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她点了十名精壮的衙役,再加上十名年轻力壮的白直,让他们准备。被点名的微有得意,没被点名的扼腕。
祝缨道:“都回去收拾行李,听令出发。”
衙役与白直都大声答应,白直们的声音尤其的大,他们当值是来白服役的,也不算衙门里的正式的吏,就是来干活的。在祝缨手里,白直也能领点补贴,不白干,这让他们“耽误了家里秋收”的怨气大幅的降低了。都乐得跟祝缨出这一回差。
祝缨吩咐完,又点了自己的亲信们,胡师姐是必得跟着她出行的,这是张仙姑指定的。然后是项乐、顾同、丁贵、小柳等人,其他人都留在衙门里,项安是要监督糖坊,侯五是看家。
张仙姑还以为祝缨是去巡视各县秋收,絮叨着:“赶紧忙完了这一阵儿,你也能好好歇歇。”
祝缨道:“我都歇了有一个多月了,骨头都生锈了,得活动活动筋骨。”
张仙姑以己度人,只担心她太累,不知祝缨是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她先带人往河东县看了一看,她还记得上次私访河东县的时候有几个村子似乎是隐瞒的户口、田亩,这次就故意经过这几个村子。
王县令的心里,现在只有两件事:一、粮食,二、甘蔗田。他便顺水推舟,追查:“知府大人路过的是什么地方?如何档里没有?查!”
扯了祝缨的虎皮当了他的大旗,找了个绝佳的借口开始清查起隐田来。
祝缨从河东县划了个圈儿又奔到了福禄县,福禄县又是另一种情形。自祝缨走后,莫县丞的能力比祝缨差着不是一点两点,萧规曹随仍有不足之处,胜在还没有额外生事,百姓自己干活都很顺畅。
莫县丞接到消息,将祝缨迎到了清风楼歇息,祝缨道:“你不必管我,只管忙你的事去,我明日就去阿苏县。”
莫县丞道:“奈何太匆匆!”
祝缨道:“我又不是没奉承过上官,咱们就不必客套啦。你将正事办完,我不与你讲究这些虚文。”
莫县丞就想与她讲些虚文,他也想在蔗糖的生意上再分一杯羹,又没有一个平衡好蔗糖与福橘的方案,非常想请老上司给出个主意的,他都要!
祝缨想的却是:福禄县有一桩特色,将此事做到极致,必可长久。
因此她并没有多留,稍作休整便往阿苏县去了,徒留莫县丞望着她的背影嗟叹。
…………
往阿苏县的路是祝缨走得极熟的,随从的人心情也颇轻松,完全不似上回伴同韦伯中去塔郎家寨子时的紧张戒备。按照经验,最多也就两到三天就能到了阿苏家的大寨,路上的一些小寨也是以前住宿过的,其中小寨主也都很熟识。
不意离大寨还有半天路程的时候,祝缨正在与苏喆说话,对面突然有人以利基语问:“是府君吗?”
苏喆当时正坐在祝缨的身前,两人共乘一骑,说着些到了山寨她要好好招待“阿翁”的话,听到利基话,小姑娘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利基的人哦?!怎么到我家来啦?”
祝缨与她一同望去,见是塔郎家的一个青年,首帕上也簪着一朵花,并不是上次那个险些惹祸的人。祝缨认出他是郎老封君身边的一员干将,与郎娘子身边的人斗殴的时候打架十分勇敢的那位。
她道:“你不护卫老封君,到这里来干什么?”
那青年鞭了几下马,笑嘻嘻地道:“大人!我是去给我们老舅爷送信的,刚才听着歌声走岔了路。还说要白浪费功夫费脚力,哪知遇到了大人,一点儿也不浪费了。”
苏喆嘟了嘟嘴,心道:这老男人笑得好假。
祝缨指了一条路,道:“从这儿走就到塔郎了,别再走岔了。”
青年仍旧笑道:“见到大人就不会岔了。我也得赶紧回去了,我们老舅爷也快到了哩。他是特意到家里,就等着见大人呢。”
祝缨道:“他到了塔郎了么?”
“是呀!”
