里、街坊、乃至城里,谁不说我好?我如今这个年纪,已经是从六品,爹娘也有封赠。”父母都点头。
荆纲道:“也不过是从六品而已!知府大人,还不到三十岁,已经是正五品了。我与他,已是天差地远。”
“怎么,不就三级……”
荆纲真的哭了:“这哪是三级啊?!以往不与你们讲,是不必讲。现在得说明白啦。六级。唉……”
见丈夫开口困难,荆娘子道:“由六品升五品,是一道大坎儿,许多人在正六品上蹉跎一生,终身不得着绯衣。这位知府大人,确有过人之处。夫君也不必气馁,大器晚成,苦尽甘来。”
荆纲摇了摇头,劝父母道:“眼下还要服府衙的管。”
一看一直以来倚仗的大儿子都哭了,荆家老两口也泄气了,道:“好、好,你别这样,都听你的。”
荆纲道:“明天无论如何也要五郎认错,或还有转圜的机会,不要向大人再讨什么好处,府学的事儿你们都不要提。能提时我自提,不能提时,不要自取其辱。”
荆老封翁道:“以往府衙里都客客气气的。”
“那是叫咱们不要给他们惹事,不是怕了咱们。新官到任,正是立威的时候,咱们不给他做脸,还等着他敬你?自己做错了,就要认。否则,我这一回去,你们还在这里,五郎再出言不逊又或者做出什么错事来,救命都来不及!”
一番话说出来,荆老封君又担心起自家来:“那,要不出去躲躲?”
“不用,他如今要干的正事也多,没那功夫与咱们家多计较。只要咱们家别再生事。”
“好,听你的。”荆老封君说。
荆纲接着就要收拾弟弟,他此番回来,最要紧的就是这一件。朝廷的追责,他已写了请罪的折子,一般这种情况不至于罢他的官。但是,弟弟再不管,真要作死了,还会连累父母和家族。
然而荆五一向是家里最宠爱的老幺,宠得多了,再想管就很难了。
荆纲也不跟他废话,连夜将人捆了起来,先打二十板子。一顿板子下去,荆五又要闹,荆纲将他扔到了柴房关起来。
第二天一早,也不说要带他去府衙请罪,将人捞起,再打二十,不许父母讲情。荆五这才知道大哥是认真的,他突然就知道害怕了:“哥,哥哥,我错了!”
荆纲道:“哪里错了?”
“我不该跟娇娇……”
“你还是没懂!再打……”
“别打了!!!”
荆纲逼近了弟弟的脸,道:“书读不好,做人也糊涂!竟不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老实认错!”他将弟弟又好好地训了一通,再次携全家拜访祝缨。
这一次就比昨天像样多了,礼物备齐,全家打扮整齐,都递了帖子。
祝缨前衙事务分派完毕,也正式地接见了他们。本来,祝缨接待官客,后面张仙姑接待女眷,荆纲全家却先一同拜见祝缨。
项乐惊奇地发现,之前满地打滚的荆大人,今天人模狗样的坐那儿与人话家常,他们全家都顺着荆纲的话说。
荆娘子是个很稳重的妇人,说:“大人一片慈心,才没有追究他。”
祝缨也表现得十分宽容:“五娘子说,失窃的首饰都是娘子赐的,娘子为什么给个年轻媳妇这么贵重的东西?不也是看在丈夫面上,为了这个家么?”
荆娘子本是想借着妇人的软话和缓一下气氛的,被祝缨一句说到了心坎儿里。很礼貌地客气了好几句,显然十分受用。
荆老封翁道:“是呢!家里给这个小畜牲娶妻成家,就是为了让他走正道,他倒好,不学好!”
祝缨道:“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师生。贤父子是父、是兄,以尊御卑教导二十年,五郎尚有不足。让五娘子以妻子的身份,以卑御尊?新婚数年就要将他教导成人?你这道理不对!不该推卸自己的责任。”
五娘子忍不住啜泣了起来。
祝缨又说荆老封君:“您做母亲更是不容易,他但凡心里有您,就不该叫您担心。看三位的面子上,我不与他多做计较,这一页翻过去了。”
荆纲忙道谢。
祝缨问道:“你在南府还能住多久?”
荆纲忙说:“秋收已毕,县里也无大事,正好多住两天,住满了假。扫墓,会会师友。”
“不去府学看一下吗?”
“只怕打扰了他们。”
“不怕,我正想整顿府学,你与我同去,也给后辈们讲讲学。南府的情形你也知道的,正缺些有学问的人指导。正好,府学还有些空额,各县可选送学子来考试。五郎也是南平学子,一同来考吧。我是让他考,不是就点了他。你可辅导他功课,试一试。”
荆老封翁喜道:“多谢大人宽慈。”
荆纲嘴里发苦:五郎真能考上?
他自己还要被拉到府学去讲课,荆纲只觉得累得不行。
第214章 狐仙
府学招生的日子定在冬天,到那会儿宿麦也种下了,各地也都闲下来了,到时候召集四县条件合适的学子到府城来考个试,确定了名单,新年一过正好可以让他们过来上学,开始一个新的学年。
也因此,荆纲不必马上到府学去讲学,还可以如他计划的那样走亲访友,再携妻儿拜祭一下自家的祖先。也因为有这样一点时间,荆家老夫妇俩也动念让他趁机管教一下弟弟,如果能给弟弟指点一下功课,重新考进府学,全家的面子又能保全了。
荆老封翁道:“大人既有心抬举,何苦再叫他考?”
言下之意,为何不让直接让荆五再回府学?荆纲听了,一个头两个大,道:“为的是不让人说府学也收不学无术的纨绔。”他这些日子焦虑得不行,伏低做小,思来愁去,亲爹还要再讲这样的话,好像完全没将他之前说的话都听进去似的。
荆纲道:“要不然,你们跟我到任上吧,再在老家住下去,你们迟早犯法被斩首。”
荆老封翁还要说话,被荆老封君喝住了:“你又骨头轻了!凭什么对你好?因为你是封翁?那是看大郎的面上!你比大郎能耐,怎不见你也做个官,叫我早几十年做诰命?我还要等儿子!”
荆老封翁小声嘀咕:“考就考,走个过场,就不行么?”
荆纲认真地说:“都收拾行李吧,过完年同我一起去任上。我去拜会一下老师。”说完拂袖而去。
荆老封翁对妻子嘀咕:“这孩子这是怎么了?给他爹脸色看。”
荆老封君道:“你有功夫念叨大郎,不如去管管五郎!你倒去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