祝缨道:“那我过两天可要去塔郎一趟啦。”
青年道:“那就说定了?我这就回去告诉我们洞主。”
祝缨微笑点头,青年打着马,飞快地跑掉了,苏喆小声地说:“他肯定是守在这儿等咱们的。”
祝缨道:“他怎么知道咱们会这个时候过来的呢?”
苏喆道:“他们狡猾。”
祝缨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塔郎家的心思她知道,阿苏家的想法她也知道,不过她并不想扶植哪一家。她带着苏喆先去阿苏家的寨子,山上秋收还没开始,苏鸣鸾还算清闲,已得到小寨的传讯知道她要过来,早早准备好了在山下的路口迎接。
一见到苏鸣鸾,苏喆先叫一声:“阿妈。”
母女俩都笑得很开心,祝缨也高兴:“怎么迎得这么远?”
苏鸣鸾笑道:“义父好久没过来了,当然要迎接啦!”又指着身后不远处一个人说那就是她的亲舅舅,是她母亲的弟弟。
祝缨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往这边看来。这个男子头上的首帕也比别的族更花哨一点,身上的衣服也是蓝黑两色配上红花绿的花边,与阿苏家的服色有些区别。祝缨道:“他怎么称呼呢?”
苏鸣鸾道:“这是长发的,义父,请。”
祝缨便由苏鸣鸾给介绍了见这位舅爷。
花帕族也分各支,苏鸣鸾的舅舅这一家是“长发”,他们内部叫“长发族”,女子以头发黑长而浓密为美。郎锟铻的舅家则叫“白面”,无论男女的肤色都更显得白皙。
苏鸣鸾她舅舅的名字以音译为“路果”,意译是丰收。
祝缨看着路果的胡须心道,得亏没叫利基族给看着了。
路果的眼神里有紧张也有怀疑,祝缨缓缓地用花帕语与他打招呼,路果的眼睛也瞪大了一点:“大、大人好?”
苏鸣鸾道:“义父也会花帕话?”
祝缨道:“看来我说得还算清楚?”
路果道:“差不多啦。”
苏鸣鸾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义父,请。”
她先不跟祝缨说“羁縻”“做官”的事,只是闲话家常。先说苏喆,接着说苏老封君,最后说到了路果:“舅舅,怎么样?我和阿妈没骗你吧?我义父是说话算数的人,他说会来山里,就一定会来。”
路果的心里已经是同意了的,见到真的时候不由自主要评估一下,堆起一个客套的笑容,道:“你说是就是。我没听说过有官到咱们山里来,来的都是兵。”
苏鸣鸾哭笑不得,这舅舅,一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和第二句的后半句是完全不用讲的!
无奈之下,她只得打圆场:“义父过来就带了这些人么?”
祝缨道:“够用就行啦。要不是搬运东西,我还不想带这许多人呢。”
路果的耳朵竖了起来,想知道搬什么东西了,苏喆已经揭晓了答案:“阿翁有很多好吃的糖!”
路果话不多,苏鸣鸾续道:“难道是晴天说的糖霜么?她说没买到。”
祝缨道:“项家有糖坊,榷场会有的。”
几人一路说着,祝缨与苏鸣鸾都没有刻意将路果引入话题,她们只管说自己的话,偶尔再问路果两句。直到了阿苏家的寨子里。
苏老封君已在家里准备好了宴席,火塘里的柴堆得很高、火烧得很旺,苏老封君也不与祝缨客套,直接说:“阿弟,我这个阿弟也来啦。你们只管说你们的事,我只管给你们上酒肉。”
路果咳嗽了两声,看了一眼外甥女,苏鸣鸾居中做了个中人,道:“义父,舅舅也心向朝廷。”
祝缨点头道:“那是很好的事情呀。”
苏鸣鸾道:“舅舅,你有话便直说,义父对咱们从来是说话算数的。舅舅你也要说话算数,有什么事儿只管问,问明白了,答应了,你也不能反悔。”
路果看看祝缨,道:“大人,我的姐夫将家托付给你照顾,你照顾得很好,我愿意信你。小妹也做了官,也不见被欺负。不知道我们花帕族,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祝缨道:“当然。不过我要知道你有多少人,有多少地。”
路果忙道:“有的!”
苏鸣鸾道:“舅舅,你把那个拿出来吧。”
路果犹豫了一下,拿出了一张皮子,道:“都画在这里啦。”
这花帕族处在更远一点的山里,与山下的效更生疏一些,苏鸣鸾见这不是个事儿,替她舅舅拿过了一张画得很简陋的图来与祝缨讲解。这图虽简陋,却是生长在其中的人所绘,比祝缨这边转了不知道几手的口述画图更贴近事实一些。
祝缨对苏鸣鸾道:“这图准么?周边除了你们自家,还有些旁的族,若是到时候合不上,会生出争端来的。”
苏老封君道:“那就凭本事说话好了。”
就是打。
祝缨微笑道:“要是能好好说话,还是不要流血的好。”她将这图与心里已记熟了的图对比,又指着图上几处问这处据说是索宁家的,那处又是吉码的,这个地方有多大之类。
路果和苏鸣鸾的描述都不能很准确,路果有点失望地道:“不是说只要我给你图,就可以有官做的吗?”
酒肉没吃上,又聊到了大半夜,祝缨好脾气地问道:“能为我带个路,再深入一点看一看么?”
路果道:“我没有骗你!”
苏鸣鸾也说:“义父,山路难行。”
祝缨笑道:“我不是说他骗我,那边塔郎家的舅舅也是花帕家的,也有这个意思。我得亲自看了,才好决定。”
路果闷闷地道:“你要听他的,又问我做什么?”
苏鸣鸾又劝他。
祝缨道:“我也不是只听哪一个的,我要看一看,凭看到的事情说话,说出来的话才能叫人信。我总不会偏袒哪一个,也不会坑害哪一个。”
路果叹了口气,苏鸣鸾道:“舅舅,你今天酒喝得多啦,睡一觉,明天再好好说。”
路果耷拉着脑袋走了。
祝缨是没有喝酒的,苏鸣鸾不能用这个理由劝她待奴隶、仆人们收拾了屋子,她带上树兄和巫师到了祝缨的房里,预备同祝缨好好谈一谈。
苏鸣鸾极想促成此事,却又不想为了舅舅而损害了自己。她试探地问祝缨:“义父,花帕族的人口、地方要是没有我阿苏县的多,是不是就做不成县令了?”
祝缨反问道:“他有多少人?多少地?”
苏鸣鸾有些犹豫,祝缨道:“你要对我说实话,我看你舅舅的舆图与你的相差甚大,并不很准。”苏鸣鸾皱了皱眉,道:“他的人不如我的多,地方倒不算小。义父知道的,我们都没有文字,算数也不好,记不了太繁复的。地方还能看出来,人口互相之间只知道个你比我多、我比你少,有多少是不知道的。”
“那么他的地方究竟有多大呢?”
苏鸣鸾想了一下道:“比我的要小一点。阿苏县也才有个约数,花帕族的地方有多么的大,我也不能说准。”
祝缨再三问她,确定了一件事,花帕族的地方拢共也只有阿苏县这么大。各族大小是不等的,并不是一家就能占一县之地,长发、白面两族加起来,也只有阿苏家或者塔郎家一家那么大。
祝缨道:“朝廷设县以人口为准,这并不是谁能够随意更改的。”
苏鸣鸾道:“山里的人口本就不是很准的。”
祝缨道:“知道。长发、白面两家也不是见面就要争斗的,他们能协商的。”
巫师道:“塔郎家的舅舅一定会争县令的。”
祝缨笑道:“那也是可以谈的。”
苏鸣鸾道:“只怕他们谈不拢,谁也不肯让一步。”
祝缨道:“为什么要让呢?”
树兄道:“县令只有一个。”
祝缨道:“总有办法能置下他们的。你们的担心我知道,你们也可放心,我总会找到法子的。”
苏鸣鸾道:“要是地方不能设县……”
祝缨笑着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她也想过了,她预先也做了些功课,花帕族的事儿她也有个预案。朝廷设县分为上、中、下三等,羁縻县也可以这么分。阿苏县这样的,算羁縻中的上县,长发的就算下县。至于更小的族群,分不出来,就一个族里一统分成一个县,然后轮流做。没轮到的就授散官的品级,反正也不怎么用朝廷给他们发俸禄。